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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的创意在很久以前就产生了,但一直没有成型,直到2005年初,父亲去世之后,一些早已存在的模糊想法忽然变得清晰起来。生活中最亲近的人忽然消失不见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然而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变化,这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人怎么能消失得如此彻底呢?很多时候,在父亲的房间里,我常常觉得,也许他并没有离开,也许他就在我身边,只是我看不见他。我觉得自己必须描绘出这种状况来,几乎是带有强迫性质地开始了本书的创作,因为前述理由,中间无数次想要放弃。然而这个故事已经盘踞在脑子里了,我觉得自己不写完它就没法开始另一个故事,完成这个故事成为必须进行的事情——也许每个作者都有这样不得不完成的题材,连自己也无法控制。在正式创作的7个月内,我没有写过其他任何东西,这故事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在路上,我无法绕道而行,只能一点点将它敲碎。 原本我可以将这本书献给某个人,这本书是由父亲催生的,如果要献给谁,那么当然应该是我的父亲。但我不打算将它献给任何人,因为它讲述的是个悲惨的故事,我祝愿任何人都不会经历这样的事情。 大袖遮天 楔子 夜晚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透过窗口可以望见楼下浓密的林荫道。林荫道对面,是一栋荒废的旧宅。 旧宅的门上上着铁锁,铁锁已经生锈了,锁上缠绕着白色的蛛丝。 那旧宅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雕花的门板上爬满了青藤,窗台上落了厚厚一层铁锈,屋前屋后围绕着荒草和野花,看起来有几分荒凉。 这个夜晚,当人们都睡着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朝旧宅的方向看了一眼--和以前几个夜晚一样,那里又亮起了黄色的灯光。 微弱的灯光,萤火一般闪烁在旧宅的窗口,将窗口渲染得如同一片水渍。光圈中隐约可以望见一枝燃烧的蜡烛。 是啊,旧宅中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恐怕也很久没有通电了吧? 我疑惑地望着那栋宅子,推开了窗户--夜空中,从旧宅的方向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声音。 旧宅,仿佛住进了新的人,它似乎重新活过来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那里是没有人住的,白天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去敲门,从来没有人来应门。 他们都说那宅子里住着些幽灵,我是不相信幽灵之说的,但是,今夜,我的确从下午开始就守在窗边,一直紧盯着那宅子,我和我的室友两人轮番盯梢,谁也没有发现有人进入那宅子。 也没有发现有人出来。 这是冬天的二月,天黑得很早,下午5点多钟,天色就已经十分昏暗了。那旧宅一直黑沉沉地矗立着,在四面灯光闪烁的时候,旧宅就像一个标准的荒宅,没有一点光亮,没有一点声音。 然而,现在,十二点过后,四面漆黑,旧宅却亮了起来;四面安静了,旧宅却闹了起来。 难道关于旧宅闹鬼的传闻是真的? 我虽然不信鬼神之说,却还是觉得寒意从毛孔中透入,黑暗中似乎涌动着一波一波不安的浪潮,要将我和我所在的斗室淹没。 《第二类死亡》 云升街六号(1) 云升街异常的安静,两边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黑压压地矗立在雨雾之中,街道上没有看见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甚至找不到一家开着的店铺。 据说江南的雨多半是温柔的,它们绵密地从空中垂下,如烟似雾,落在身上如同蜘蛛网一般,似有若无,如同淡淡的哀伤与惆怅。 雨雾下来时,正是3月中旬,寒冬刚刚过去,气温依旧很低,而墙头地角之间,却已经有掩饰不住的春意,树梢上的芽孢朦胧地冒了出来,街道仿佛被重新装修了一般,焕发出一股崭新的绿意。我拖着箱子在街头独自行走着,烟雾般的雨慢慢将外套润湿了,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让我裹紧了衣服。 在上衣的口袋里有一张单薄的字条,我已经是第5次拿出来看了--云升街六号--这个地址迷一般地留在纸上,仿佛一个神秘的魔咒,指引我去某个陌生的地方。 纸条上潦草的钢笔字已经被雨雾化开了,我紧紧将它捏在手里,向过路的人打听地址。在这个傍晚时分,路边的人并不太多,这是一条僻静的街道,我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只记得那个朋友将纸条递给我之后,便匆匆离开了,我还来不及留下他的电话号码,他的车子就已经开走了。 总算碰到一个路人,他看了看纸条上的地址,朝我指了一个方向,我道了声谢,便赶紧拖着箱子继续赶路。天快黑了。初春的时候,天黑得依旧很早,那个地方不知道有多远。 走了20多分钟,终于看到了“云升街”的字样,这让我舒了一口气--总算不用睡在大街上了。 云升街异常的安静,两边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黑压压地矗立在雨雾之中,街道上没有看见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甚至找不到一家开着的店铺。沿着磨损严重的路面寻找云升街六号,倒并没费多大的事。在一家老得快要散架的三层建筑上,看见一块暗绿色的门牌,上面的“云升街”三个字已经掉了一半,唯独“6号”两个字保存完好,这让我很庆幸。我打量了一下今后要租住的这栋房子,在雨雾笼罩之中,它显得模糊不清,唯一的感觉是陈旧和肮脏。为了不让心情受到影响,我不再多看它的外貌,直接走进了黑洞洞的楼道。 楼道里灰尘丰富,轻轻地踩上去,便扑入鼻中。一楼的两边房门紧闭,一大堆藕煤堆在楼洞内,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歪斜着倒在煤堆之上。我看了看楼梯,有些不放心。这些灰色的木质楼梯,看起来非常可疑,似乎已经腐朽了很久了。这一刻我产生了动摇,几乎要立刻转身离开这个地方--然而,考虑到几乎完全空白的钱袋,我只好阻止了自己,勉强朝楼上走去。 不出所料,楼梯轻轻摇晃起来,并且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是无论声音如何大,也没有灯亮起来,我找遍了可以找的地方,也没有发现路灯的开关。当楼梯拐了一个弯之后,眼前几乎就一片漆黑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轮廓。 三楼,那朋友告诉我房间就在三楼。 三楼略微亮堂一点,通往顶楼的门半开着,阴暗的楼道里稍微多了点亮光,两间房门上剥落的绿漆一片片挂在门上,在顶楼吹来的风里微微抖动着。房间号码分别是301和302,朋友并没有告诉我他为我租下的是哪一间房间,想找个人问问,却不见人的踪影。 随手敲了敲301的房门,没有回应,又敲了两声,并且大声问有没有人在家,将耳朵几乎贴在门上朝内倾听,没有丝毫动静,便换到了302门前。刚敲了两下,门便打开了,一个短头发的女孩手拿一个计算器站在门口,上下打量着我。 “请问一下,这里的房东在什么地方?”我问。 “你是江聆?”女孩居然说出了我的名字,这让我很惊讶,我立即反问道:“你是房东?”她摇了摇头。这下我更加觉得奇怪了,正要再问,她已经伸出一只手来:“身份证给我看看?” “啊?为什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我有些着慌。 “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她说。 我本能地想要拒绝,却不由自主地在她的注视下掏出了身份证,她仔细看了看,将身份证递还给我,自己退后一步,露出门前的空档:“进来吧,你租的就是这间房。” “啊?”我依旧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站在门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去。 “房东已经告诉我了,以后你就和我合租这套房,进来呀。”她边说边催促道,我只好拖着箱子走了进去。 虽然外貌很陈旧,但房间内部还算不错,墙壁很白,三室一厅的房间,带厨房和卫生间,电视机、冰箱、空调都很齐全,我的房间里有一张八成新的床,床上的被褥都是新换过的,这就很好了。 “我叫许小冰,就住你隔壁这间房,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她淡淡地笑着说,并没有多少热情。我忐忑不安地朝她点了点头,便赶紧钻进了自己的房间。许小冰没有跟进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房间里除了那张床之外,就是一个大衣柜和一张书桌,还有一把小木椅。我将衣服和其他重要的东西放到柜子里,在书桌边坐下,打开每个抽屉,什么也没有发现,看来前任房客清扫得很彻底,房间里甚至连灰尘也没有多少,我只是略微擦了擦,便十分干净了。 洗抹布的时候,在厨房里碰到了许小冰,她正淘米做饭。我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去,她叫住了我。 “这里的煤气灶你可以用来做饭,厨具和碗筷都是房东的。”她说。 “嗯。”我点点头,正要离开,想了想又停了下来,“还有一间房是谁住的?” “没有人住。”她摇了摇头,将淘米的水弄得哗啦哗啦直响。我感到腹内饥饿,提了提灶台上的开水瓶,满满一瓶的热水。我回到房中,取出自己带来的方便面,泡了一碗,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边吃边看电视。许小冰进进出出地忙着做菜,不时瞥我一眼。我有些不好意思,搭讪道:“还没做好啊。” “嗯。”她面色似有不悦,这让我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 又进出了几趟,她突然对我说:“以后你得自己烧开水,这开水瓶是我自己带来的,不是房东的。”我愣了一下,连忙说道:“不好意思,我以为……”不等我说完,她便走进了厨房,菜刀在毡板上剁得咚咚直响。 原来如此,我不该用她的开水。 吃完面,我拿了两个苹果,洗干净,削好皮,一边自己大口啃着,一边递给她一个。她摇头拒绝了,我将苹果放在她洗干净的碗里,笑道:“别客气,都削了皮了,我一个人吃不了。”说完便走进房里看书去了。 暮色已经铺满了整个房间,灯泡大概只有40瓦,暗淡无力地照着,许小冰在客厅里将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我轻轻关了房门,慢慢翻着那本书。那是一个朋友从台湾给我寄过来的繁体书,雷马克的《生命的火花》,我不习惯看竖排版的字,何况又是在如此幽暗的灯光下,看了几行,眼睛便胀痛起来。雷马克那种独特的文字让初春的寒意更加明显了,窗外的天空朦胧一片,我滴了几滴眼药水,想要出去看电视,轻轻打开门时,发现许小冰已经吃过饭,正在吃那个苹果,想了想,我又重新关上了门。 看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后,我抬起头,转了转脖子。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已经停止了,窗外的雨大了起来,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我走到窗边,将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朝外看。云升街笼罩在细雨之中,没有街灯,从两边的房间里射出来的光将街道照得明一段暗一段。我凝视着那些亮着灯光的房间,人们的影子在窗上显了出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每户人家都是一个不同的世界,那些灯光让那些房间显得无比温暖。 我已经开始想家了。 放下书走出门去,客厅里的灯已经关上了,漆黑一片,从许小冰的房间里透出一点灯光来。我打开灯,又打开了电视机,将音量调低,随手调换着频道--那些节目我都不感兴趣,只是想听到一点人的声音而已。 刚换了几个频道,许小冰的房门打开了,她穿着一件肥大的旧棉衣走出来,皱着眉头道:“声音小点。”说完又关上了门。 我将音量调小,继续调换着频道。 许小冰又走了出来,这次她直接走到我面前:“我在准备考试,将声音关小点好吗?” “你来调。”我将遥控器递给她。 她用力按了下去,将声音调小了一格之后,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她哼了一声,又将声音调了回来,将遥控器摔在沙发上,回房间去了。 我摇了摇头--其实刚才的声音已经小得听不见了,她仍旧觉得吵,大概是自己心里很烦吧。许小冰天生便长着一副容易烦躁的脸,虽然很漂亮,但是一看就不好惹,我不想和她吵架。 我一直看到十一点钟,这才洗澡睡觉去了。 我的睡眠一向很好,往床上一倒几乎就毫无知觉了。要不是许小冰擂门的声音比打雷还要响,我一定醒不过来。被她吵醒之后,我用了几分钟才明白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 “干吗?”我在床上不想起身。 “你出来一下。”许小冰大声道。 “什么事?”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三点多钟了。 “你出来再说。” 不得已,我只好披上衣服打开门。 许小冰的脸色吓了我一跳,白得如此惨烈,眼睛瞪大得仿佛要将一切景物都包容入眼眶中去,黑眼珠漂浮在硕大的白眼球当中,让我心中发毛。 “你怎么了?”我问。 “你用过浴室没有?”她问。 “用过。” “用了浴缸?” “没有。” “你跟我来。”她拉着我朝浴室走去,我虽然披着棉衣,下身却很单薄,客厅里有些嗖嗖的风刮过来,我抖抖索索地跟着她走到浴室。浴室里散发出沐浴液的香味,地面湿漉漉的,浴缸里有些残余的泡沫,还有几缕又黑又长的头发。我没有看出什么特别来,但是许小冰一走进浴室便开始紧紧地靠近我,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那头发是谁的?”她指着浴缸里的头发问道。 那头发大约有一尺半长,许小冰是短发,而我的头发也只是刚够扎一个马尾巴而已,这些又长又亮的头发显然不属于我们两人。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许小冰穿得严严实实,却仿佛比我还要冷似的,全身一个劲地发抖:“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那会是谁的?” “不知道,管他呢。”我打了个哈欠。 “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不觉得。”我的确没觉得什么可疑,浴室里有几根头发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许小冰瞪大眼睛望着我,仿佛我是一个什么怪物,半晌,她才幽幽地道:“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心里嘀咕道。 许小冰似乎懒得再和我多说,我感觉到,因为我没有和她产生同样的恐惧,这让她觉得没有共鸣。她不再理我,独自走回房间,将门用力关上了。我又看了看浴室,顺便将浴缸里的头发冲了下去,感到双脚已经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索性用热水冲了冲脚。 关灯之前,我注意到洗漱架上的漱口杯有些歪斜,便一一摆正,一共有三个漱口杯,红色的是许小冰的,蓝色的是我的,还有一个黄色的,也许是前任房客留下来的。我随手将那个多余的漱口杯收到了碗柜里, 便去睡了。 许小冰在我隔壁睡得很不安稳,她翻来覆去地滚动着,不过这滚动声我很快就听不见了,因为我睡着了。 许小冰没有吭气,她直接走到了我的面前,漆黑的眼睛瞪得大大地,将手掌摊开在我面前。在她的手掌上放着几根乌黑油亮的长发,那种长度不是我和她所有的。 我听到一声尖叫。 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我耳畔发出警笛般的叫声,当我蓦然从梦中醒来时,那叫声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耳膜嗡嗡作响,四周异常安静,半透明的光从窗玻璃外射进来,屋内的物件在晨光里若隐若现。我无法判断那声尖叫是真实存在还是梦中的情景,只记得自己的确作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些人和一些事,却一点也回想不起来。 现在是早晨七点钟,起床似乎还略微早了点,正想继续小睡一会,激烈的擂门声响了起来,许小冰慌乱的声音在门外叫我:“江聆,快起床!” 我用被子捂住耳朵想要装作听不见,但是她持续地敲着门,我正要抗议,忽然听到了她的哭声。这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顾不上穿衣服,光脚跳下床,一把拉开了门。 “你怎么了?”我问。 许小冰头发蓬乱地站在门口,经过一夜的翻来覆去,满头很酷的短发已经乱得毫无秩序,她看来还没有洗漱,身体上留着昨夜的痕迹和气味,失魂落魄地走进我的房间,坐在床上,低下头,捂住了脸。 我一边匆匆穿衣服,一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埋在掌心里。直到我穿好衣服,将她从床上赶到椅子上开始铺床时,她才缓缓朝我伸出一只手。 “你看我手上是什么。”她站在我身后,一只手慢慢地递到我的跟前。当时我正在铺床,突然听到她这么幽幽地说了一句话,不知为何,竟然感到全身一冷,有些不敢看她那只手。 “是什么?”我没有回头,手里抖着被子问道。我忽然想起清醒之前听到的那声女人尖叫--现在想来,那声音倒很像是许小冰的声音。 “你自己看。”我感到她的手又朝前伸过来几寸,几乎已经到了我跟前,只要略微一偏头,就可以看到那只手了。 但我就是不想看。 “是什么?”我又问了一遍。床已经铺好了,我装模作样地抚平上面不多的皱纹,心里也为自己的反应感到奇怪。 许小冰没有吭气,她直接走到了我的面前,漆黑的眼睛瞪得大大地,将手掌摊开在我面前。在她的手掌上放着几根乌黑油亮的长发,那种长度不是我和她所有的。 我松了一口气:“你又从哪里找到了这些头发?” “在我床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好像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似的。 “哦。”我说。 她愣愣地看着我:“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 “在我的床上出现了别的女人的头发。” “有什么奇怪的?”在我看来,床上本来就是很容易掉头发的地方,偶尔发现几根头发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那头发并不是自己的,似乎也很正常。不过,经过她这么反复追问,我也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许小冰的床上会出现别人的头发呢? “我已经将床收拾得很干净了,床单和被套都是昨天新换上去的。”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寻求某种共识,在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要哭的冲动。 “是不是你晾晒被褥的时候,别人家的头发飘上去的?”我推测着。 “那浴缸里的头发怎么解释?”她进一步道。 “是不是水管内反水上来,将别人家冲下来的头发冲到浴缸里了?”我继续推测,并且觉得自己的推测很有道理。许小冰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我,摇了摇头:“你真的是女孩子吗?”这话让我感到有些惭愧--也许女孩子都应该像许小冰这样容易受惊吧?我的胆子和神经的确都稍微粗了一点。许小冰看上去的确受惊不小,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没有化妆的她看起来有点邋遢,甚至有几分猥琐,这让我十分同情她,出门在外的,大家都不容易,她也不过是需要点安慰而已。 于是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搂了搂她:“不用胡思乱想了,几根头发而已。” 她呆滞地摇了摇头,苦笑一下,站起身:“跟我来。” 她领着我穿过客厅来到浴室,打开灯,在她的指引下,我走到浴室的梳洗台前。我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幸好我不化妆,经过一夜安稳的睡眠,脸色看起来很不错,比许小冰好多了。正当我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时,许小冰低声道:“你看这把梳子。” 我这才注意到,在梳洗台上有一把精致的牛角梳。 梳子漫不经心地放在镜子前,看起来十分平常,不平常的是,在梳子上和梳洗台上,都有一些红色的血迹--这当然是血迹,虽然只有几滴,但是也很刺眼。 这不是我的梳子,我也不曾受伤,所以我立即朝许小冰望去,她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的梳子,也不是我的血。” 那么这是谁的梳子? 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睡醒似的,有些弄不清状况。在那把黑色的牛角梳上,缠绕着几根长长的黑亮的头发,发端从梳洗台上垂下来,在浴室里无风自动,仿佛细小的黑蛇。 我的想象力开始疯狂发酵,脑海里产生了一系列的联想:凶杀、强盗、窃贼……诸如此类的场面,放电影一般在脑子里纠结成一团。 “你不觉得奇怪吗?”许小冰又问了这样一句话。 的确是有点奇怪。 我将那些不着边际的联想从脑海里驱赶出去,慢慢回想昨天夜里看到的浴室……最后一次看到浴室,当然是在半夜许小冰叫醒我之后,我记得清楚,当时浴室的梳洗台上,什么也没有,那么这把梳子和这些血迹、头发,应该都是在那之后出现的。如果是那样,几乎就排除了房东的可能--很难想象房东会在子夜时分跑到房客的浴室里梳头,而且还留下了头发……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转动眼珠环视整个浴室,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没有丝毫诡异的地方,除了这把梳子无法解释之外,我找不到其他可疑之处。 “奇怪,”我回答许小冰道,“别管那么多了。”我开始洗漱起来。许小冰在身后站了一会,便走开了。 她走开不到两秒钟,我再次听到了睡梦中所听到的那声尖叫--那果然是许小冰发出来的。我含着满口牙膏泡沫冲了出去,许小冰正站在客厅的中央,眼睛望着地板上的什么东西,整个身体仿佛一张弓一般绷得紧紧的,头使劲朝后仰,眼珠却还在努力朝下看,这使得她看起来十分可怕。 我顺着她的眼光朝地下看去,心中也不禁一跳。 地上有一滴血。 不,不止一滴,而是很多滴血,一滴一滴地排成行,慢慢地朝某个方向延伸。 我用毛巾擦拭着嘴角,走到客厅中央,在这里,没有沙发等物挡住视线,我看见那些血滴一路朝某个房间延伸过去,在门口消失了。 那是除了我和许小冰的房间之外的第三个房间。 我直起腰,正碰上许小冰恐惧的双眼,她喃喃地道;“你现在感到害怕了吗?” 我没有回答。 应该害怕吗? 窗外传来风吹着什么东西敲击窗户的声音,让我们同时一颤。 忽然而来的某种音乐声让我吃了一惊,定下神来,才发觉是手机的闹铃在响。已经八点了。我走到第三个房间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听到有人回答,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了一会,里面也没有什么动静。 “里面没有人住。”许小冰幽幽地道。 “这些血迹也许早就有了。”我说。 许小冰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仿佛有些迷惘似地看着我,我等了一会,她没有再说话。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从她身边走过,穿过客厅继续梳洗,当我梳洗完毕出来时,她仍旧呆呆地站着。 “不用担心了,不过是些小事。”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安慰她,她仿佛没有听到似的,慢慢用手臂抱着自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提醒她快要迟到了,她也没有理会,直到我快要走出房门时,她才突然说道:“这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我回头问道。 她又沉默了,我只看到她短发的头颅靠在沙发上,一点点的光从对面的窗射过来,将她的头淡淡地投影于墙壁上,这点微弱的投影让我对她产生了深切的同情,房间显得如此之大,从背后看不见她锐利的眼睛,只能看到她的孤单。 “你找个朋友来陪你吧,要不就去上班,别一个人呆着。”我说。 她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有朋友。”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她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回过头来,凝视了我一会,满面的惊慌和哀愁突然消失了,她倔强地将头转向一边,似乎在为什么而恼怒。这种恼怒让我感到尴尬,于是我轻轻地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依旧是那么黑,转了一个弯,下到二楼时,眼前只能看到楼梯的大致轮廓。为了不至于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去,我掏出手机照着路面。 右手边吹来一股寒风,这让我感到奇怪--二楼的楼道里并没有窗口,这丝风是从什么地方吹来的?我怀疑这栋老得不像话的建筑某些地方有什么缝隙,便将手机的光朝风来的方向照去。在荧荧绿光照耀下,依稀望见202号房的门敞开了一道缝,大概是有人正要出门来吧。我没有过多留意,便走了下去。 “就在那里呀,”李云桐仿佛恨不得将手臂伸得无限长,努力向湖中央某处指过去,“看见没,看见没?一个女的,头发挺长……” 再次回到云升街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我从公车上下来,一阵冷风吹来,我猛然蜷缩住了身子,借着两边房子里透出的灯光,辨认出我租住的那栋房子,快步钻了进去。楼道里的黑暗扑面而来,我掏出新买的手电筒,将楼梯照得明晃晃的,大跨步朝楼上走去。 一楼和二楼的房间里都透出了灯光,202号房门仍旧敞开一道缝隙,从缝隙中透出电视机的荧光来。我全身又湿又冷,当我蹿到302门前时,已经冻得几乎快要失去了知觉。我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包寻找钥匙,在包内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物件掩盖之下,那把小小的铜制钥匙仿佛隐身了一般,怎么也找不到。我感到自己无法经受这样的寒冷,只好敲了敲房门。 房间里透出灯光来,许小冰应该已经回来了,我敲了许久,她才回答道:“你自己开门。” “没带钥匙。”我牙齿打战地道。 她在房内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阵脚步声传来,门开了。我来不及注意她的脸色,便飞快地钻到自己房间里,翻出换洗的衣服朝浴室跑去。 “你干什么?”她问。 “洗澡。”我已经冲进了浴室,浴缸里早已放好了满满一缸的热水,旁边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小冰的衣服,我愣住了。 “我正打算洗澡。”她说,看了看我湿透的衣服,她又说,“你先洗吧。”说完将自己的衣服抱了出去。 我连声感谢,迫不及待地跳进了浴缸,温暖的水瞬间将我包围,我不由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弄得这么湿?今天的雨不大啊。”许小冰打开了电视机,从客厅里大声问我。我一边将热水朝肩膀上浇着,一边给她描述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在公司加班到8点才完成任务,下班的时候,整个公司只剩下我和李云桐两个人。公司距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中间要经过一个小型的公园,因为加班太集中注意力,我们都感到十分疲倦,到达公园时,李云桐提议我们去湖边喝一杯热咖啡。 “我们本来是因为怕冷才去喝热咖啡,谁知道结果却更冷。”我说。 “你接着说。”许小冰说。 “你今天怎么不看书?” “今天周末。” 我和李云桐到了湖边之后,发现卖咖啡的小亭子已经关门了,草皮灯从湖边的草地上射出光来,我转身想要离开,却被李云桐叫住了。 “那是什么?”他指着湖面道。 湖面上黑漆漆的,连反射的光也是黑色的,我什么也没看见。 “好像有个人在游泳。”他说。 “不会吧?”我睁大眼睛搜寻着,湖上黑色的水面十分平静,没有看到任何活动的物体。四周很安静,公路上的汽车声经过公园门口树林的过滤,也变得细微起来,我侧耳听了一阵,没有听到水的响动--想想也的确不可能wωw奇q i s h u 9 9書com网,没有谁会在初春冰凉的水里游泳。 “你听见水响没有?”李云桐屏息凝神。 我摇了摇头。 “有人在叫救命!”李云桐听了一会,开始朝湖边跑去。他绕着湖堤跑动,目光在湖面上搜寻。我跟在他身后,无论从哪个方向朝湖中望去,都没有看到任何人。当我们跑到一株柳树下时,李云桐停了下来,开始脱衣服。 “你干吗?”我问。 “救人,你没看见吗?”他已经飞快地脱掉了外套,正朝下扒着厚厚的毛衣。 我手搭凉棚朝湖面上猛力张望,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依旧只看见平静的湖面,偶尔有微风吹过时,湖面上会荡起黑色的涟漪,没有看见什么人。 李云桐已经将毛衣脱了下来,只剩下贴身的保暖内衣,他稍微热了下身,便朝湖中跳去。此时湖边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湖中游泳,幸好他的泳技还不错,在湖水中如刀一般劈开了黑色的湖水,划出一道笔直的水线,朝湖心逼去。我瞪大眼睛望着他,过了两分钟才想起自己的手电筒,连忙用电筒的光照着湖面,李云桐清楚地笼罩在光柱之下。 “你还行吗?”我大声问。 “行!”他喘着气说,“你别照我,照她!” “谁?”我拿着电筒朝湖面乱扫。 “落水的那个!” 可是我只看见李云桐一个人在水里,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因此在一阵乱扫之后,我依旧将电筒的光投在他身上。他已经到了湖心,正在潜入潜出地搜寻着什么,有几次仿佛抓住了什么似的,一只手拖在水里,但是当我电筒的光照过去时,wωw奇q i s h u 9 9書com网那只手又从水里冒了出来,手掌上水淋淋的,什么也没抓住。 “那他到底看见了什么?”许小冰不耐烦地打断我的描述。 “他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才上岸。”我放掉一点已经变凉的水,又朝浴缸里添了点热水,继续说。 李云桐在水里折腾得筋疲力尽,我在岸上看得心惊肉跳。我尝试着将手指浸到湖水里,冰凉沁骨,这让我对李云桐产生了由衷的钦佩--能在这种温度的水里游上十来分钟,的确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十多分钟后,他终于游了上来,全身冻得硬梆梆的,抓起衣服胡乱朝身上套着,不停地跟我说着什么,但因为牙齿磕碰的声音太响,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时已经严重变形,我完全听不明白他的意思。眼看他穿上了所有的衣服还冻得发抖,我只好将自己的棉衣也裹在他身上,同时用力搓着他的身体。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缓过来,第一句完整的话就是:“赶快报警!” “为什么?” “那人还没救上来!”他迫不及待地开始拨电话。 “他在哪?”我问。 “那。”他随手指了指湖面,便开始和110对话起来。 而我依旧没有看见有任何人落水。 “你的眼力不好。”许小冰断言道。 “要真是这样倒好了。”我叹了一口气。 110很快就赶到了,李云桐指手画脚地向他们指着湖面,警察们听他说了个大概之后,立即用大功率的手电朝湖面扫射,十多道电筒的光将湖面照得灿烂无比,十多个警察,加上我和李云桐,在湖面上来回搜寻着。 依旧没有看到落水的人。 “人呢?”带队的警察怀疑地看着李云桐。 “在那里,”李云桐急得直跺脚,“她已经撑不下去了,再不救人真来不及了!” “你们看见了吗?”那警察问其他人。 大家都摇着头。 “就在那里呀,”李云桐仿佛恨不得将手臂伸得无限长,努力向湖中央某处指过去,“看见没,看见没?一个女的,头发挺长……” 警察怀疑地看着他,低声商量了一阵,又是一番手电筒照射,同时派出几艘快艇在湖面上来回搜寻,依旧是一无所获。我原本以为是天黑的缘故导致我没有看见那个落水的人,但是现在这么多人和快艇一起行动,要说仍旧看不到那个落水的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似乎只能是李云桐看错了。警察们收队的时候都对李云桐很有意见,不过他湿透的衣服帮了他的大忙,不至于被认为是谎报警情,教训了两句之后,警察便离去了。李云桐起先还努力争辩,后来便不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湖面。 “你看错了。”警察们走后,我说。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道,“我不可能连续这么多次都看错。” 这话倒也没错,我也有些搞不明白。我忽然想起,晚餐的时候,李云桐好像喝了一听啤酒。 “以后少喝点。”我说。 他苦笑一下,从我手里拿过电筒,朝湖面照了照,脸上冒出了许多鸡皮疙瘩,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的音调变得很古怪:“她已经沉下去了。” 这话让我打了个寒噤,我赶紧朝四周看了看--湖畔十分安静,树的影子也静默着,没有任何动静。我觉得又冷又怕,李云桐虽然冻得发抖,却还似乎不想离开,我死拉活拽将他拖到公路上,打了个的,将他推进了车内。 “她真的沉下去了。”车子发动前他又说了一遍。 “行了,走吧。”我朝他挥挥手。 “听起来挺糁人的,”许小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浴室门口,“他不会是见鬼了吧?” “不知道。”我说。 “你的棉衣被他穿湿了?” “是啊。” “那你也是打的回来的?” “哪里啊,”我开始穿衣服,“我口袋里没那么多钱。” 许小冰不再说话,转身走回客厅。当我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时,发现她正坐在沙发上发呆,似乎是在等我。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望着我。我本来是想回自己房间看书的,但是她那样望着我,似乎有话要说,我便顺理成章地在她身边坐下了。 “你觉得,他是不是见鬼了?”她说。 “没觉得。”我说。 “那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她问。 “不相信。” 她没有再说话,低着头仿佛在想什么,我等了一阵,对她说:“我换个频道啊。”她没有回答,我便将电视换到了中央10台,这是我最喜欢看的一个频道,这个时候正是《探索? 发现》栏目的时间。 “你昨天看的也是这个频道?”她问我。 我点点头。 “但是我今天打开电视机时,却是娱乐频道,这是怎么回事?”她问。 “真的?奇怪啊。”我心不在焉地说。 许小冰在我身边默默地坐了许久,一直没有再说话,我不时朝她瞥上两眼,心里觉得有些不安,她的沉默中似乎酝酿着什么。 过了很久,这档节目差不多快播完的时候,电视屏幕忽然一黑,电视机被关掉了,侧头一看,许小冰手里握着遥控器。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将遥控器扔在沙发上:“别看了,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什么话?” “我们去外面说比较好。” “外面?”我更加奇怪了,“现在已经……”我想说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不等我说完,她已经转身走了出去,站在门口等着我,瞧这形势,我是非出去不可了。我心里有些嘀咕--和许小冰认识,只不过一天时间,真正交往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在这样的深夜里,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和一个近乎陌生的女孩一起出门,这种事情该做还是不该做?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快点。”她催促道。 “我不想出去。”我说。 “我们就到对面的咖啡厅里坐坐,那里现在还有很多人,你不用担心。”她看出了我的疑虑,笑了笑说道。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不好再多说什么,连忙穿上棉衣出了门。 “客厅里的灯不用关,”许小冰说,“省得进屋的时候还要找开关。” 将门关上后,客厅里的灯光从门缝里微微透了出来,略微照亮了门口的一小片地方,许小冰将她的手电筒点亮,在前头带路,我跟在她后面,我们在圆柱形的光照下沿着楼梯而下,走到二楼时,我再次注意到202号房,那间房的房门依旧是敞开的,敞开的房门里漆黑一片,一丝光亮也没有。 “这家人真奇怪,怎么总是不关门?”我说。 “一直是这样,我就没见他们关上过门。”许小冰说。 “他们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们。” 说话间已经到了楼下,云升街沉寂一片,两边房子里的灯光也不复存在,一切都笼罩在黑压压的夜色中,只有对面一所房子里,隐约透出一丝亮光来。宽阔的公路上很少有车辆经过,我和许小冰从容地走过马路,从一边黑暗进入另一边黑暗,眼前的一切都仿佛黑影般,只大致露出个轮廓,城市在黑色中显得很深,连许小冰的脸,也只能看到依稀一团的白色,眉眼全都看不清楚了。我记起离开家乡时母亲的忠告:要警惕那些陌生的人。是的,要警惕那些陌生的人,以及那些近乎陌生的人。在这样一个黑暗而安静的地方,许小冰如果要对我做些什么,我恐怕是很难防备的。 她继续朝前走,我停了下来。 “走啊。”她说。 “我不去了。”我说,“我害怕。” “你不是不相信有鬼吗?”她嘲笑般地道。 “我怕的不是鬼,”我说,“我怕的是人,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不用担心,有我呢。” “如果你也是坏人呢?”我说。 许小冰望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惊奇,她笑了起来:“我的天,好吧,你在这里等我,我先进去,如果情况不对,你可以逃跑。”她一路笑着朝前走去,我感到自己脸上发烧,几乎冲动地要跟着她一起走,但是母亲的告诫再次出现在脑海里,让我停留在原地。 这里离我的住所很近,如果发生什么情况,我可以飞快地跑回去。 但是,跑回去又怎么样呢?这条街道上,我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我该向谁呼救?甚至连那间刚租来的房子也是不安全的,如果许小冰真是坏人,她手里握有钥匙。 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我该怎么办? 我在原地胡思乱想着,云升街在黑暗中沉默。我发现自己原来如此孤单,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如果我静悄悄地消失了,不会有人注意到,就算是房东,大概也只会在月底收房租时才发现我已经消失半个月了吧?而我连房东的面都没有见过……我感觉到黑暗的强大,或者说是这个世界的强大,而我自己就像一只蚂蚁,随便什么力量都可以将我消灭得不留丝毫痕迹。 不着边际的联想在我脑海里泛滥着,而前方的许小冰,连同那一束明亮的圆柱形光芒,已经进入了一间透着光的房子,她特意用电筒在那房子的屋檐上照了照,在光下,房子的招牌显示出来--“隐约咖啡屋”--这倒是个别致的名字。当许小冰推开咖啡屋的门时,强烈的光线从屋内泄漏出来,有些人影在屋子里晃动,许小冰在门口朝我招了招手。 我犹豫了一下,母亲的告诫和我自己的意愿在脑海里打得不可开交,最后我自己的意愿占了上风。 毕竟,我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朋友,而许小冰愿意和我一起喝咖啡,也许她将会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走进了隐约咖啡屋。 每天我都会在房间里发现一些异常的地方,有时候是头发,有时候是多出来的一些小物件,有时候,我明明放在这里的东西,会莫名其妙地跑到那里,甚至,有几次,我还发现了一些人的指甲…… 后来,我多次回忆起那个夜晚,一遍一遍,仿佛流水般在脑海里淌过,那条黑暗沉寂的长街,那些密集的、模糊的房屋,以及那个透出暖洋洋的光明的音乐咖啡屋,一切都如此鲜明,仿佛从来不曾消失过,就连许小冰,也似乎仍旧和那夜一般安静地坐在那里,带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微笑,等着我的到来。 在那个夜晚,我走进隐约咖啡屋时,咖啡屋内仍旧有十多个客人,星散在大厅里的各个角落,低声交谈着什么。进门的吧台内有咕嘟嘟的水声,热气和浓郁的咖啡香气一同飘然上升,打着黑领结的男孩笑得很安静,而许小冰,就坐在进门不远的一张桌子上奇+shu$网收集整理,望着我微笑着。我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她问我要喝什么咖啡,我看了眼桌上的咖啡单,每一种咖啡都不便宜,最便宜的也要二十多块,我的鼻子和舌头虽然很喜欢咖啡味道,干瘪的口袋却排斥这种价格。 “我不喝咖啡。”我说。 “你从来没喝过?”她露出好奇的眼神。 我深吸了一口气:“发工资之前,我不喝咖啡。” 她笑了起来:“好吧,我请你喝,你要喝什么。” “卡布奇诺。”我也笑了。 点过咖啡之后,许小冰问我:“你是第一次到外地?” “是。” “刚毕业?” “嗯。”我看了看吧台的方向,看来还要等好一阵子,“你呢?你也是第一次来?”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广告策划,你呢?” “广告策划?你学的是这个专业吗?”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又问了一遍。 她仰头看了看吧台:“还要等很久呢,”她冲我笑笑,拿起桌上花瓶里的假花玩了起来,“你家里是什么地方的?” “你呢?”我说。 咖啡在这个时候端上来了,她开始搅拌咖啡,不再说话。我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望着她,而她却不望我。等了几分钟,我忍不住开口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她沉默了一小会,深深吸了一口咖啡杯上冒出来的浓郁热气,抬起头,望着我:“房子。” “哦?” “我想跟你说说我们的房子。” “房子怎么了?”我开始小口小口地喝咖啡。 她将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昨天在浴缸里发现了别的女人的长发,今天早晨的那些血迹,还有电视机的频道和你最后看的频道并不一致,这些事情,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搔了搔头:“是没法解释,但是也没什么奇怪的。” “为什么不奇怪?” 我答不上来了。 “有些东西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这就是奇怪。”她说,“何况,那些东西根本没有出现的理由。” 我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但仍旧感觉她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她看出了这点,笑了笑:“而且这种事情,并不是一次两次,在你搬过来之前,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 在咖啡的氤氲热气之中,她慢慢地告诉我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 许小冰在我之前一个月搬到了云升街6号,她搬来时,这套房子里没有其他任何房客,除了她租住的那间房间,另外的两间房都紧紧锁着。起初的半个月,一切都很正常,什么都没有发生,日子就这么平凡普通地流逝着,直到半个月前的晚上。 “半个月前的晚上,你猜发生了什么事?”她压低嗓门问我,那种神秘的表情让我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一些,几乎要碰到她的头了。 “发生了什么?”我也压低嗓门,咖啡馆里的音乐声水一样流淌,我们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上床了,上床之前,我将门窗都检查了一遍,将门的反锁给锁上,并且在门后靠了一把椅子,”见我盯着她,她解释了一句,“女孩子独自住在陌生的地方,必须要采取一点措施保护自己。”这话我觉得很是,点了点头,她继续往下说,“如果有什么人进来,我一定会听到声音。做好这些之后,我进了自己的房间,将房间的反锁也锁好了--房间里的锁是老式的那种,如果反锁上了,就算有钥匙,从外面也是打不开的。然后我就坐在床上看书,一直看到十一点多,觉得有点困了,这才放下书来--你猜我看到什么?” “什么?”我紧张地问。 “我看到,房间的门是敞开的。”她睁大眼睛说,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哦?”我失望地应和了一声,在胃口被吊足之后,却听到一件如此平淡的事情,实在是雷声大雨点小。 “你没有发现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从上床就开始看书,一直到十一点多,这之间根本没有下过床,你有没有想过,房间的门是谁打开的?”她带着那种神秘而又惊奇的神情问道。 “啊?是啊,是谁打开的?”我赶紧问。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房子里只住着我一个人,并且我没有听到任何人进来的声音,所以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一定是忘记关上房间的门了。”她说。 “是啊是啊,一定是这样。”我咕咚喝了一大口咖啡,那个小巧的咖啡杯便空了大半。 “不是这样的。”她摇了摇头,“我很快就想到了上床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什么事?”对这个话题我已经毫不感兴趣,这只是一个喜欢大惊小怪的人所遇到的一件普通的事情,而许小冰却拿它当故事来讲,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仿佛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自顾自朝下说着:“我那个房间的反锁,大概有些生锈了,每次锁起来都很困难,尤其在那天晚上,因为急着上床睡觉,我用力的方法有些不对头,便被锁刮了一下手背,磨掉了一点皮--倘若不是有这么件事,我肯定会认为是自己没有关上房间的门,但是当我看到自己手背上被锁刮出来的伤痕时,我终于确信,我的确关上了门。” “好好,你关上门了,也许风又把它吹开了?”我有些不耐烦了,这么一件小事翻来覆去地磨叽了这么久,难道女人天生就是罗嗦的动物?我暗自庆幸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毛病。 “什么风能把锁上的门吹开?”她生气地提高了声音,“台风?” “倒也是……”似乎的确没有这么大的风…… “我当时非常害怕,认为一定是有人偷偷进来了。这房子只有我一个人租住,偷偷进来的人肯定不是好人,我缩在床上,一时之间不敢动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过了很久,没有听到一点声音,这才慢慢地下了地,用手机拨出了”110“的号码,只要一发生异常情况,我就立刻报警。 “我走到客厅里,没有看到人的影子,但是却看到,客厅里的大门边,我用来堵在门口的那把椅子,已经被人搬开了。我心中一阵猛跳,连忙检查大门上的反锁--不出所料,反锁已经被打开了,看来真的有人进来了。我当时吓慌了,冷汗一阵一阵地直往外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知道,我在这里是外地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又是一个人租一套房子,万一被人杀死了,只怕要等尸体都臭了才会有人知道。”她急促地说着,让我也听得暗暗心惊--没错,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情,恐怕真没有谁会注意到,独自在外,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谁失踪了,或者谁死了,都只是个人的事情,我们都这么平凡,我们的消失不会改变历史,我们的存在与否只是很小很小的事情,小到甚至不会有人发觉。这样的想法在一瞬间涌上我的心头,让我产生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不由拍了拍她的手:“是啊,所以我们更加要好好保护自己才是。” 她连连点头,用一种不知所措的语气继续说着,眼睛不再看我,仿佛透过我,又看到了那天晚上的一幕:“当时我一个人站在门口,想要检查房间,又怕遇到已经进来的那个人--如果我没有看到他,也许还能留一条活路,可是假如我看到了他,可能他就会杀了我,电视里不是常报道这样的事吗--我又想打开门跑出去求救,可是,你知道,我关上一道又一道的门,正是因为外面充满了危险,在那么深的夜里,外面的危险就更多了……何况,就算外面是安全的,我又能到哪里去求救呢?我不认识任何人,偶尔见到这里的邻居几次,也从来没有打过招呼,这个时候,就算去敲人家的门,也没有人会给我开门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哀求地望着我,似乎要我给她一个解决的方法。我此时已经深深地同情她,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悲哀,这种悲哀不知来自什么地方,我只知道,当一个人,无论是关上门还是敞开门,无论是在屋内还是屋外,当她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不能感到安全时,这个世界对这个人来说,会变得十分可怕。 “后来呢?”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后来我还是打开了房门。”她说,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我就知道,一定出现了转机,否则她的神情不会突然轻松下来,“我打开房门,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在这个时候,从天台上传来了脚步声。当时四周非常安静,这脚步声突然而来,吓得我猛一哆嗦。我觉得那个脚步声就是冲着我来的,它越来越近,我想退回房间里去,又不知道房间里有什么人,那个时候,虽然周围并有出现什么可怕的人或者东西,却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时候,站在门口,仿佛站在悬崖边上一般--是的,就是那种感觉,站在悬崖边上……” “后来呢?”我打断她的抒情。 她似乎有些不满,皱了皱眉头:“那脚步声响了没多久,从通往天台的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人。他穿着白衣服,从黑暗中猛然走到亮光中来,就好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 “你不是已经听到脚步声了吗?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我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换作你试试?当时我吓傻了,根本没办法分辨脚步声的远近。”她的眉毛几乎完全竖了起来,凝视了我几秒钟,直到我知错低下头去,她才接着往下说:“他突然出现之后,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就尖叫起来,然后我便听到他的尖叫声,叫得比我还响,这反而让我清醒了一点,我停止尖叫,定睛一看,原来这个人竟然是住在一楼的邻居。我稍微放了一点心,但是还是很害怕--这年头,就算是邻居也不能太相信的,你说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那个人也很快就停止了尖叫,他看清楚是我之后,吁了一口气:‘是你啊,吓死我了,你怎么了?’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家里门锁被打开的事,但是,在那个时候,除了跟他说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他听我说了这事之后,便立即提议进房间看一看。这个我不敢随便答应,他见我犹豫,以为我是害怕屋子里那个人,就拍了拍胸脯说:‘别怕,有我呢。’我没作声,可是我心里想的是:‘你也是一个陌生人啊,我怎么能让一个陌生人进屋呢?’唉,你说我当时该怎么办?” 她再次这么问我,我也是再次回答不上来,只能深表同情地说:“你真可怜,要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笑了笑:“是啊,我们都害怕陌生人。幸亏另一个人出现了。那个人是从楼下上来的,是个女的,正是这个男人的老婆,他们两人一见面,表情都有些尴尬,女人板着脸对男人说:‘你今晚真想睡天台?’男人赔着笑把我屋内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她也来了兴趣,说道:‘真有人进屋了吗?奇怪了。我怎么没看到什么人上楼啊?’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呆呆地看着她,她笑嘻嘻地望着我道:‘吃了晚饭以后,我就一直在楼洞里打毛衣,防止这个不长进的东西偷偷溜出去,’她又瞟了老公一眼,她老公浑身哆嗦了一下,她满意地笑了笑,又说,‘我在那里一直坐到现在,有人就硬是不下来,在天台上吹风凉快呀?’她老公连忙跟她赔笑,这些都是他们夫妻间的话,我也不乐意听,见他们东拉西扯的没完,我心里挂着屋子里的事,便准备趁他们还在门口,自己进房间里搜上一搜,才准备转身,那女人慢悠悠地道:‘我在那里坐到现在,没有看见任何人上楼,也没有看到谁下楼,你说有人进了你的屋子,那倒是奇怪了。’” “啊?”听到这里,我也感到奇怪,“不可能吧?是不是她没留神?” 许小冰摇了摇头:“我当时也是这么问她的,但是她说,她就坐在楼梯下方,你也知道,我们那栋楼的楼梯是很窄的,她当时坐在那里,算是一女当关,万夫莫开,任何人上楼,必须得让她起身让开才行。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由看了她老公一眼--假如并没有人从楼底下上来,那么只能是这栋楼里的人,或者是有人从天台下来,而她老公当时正站在天台上……我正在这么琢磨,他已经飞快地说了起来:‘绝对没有人从天台上下去!’他说,他自己虽然赌气上了天台,但是一直在留意老婆的动静,指望她会上来叫自己下楼,就一直在天台的入口处守着,竖起耳朵听楼道里的动静,但是听了一晚上,不但他老婆没有上楼,甚至其他人也没有上楼,楼道里始终一点脚步声也没有……”说到这里,她又喝了一口咖啡。我听得有些不耐烦,轻轻拍着桌子道:“后来呢?那个男人和女人的事情没必要说了,你只说后来怎么样了。” 尽管我这么催促她,她还是依照一贯的啰嗦风格继续说下去:“听到他这么说,我不知怎么的,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到特别的害怕,我还没把自己害怕什么说出来,那女人已经指着我,露出吃惊的表情。在当时那个情况下,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身后一定出现了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细得几乎听不见,我只好将椅子拉到她身边,这才听见下面的话:“……我立刻回过头去,但是,身后什么古怪的东西也没有,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害怕,你当然知道为什么--我的屋门绝对不是我自己打开的,而那两个人却可以证明,没有人从楼下上来,也没有人从顶楼下来--那么会是什么打开了我的房门呢?本来我就觉得这事很蹊跷,我是一个很警觉的人,如果有人从外面进了我的屋子,就算在客厅里我听不见什么声音,但是我的房间门也被打开了,而我却毫无察觉,这实在太奇怪了,我的房间那么小,房门几乎就在床边上,就算是一个不够警觉的人,这样的房门被人打开,也应该会感觉得到,是不是?” “嗯。”我听得入神,只管催促她快些朝下说。 “那女人开口说话了,我才知道,她并不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突然看到我的脸色变得惨白,吃了一惊,一个劲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本来很讨厌她,听她这么问,又觉得很感激,便把自己害怕的事情说了出来。她立刻拉着我和她老公,三个人一起在房间里搜查起来。她胆子大得很,自己守着门口防止有人逃出去,叫她老公陪着我在房子里搜。我们租的房子本来就不大,很快就查看完了,连床底下也看过了,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他老公还对着那个上了锁的房间的门缝朝里看了看,也没有发现什么。越是没发现什么,我就越是觉得害怕,那女人倒很仗义,看我还是很害怕,便叫她老公守在门口,她自己又陪着我转了一圈。因为先前已经看过,知道没有人,我的注意力就放在其他东西上。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她摒住呼吸望着我。 “什么?”我瞪大眼睛望着她,左眼的余光注意到,一个年轻的服务生正留神地看着我们,音乐声依旧在流淌,灯光显得更加幽暗了。 “女人的衣裳。”她从齿缝里嗖嗖地吐出这几个字,忽然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仿佛不胜寒冷似的,继续嗖嗖地道,”你看我的身材,虽然不算矮,但是还是南方女人的高度,而且,我从来不穿黄色的衣服,那会衬得我的脸色很黄,但是我发现的那件衣裳,就搭在卫生间的架子上,黄色的外套,大概是1米75的人穿的号码。我有个习惯,每次住到一个新的地方,一定要彻底清扫一遍,以前房客留下的东西统统不要,所以我可以肯定,在我上床之前,浴室里并没有这样一件外套。那女人听我说了这个情况之后,将外套拿下来仔细看了看,答应帮我扔掉,又陪我说了会话,安慰了我一阵,就走了。我重新将门锁好,一个人在房间里搜查了很久,又期待又害怕,自己也不知道在搜什么。“ “那你搜到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搜到。”她摇了摇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我都会在房间里发现一些异常的地方,就像昨天和今天早晨你看到的一样,有时候是头发,有时候是多出来的一些小物件,有时候,我明明放在这里的东西,会莫名其妙地跑到那里,甚至,有几次,我还发现了一些人的指甲……”她语气幽凉地说着,眼睛看着我,却又仿佛没有看我,而是沉湎于自己的回忆,“我总觉得,那天肯定有什么东西进来了,肯定是的……” “你多心了。”我笑着说,“如果真是那么古怪,那除非是有鬼。” 她听到“鬼”字时,浑身一颤,惊恐地望着我,仿佛我说的不是一个汉字,而是一个禁咒。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将头凑得快要碰到我的额头了,细弱蚊蝇地道,“可是我不敢说出来,我也怕在房子里说会被那个……”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那个“鬼”字,“……那个东西听到,所以约你到这里来说。” 我学着她,用同样细小幽深的语气道:“可是,如果真是有鬼,她不会跟在我们后面一起来么?” 她颤抖了一下:“别胡说。” 我忍住笑,保持着同样的语气道:“说不定,她就在你身后闻咖啡香呢……” 她浑身猛烈一颤,尖叫一声,从座位上跑开来,迅速跑到我身后,朝她的座位方向张望着--夜已经很深了,咖啡馆里没有几个客人,她的座位背后,是另一张桌子和空空的座椅,服务生们惊愕地望着我们,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走过来,微微弯着腰问:“小姐,有什么事吗?” 许小冰的神态松弛下来,恢复了常态。“没事。”她朝那男孩挥了挥手,自己坐回座位上,冰冷地望着我。等那男孩走开之后,她开口了:“吓唬人很好玩是不是?” 我嘿嘿嘿地低声笑了起来,要不是周围实在太安静,我一定会哈哈大笑,一想到刚才许小冰被吓成那个样子,就觉得很有趣。 “你怎么这么讨厌?”许小冰的表情看来不像是开玩笑,语气如此严峻,倒让我愣住了,肚子里那种想笑的感觉还在水一样涌上嘴角,被我强行压制住了。我仔细看着她--她的脸板得如同一张铁板,看来是真的生气了。这下我觉得尴尬起来,搔了搔头皮,讪讪地道:“开个玩笑嘛,别生气,呵呵。” “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吗?”她是真的生气了,对于这件事情,一点笑意都没显露出来。我没想到她如此开不起玩笑,苦笑一下,那种想笑的感觉已经消失了,脸上倒是火辣辣地害羞起来,幸好咖啡馆内灯光幽暗,否则她一定可以看出我的脸色红得多么厉害。 见我没作声,许小冰的怒气似乎缓和了一些,但是仍旧语气不善:“你刚搬来,当然体会不到--我一个人在那里住了这么久,提到这个就觉得心惊胆战,在你看来或许是玩笑,但是我真的很害怕。”她这么一说,我暗自惭愧起来。虽然我依旧认为鬼神之说乃是无稽之谈,但是既然她的害怕是真实的,我拿这种恐惧来开玩笑,倒确实是不应当了。我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害怕。” “你不觉得可怕吗?”她迫切地看着我,似乎要我承认这的确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说真的,我没这么觉得。”我说,“如果真的有鬼,它应该可以穿透墙壁,何必打开你的房门?” 她愣了愣,半晌之后,才慢慢地道:“不是鬼,那会是什么?至少绝对不是人。” “会不会是你自己精神恍惚……”我小心地措辞,却还是免不了让她生气了,她冷冷地打断说:“你干脆说我是精神病好了。”我尴尬地笑了笑,低头准备喝咖啡,却发现咖啡杯已经空了,只好拿调羹在杯中叮当地碰触着,想打破这种尴尬。 “你自己也看到那些东西了,怎么能说是我的幻觉?”她厉声道。 “我是看到那些东西了,但是我并没有看到是谁做的。”我说。 “对呀!”她重重点了一下头。 “所以,同样的,”我咳嗽一下--似乎我说的话总是非惹她生气不可--我继续说道,“我也没有看到不是你做的。” “什么意思?”她的眼神有几分迷惘,但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下子,我也总算体会到了什么是刀子般的目光。她用刀子般的眼光分割着我的视线,脸上涨得通红。我提心吊胆地等候着,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话,同时也很后悔租到这套房子。倒不是因为许小冰所谓的鬼怪之事,而是因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些事情很可能是许小冰自己做的,只不过她做过之后便不记得了,这应当是一种癔症。对于精神状态异常的人,我天生就从骨子里害怕,虽然目前许小冰的表现还很正常,但我不知道她发病时会怎么样。也许我根本不该这么跟她说话。我在心里暗暗拍了自己几个大耳光。眼看许小冰的脸色越来越红,眼睛越来越大--她的眼睛总是喜欢瞪得像精神病人一样,眼黑和眼白分离--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四周,那些服务员们已经不再理会我们,聚在一张小桌子边嗑起了瓜子。 我朝许小冰讪讪地笑了笑。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都说了,你以后自然会知道是不是我的问题。”她在凝视我许久之后,腾地站了起来,也不跟我打招呼,自己便朝门外走。我站起来也准备走时,一个服务生拦住我,我愣了一下,脸噌地一下红了。 毫无办法,我只好厚着脸皮朝许小冰的背影大声道:“许小冰,你还没结账呢!” 许小冰愤怒地回过头来,用捅刀子的姿势朝服务生递过纸币,让我胆战心惊,不等她说话,赶紧自己先匆匆走出了咖啡馆,在黑暗中,紧跟在我身后的许小冰的目光,似乎仍旧锥子般扎在我的背上,让我后背阵阵发紧。 网络安静了,屏幕安静了,没有了QQ的提示音和我敲键盘的声音,房间里也安静极了,除了我鼓膜上血液激荡的声音,我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回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许小冰没有和我说一句话,重重地碰上她的房门,砰的一声巨响,仿佛迎面而来的一拳。但这样也让我吁了一口气。因为喝了咖啡,我睡意全无,加之又是周末,更加不想就此躺下。原本想打开电视,又怕声音惊扰到许小冰。 人穷志短啊。我叹了一口气,倘若不是现在穷得几乎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我一定第一时间搬离这里,然而,在目前的境况下,只有忍耐了。 回到房间之后,我坐到书桌前便准备拿本书来看,却意外地发现了两个方形的包裹。这两个包裹就放在书桌边,因为被床挡住了,进门的时候并未看到。包裹上的收件人写着我的名字,一看到那张包裹单,我立即兴奋地捏了一下拳头。这是我的电脑,因为搬运不方便,特地从原来居住的地方邮寄过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邮电局晚上不会上班,这一定是白天我不在时许小冰帮我接收的,想到这个,我对她既感激又愧疚,想了想,便走出去,敲了敲她的房门。 没有回答,但是可以听到房间内有人走动,看来她还在生气呢。我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许小冰,谢谢你帮我收了邮件啊。” 还是没有回答。 我壮着胆子又说了一句:“我要装电脑了,你要不要来看看?可以上网呢。” 还是没有回答。 我正要离开,门忽然开了,许小冰皱着眉头看着我,一边的嘴角微微翘起:“什么事?” 我将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又一次露出了那种精神病人般的表情--每当她露出这种表情时,我就觉得,眼睛大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许小冰这种女孩,天生的大眼睛仿佛是专门用来吓人的。 “你房里有邮件?不是你接收的?”她连声问道。 “对啊,”我愣愣地点着头,“不是你帮我接收的吗?” “不是。”她说,眼光越过了我,看着我的身后,仿佛看到了什么,“是不是他收的?” 我连忙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哪个他?”我不解地问。 “在浴缸里留下长头发的那个。”她凑到我耳边低声说。 我斜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昨天我一整天都在上班,邮差下班之后是不会来的,”她见我转身要走,便又说道,“你要是不信,可以到我公司去打听打听。”她将一张名片塞进我的手里,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我随手将名片塞进兜里,回到房间安装电脑。 电脑很快安装好了,将网线连上,设置好网络之后,差不多快四点了,窗外的夜色依旧很深,但是风却很柔嫩了,不是那种纯粹从黑夜中吹来的风,风中依稀带着黎明的气味。我打开QQ,想找个人聊聊天。这个时候,QQ好友内的头像大部分都是黑白色,让我意外的是,居然还真有一个彩色的头像。这么晚了--或者说这么早--依然有人在线,我真是幸运得很。正要和对方打招呼,对方的头像已经先动了,嘟嘟的招呼声响起之后,我点开了对话框。 [好久不见。]对方的头像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 [呵呵,好久不见。]实际上我根本不记得对方是谁,他的网名是“西出阳关”,我点开他的资料看了看,内容很简单,年龄学历之类的当然不必相信,在自我介绍一栏里,有这么一句话--“时光尽头一转身,一切都成虚空。”这话很对我的胃口,但我还是想不起他是谁。依照我的习惯,QQ内的好友,都是现实中认识的人,我从来不加网上的朋友,也许这个好友是以前的某位熟人改换了网名吧。 [怎么这么晚还来上网?]他问。 [你是谁?]我直接问道,[是不是改名字了。] 他沉默了好几分钟,我等得不耐烦,正要再问一句,他抛过来一个哭泣的黑脸:[你不记得我了?] 我惭愧地道:[嗯。] [我是你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倒,我还没经历过生死大事,哪来的生死之交?] [世间只有生死是大事么?] [不然还有什么?] [还有更重要的,譬如,你忘记了我。] [哈,哈,哈,从来不记得,又算什么忘记?]我觉得这种对话有点无聊,也许对方是我不小心加的一个网友吧。 [从来不记得?]他重复了一遍我说的话。 [你快说你是谁,不然我删除你,]我说,[我不加陌生人的。] [你再想想。] [我删了。]我说,鼠标已经点开了好友栏,点中他的名字之后,按了按鼠标右键,正要点“删除”两个字,对方已经飞快地发过来:[江聆。] 我的手停住了。对方能叫出我的名字,当然是认识我的人,因为我从来没有在网络上透露过自己的姓名。 [你到底是谁?不说我生气了。]我说。 他又是好几分钟没说话,我忽然感到一阵困倦,打了呵欠,正要关机,他的信息又过来了:[云升街六号,住得还习惯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问,我猛然感到全身一麻,似乎有一股电流从皮肤表面滚过,鸡皮疙瘩冒了出来,甚至能感觉到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急切地问。我搬到云升街六号才不过两天,除了那位帮我找房子的朋友,再也没有其他熟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他,但是,我立刻想到,那位帮我找房子的朋友,目前两只手都受了伤,根本不可能打字,更不用说这么快地打字了。 [你是不是贾云?]我还是这么问了一句,尽管他自己不能打字,但是他可以找别人来帮他打字,也可能是他将我的QQ号码和住址告诉了别人。我尽量这么想着,可是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对方不是贾云,甚至跟贾云毫无关系。 [不是。]西出阳关回答道。 我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对方知道我的住址这件事,让我感到无名的恐慌。想了想,赶紧拨打了贾云的手机号码。铃声响了很久,他才懒洋洋地接了电话:“喂?”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他并不是西出阳关,任谁都可以听出来,手机那头的那个人刚从睡梦中醒来。 “我是江聆,你现在是不是正在网上和我聊天?”我急匆匆地说。 “什么?”贾云显然还没清醒过来,“我在睡觉。” “你把我的住址告诉谁了?还有QQ号码?”我问。 这下他彻底清醒了,不出所料,清醒之后,他并不急于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将我骂了一顿,怪我惊扰了他的好梦。骂完之后,他才很不高兴地说:“没有告诉别人,你以为我是女人?” 我哭笑不得,又追问了一句:“你发个毒誓?” 贾云已经快要气疯了,又骂了好半天之后,终于发了个不痛不痒的誓言,不等我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西出阳关又传来了信息。 [你第一天搬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去的,下着雨。]他发过来一个笑脸,[那天你穿着一身军绿色的衣服,扎着马尾巴。] 他说的没错,但是这些他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问。 [你现在穿的,是一件白色的毛衣,还有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他没有回答我的话,继续说道。 是的,他说得没错,但是他怎么会知道? 尤其是这件白色的毛衣,是穿在棉衣底下的,我是在进屋之后才脱下的棉衣,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子--窗户开着一道缝,透出一点点的风进来,窗帘厚厚地遮蔽着,没有人能从窗外看到我。 那么西出阳关是怎么看到我的?如果不是看到了我,他是不可能知道我在房间里的穿着的。我甚至看了看电脑上部--虽然确定自己没有摄像头,也没有和对方接通视频,还是忍不住仔细察看了一下--当然没有,没有摄像头。 我感到周身发寒,手里紧紧地抓着手机,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抓着手机愣了很久,QQ的招呼声响成一片,西出阳关彩色的头像跳跃不止,我也没有去点开。 我想起了许小冰说的那些事情。 我也想起了在这所房子里所发生的那些微小的、但是的确无法解释的事情,包括这台电脑。 似乎有些什么事情,偏离了正常的轨道,目前为止,偏离得还不算远,还没有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但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许小冰所猜测的是真的?世界上真的有鬼? 一想到这个“鬼”字,我浑身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朝四周看看,空荡荡的房间里,不知道有多少我们人类所看不见的东西:细小的灰尘、病毒、细菌……也许还有……鬼? 西出阳关的头像还在跳跃着,我镇定了一下,点开对话框,他一连说了好几句话: [为什么不说话?] [你在干什么?] [你们三个住在一起还习惯吗?] …… 其他的话,我都没有在意,但是这一句,却让我的心又是一阵猛跳--“你们三个住得还习惯吗?” 他怎么会这么问? [什么三个?]我发过去一条信息,同时注意看了看他的IP地址,显示的地址是在南城,正是目前我所在的这一座城市--在这座城市里,除了贾云和公司的同事,我唯一认识的,大概就只有许小冰了。 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我满腔疑惑,焦躁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云升街六号,你们不是三个人一起住吗?]西出阳关道。 [什么?]我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了,浑身一阵热一阵冷,紧盯着屏幕,不知道他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 但是他的头像突然暗淡了下去,我等了很久,他再也没有回答,我发了几条消息给他,也是毫无回音。 网络安静了,屏幕安静了,没有了QQ的提示音和我敲键盘的声音,房间里也安静极了,除了我鼓膜上血液激荡的声音,我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窗外,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公鸡的鸣叫,5点了,夜色稀薄了许多。 我怔怔地坐了许久,倒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满心满脑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终于沉沉睡着了。 《第二类死亡》 第二部分 在镜子正中央,隐约有些红色的东西,似乎是一些字。我伸手将水气擦去,渐渐显露出来的明亮的镜子上,也渐渐显露出那一行用唇膏写的字——“失去以后才觉可贵!!!”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早餐和午餐两顿没吃,肚子开始咕咕不停地叫唤。我躺在床上,脑子里满是昨夜发生的事情。幽暗的光笼罩在室内,房间里隐隐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房间的门敞开着一道缝隙,客厅里悄无人声,不知道许小冰干什么去了。我在床上躺了很久,仿佛这样躺着,就不必面对这个陌生的城市,以及在这个城市里发生的那些奇怪的事情。 然而我终究不能长久地躺下去,即使是躺着,饥饿也让我头晕眼花起来。我开始慢腾腾地穿衣服。 严格来说,我所碰到的这些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如果只遇到一件两件,我丝毫不会在意,然而它们集中在一起发生了,在许小冰对我说过那一番话后,我立即就碰到了西出阳关--就在这所房子里,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不时留下她生存的痕迹,而在网络的另一端,一个我不知道是谁的人,清楚地知道我的一举一动,这些事情叠加起来,似乎一团混沌的灰尘,将云升街六号这所小房子内的空气,搅得异常混浊起来。 拉开厚厚的窗帘,房间里亮堂了许多,虽然依旧是恹恹的不甚强烈的光,但是却显出一种春天特有的稀薄柔韧的感觉。带着雨水和青树枝气味的空气从窗外透进来,窗外的云升街上,有人在三三两两地走着。对面是一栋比云升街六号更矮小的建筑,和我的房间遥遥相对的,是尖耸的屋顶,一只黑色的鸟在屋顶上跳跃着。从那里当然无法窥视到我房间里的任何状况。我凝视了许久,那只鸟终于振翅飞去。 究竟西出阳关是如何看到我的呢? 这个问题缠绕在我的心头。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即使是发生了一些这样古怪的事情,我依旧不相信。我倾向于用人为来解释我所遇到的问题。 如果是人为,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西出阳关是与这房子有关的某个人,他之所以能窥探到我隐秘的穿着,是因为在这房间里有一个摄像头。 第二种可能,则是许小冰。假如一切都是许小冰所为,她实在是有很多便利,几乎所有的事情可以办到,除了我的QQ号码--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做到。 房间里藏有摄像机这件事,我认为其荒谬性和鬼神之说有得一拼,那么剩下的唯一合理解释,就是许小冰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假如没有出现西出阳关这个人,我会认为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许小冰自己的神经质,甚至那些我亲眼目睹的事情,我也曾在心里暗自归结于许小冰,认为是她亲手做了那些事,而过后又忘记了。西出阳关的出现的确让我吃了一惊,他所说的话,让我几乎相信了许小冰,甚至在昨夜感到了由衷的恐惧。人在深夜的时候,头脑总是难免要糊涂一些,而经过一番长睡之后,我感到自己很清醒。假如许小冰就是西出阳关……她的目的是什么? 不,不对,假如许小冰是西出阳关,她的电脑在哪里?她的房间里没有电脑…… 我的头开始疼起来,决定不再想这件事,先观察观察许小冰再说。 许小冰不在家中,这让我有些失望。她的房间门锁得紧紧的,我敲了好一阵子也没人回答。 那就等她回来再说吧,我几乎已经确定事情是她做的了。 吃了一碗泡面之后,有了力气,开始寻摸着要找一些有趣的事情来玩。上网吗?想起西出阳关,我下意识地排斥起网络来。 还是出去走走吧,这个城市是陌生的,也是新鲜的,而一个口袋里没有钱的人,了解一个城市最好的方式,就是乘坐11路车--靠双腿行走。 这一番丈量城市,走了很久,仍是意犹未尽。 南城虽然是个陌生的城市,但是很多地方,和我的家乡--那个更加南方的城市,仍旧有许多相似之处。这个城市虽然大,却不甚繁华,街道或者陈旧,或者正在建设之中。云升街是其中一条老街,街道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短,一路沿街蜿蜒而去,居然也走了两个多钟头。离开了我所住的那条笔直的街道之后,云升街慢慢热闹起来,街边的小贩摆着各式各样的摊位,烤红薯的香气老远就可以闻到,卖当地麻辣小炒的铁镬烧得滚烫,一块钱可以吃两份香辣可口的粉丝或者香干。最让我欣喜的是,在一面当街的店铺里,发现了一溜七八间租书店。其中一间租书店里除了流行的奇幻武侠爱情小说之外,当代的纯文学作品也不少,我一边翻书,一边和书店的老板聊了起来。他竭力向我推余华的《兄弟》,我随手翻了翻,便租了下来。顺便向他打听图书馆在什么地方,他大致给我说了说,我还是不明白,于是他就在纸上详细地描绘起地图来。我将地图和书拿好,便向他告辞,他笑着从书店里走出来,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一直坐着的书店老板,竟然是坐在轮椅上。看到我吃惊的目光,他笑了笑,我也赶紧笑了笑,不免对他留心起来,眼光瞥到他桌上先前正在看的书,是陆文夫的散文。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心情舒畅起来,街头的树枝上绽放的绿芽仿佛更多了,我朝老板招了招手,大踏步继续朝前走。 晚饭的时候,在路边买了一碗铁板烧粉丝和麻辣包菜,总共只花了一块钱,却吃得饱而舒适。这比吃泡面更加便宜,看样子,我剩下不多的钱还可以再办一个借书证了。 回到云升街六号,又是一番长途跋涉,累得筋疲力尽,却是心情舒畅。在门口便听到电视的声音,许小冰已经回来了,正在吃着晚饭,见我回来,她眼皮也没抬一下。我跟她打了个招呼,便走进洗手间里。 浴缸里又有几根长长的女人头发。 我不动声色,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许小冰似乎停止了咀嚼--她在等待什么呢? 上完厕所,我将浴缸里的头发也冲了下去,又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许小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低声道:“你看见了?” “ 看见了。”我说。 她站了一会,等着我继续说。我什么也没有说,擦干手,倒了一杯热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节目是我不喜欢的娱乐新闻,将就着看也罢。许小冰说:“热水不是我烧的。” “ 哦。“我说。她的一切行为都仿佛故意要让我感觉到恐惧,这让我越发肯定,事情都是她故布疑阵。我想,只要我对这一切都不在乎,她也就拿我没办法了。 我的态度让许小冰很不满意,她冷冰冰地看了看我,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抬手将电视机关了。我愕然看着她,她不理会我,自顾自收拾好碗筷。 我重新打开电视机,调到中央10台。 “我要看书了。”她挡在我的面前道。 “嗯。”我装作听不懂她的话,心里却也开始冒火。这人一开始就对我表现出很不友好的态度,那也就罢了,偏偏还要装神弄鬼,就算我多么不喜欢和人吵架,看来这场架也是免不了了。 那就吵吧,谁也不欠着谁,谁也不用依靠谁,也许大吵一场之后,她反而不会再弄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了。我表面上轻松地看着电视,心里却全神戒备着。 “把电视关了,太吵了。”她命令道。 “那我关小一点声音。” 我将电视声音调低。 “不行,有声音我就看不进书。” “那你自己想办法,这个声音已经很低了。”我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声音大了起来。 “我就是这样,怎么了?”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你想要全世界都围着你转吗?” 她气极了,脸色变得煞白:“你这样怎么和人相处?” 我冷笑道:“这也正是我要问你的。” “你明天就搬出去,我不能和你住在一起。”她咬牙切齿地道。 “要搬你搬,我没钱,别以为我喜欢和你住在一起。”我说。 “搬就搬!搬就搬!”她大吼着,挥舞着手臂冲进房间里,又冲了出来,当着我的面拨打手机。看到她的手气得剧烈颤抖,我有些于心不忍,但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没有办法再收回来,除非我愿意一直看她的脸色行事。 她对着手机要求对方给她找新的房子,谈到价格之时,她看了看我,躲进房间去,猛地将门关上。 我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也很不好受。出门的时候,母亲就告诉我,这个世界将会像对待一个成年人那样地对待我,要我万事留神,不要和别人吵架。看来她说的是对的,世界的确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即使你不想吵架,有时候也是躲不过去的。他人就是地狱,这话真是不错。在搬到这里来之前,我对自己在南城的生活也有一番幻想,希望自己遇到一个好朋友。然而,许小冰对我,似乎有着天然的嫌恶--人们常常会对某个初次见面的人产生某种印象,不幸的是,许小冰对我的印象并不好,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碰到。 从许小冰的房间里传来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她在低声而急速地说着声音,许多细小坚硬的物件如冰雹般砸在门上,蓬蓬作响。我默不作声,手里急速地调换着电视频道,眼前是一片荧光的彩画,而我却不知道那些画面的内容是什么。 许小冰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大得让我完全可以听清楚她所说的内容:“……死皮赖脸地赖着不走,哼,这样做人,当然没有地方去了,走也走不到哪里去?我还不知道?什么人哪?哼,我凭什么搬走?我先来的!哼,我真是倒了血霉了……”这些话显然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继续忍耐着,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却越来越感到口干舌燥,她的话仿佛苍蝇一般嗡嗡作响,似乎整个屋子里都有无数的苍蝇在飞。我很想去叫她闭嘴,然而这势必要和她理论一番,在这种情况下,她完全不会讲什么道理,而和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吵架,是我的弱项。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水,抄起我的两只拖鞋朝她的门上砸去,大声喝道:“要打架是不是?出来打!” 拖鞋扑扑地敲在门上,又落在地上。门内变得寂静无声。我瞪着眼睛等她出来。 但是她没有出来。 我等了好一阵,积蓄起来的愤怒慢慢消除了,接着便感到了羞愧。打架?这似乎不是一个女孩子该做的事情,而且是为了这么琐屑的小事。许小冰一定吓坏了,说不定认为我是太妹,不然她不会突然这么老实。我感到脸上发烧,摸了摸,火一样烫,自己也很奇怪,今天怎么这么沉不住气?通常这种情况我都不会理会,对于不讲道理的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保持沉默--既然没有道理可讲,除了沉默之外,就只有采用暴力了,而暴力是不被法律认可的,所以沉默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但今天我却冲动起来,这种冲动应该来源于我对许小冰的分析,我已经认定,在这所房子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许小冰在捣鬼,这种背地里的小动作本身就让我深深厌恶,何况她的态度那么恶劣。想着想着,刚刚被按下去的怒气又升了起来,我望了望许小冰紧闭的房门,十分遗憾她没有走出来--我倒真想和她堂堂正正打一架,这总比背后玩阴的要舒服得多。 由于愤怒,我觉得嘴唇干得仿佛要裂开来,又喝了一口水--这一口水冰凉彻骨,让我猛地打了个哆嗦。 好冷啊,就像是冰水! 我愕然看了看手中的水杯,满满一杯水在杯中荡漾,玻璃杯壁上凝聚着一滴一滴的水珠,手指上感受着那种冰凉,一种疑惑悄然弥漫开来,我又喝了一口水。 根据我多年喝水的经验,毫无疑问,这是一杯冰水。 我记得自己倒的是一杯热水,并且已经喝光了,印象中,我并没有起身再去倒一杯冰水。 莫非我自己气得糊涂了,连自己做过些什么也不知道? 我晃了晃头,不由嘲笑起自己来,起身想要站起来,却发现鞋子不见了。鞋子还横陈在许小冰的门口,我踮着脚尖走过去,将拖鞋穿好,正要走回沙发,却愣住了。 我记得很清楚,最后一口热水,几乎就是在我扔出鞋子的同时喝光的,在那之后,那双鞋子就一直在那里没有动弹。那么说,我去倒第二杯水时,是光着脚去的?不安的感觉涟漪般扩散开来,我看了看厨房里潮湿的地面|Qī|shu|ωang|,又抬起脚来看了看自己的两个脚底--雪白的袜子上一点湿印也没有。 假如我的确光着脚去厨房倒了一杯冰水,袜子没有理由不湿--实际上我也不可能做这种蠢事,除非我会凌波微步。 那么这杯冰水是怎么回事?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慢慢在沙发上坐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沙发脚下,想看看是不是有另一双拖鞋被我穿过。这一看,没有看到拖鞋,却看到另外一件东西。 那是一缕长长的、乌黑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碎金般的光芒。 我摸了摸自己短短的马尾巴,又望了望许小冰紧闭的房门--这一次,绝对不是她干的。 也绝对不是我干的。 谁干的? 我将冰水慢慢放到茶几上,拈起那一缕发丝来看,竭力压抑着心里不断冒上来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我听到自己的血液在猛烈撞击着耳膜,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额头上有一处地方在剧烈跳动着,手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和我自身的反应比起来,周围就显得太安静了,许小冰默不作声,而电视机的声音……电视机的声音已经消失了!我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电视机已经被关上了。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关上电视机。 这又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假如不留意,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不会影响人的生活,也不会造成什么恐慌--这两天,这样的小事总是不断发生,仿佛蚂蚁的咬啮,不会要人的命,却也让留意到的人并不好受。现在已经可以肯定它们和许小冰没有关系了,看来她没有说谎。 如何解释这种事情?一件两件倒也罢了,这么多事情累积起来……难道这房子里真有问题?我向四周看看,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灯光似乎昏暗了许多,从撑开的厨房窗户里灌进来雨雾的潮气,房间里似有若无地飘荡着一层水气,我走到浴室里看了看--空无一人,镜子上不知何时被水气蒙得完全看不见人影,在镜子正中央,隐约有些红色的东西,似乎是一些字。我伸手将水气擦去,渐渐显露出来的明亮的镜子上,也渐渐显露出那一行用唇膏写的字——“失去以后才觉可贵!!!” 我不由后退了一步--我从来不用唇膏,这当然不是我写的;而许小冰,许小冰她也不可能写,因为在我从厕所里走出之前,还曾经照过镜子,那时候镜子上什么字也没有,在那之后,我和许小冰就开始吵架,谁也没有进来过。 真的有怪事发生了,我在心里默念道。 真的有怪事发生了! 真的有怪事发生了!! 我在心里越念越快,脚却仿佛钉在了地上一般,一动也不动,始终停留在浴室的镜子前。我浑身颤抖,冷汗直冒,终于忍不住大喊起来:“真的有怪事发生了!” 有开门的声音传来,我终于又能动了,第一时间跑出厕所之后,许小冰站在她的房门口,我们两人互相望了几秒钟,我忽然理解了她的恐惧,她的愤怒,也很庆幸有一个人与我一起面对这些古怪的事情。 “真的有怪事发生了。”我小声对她说。 她还没有消除对我的敌意,冷冷地站在门口,望着我,什么也不说。到了这个时候,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不对,她竭力要我相信的东西,我却怀疑是她做的,在那种情况下,也怪不得她会生气,有那些不友好的表现,也就不足为奇。我朝她走过去,说道:“对不起,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她说,“你又看见什么了?” 我擦了擦潮湿的额头,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她捏紧了拳头,瞪大眼睛听我说完,和我一起到浴室了看了看,便和我一起颓然地坐到沙发上。 我们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似乎周围漂浮着一些异样的东西,时刻在窥探我们的一举一动。唯一的安慰是,我们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对方的体温让我感觉到自己并不孤独。 “怎么办?”我小声问。 “我不知道,”她咬着嘴唇,“应该搬出去,可是……” “没钱。”我迅速地接上一句,然后我们相对苦笑。 我们安静地坐了好一阵,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三间房的房门紧闭着,我从来没看见它打开过,如果里面的确藏着另外一个人--有没有这种可能呢?有没有可能,一直有一个人和我们住在一起,只是我们不知道? 我们处在相同的恐惧和疑惑之中,坐在沙发上时,有好几次,我打算和她讨论一下我们现在的处境,都被她制止了。她仍旧害怕在这所房子里讨论那些事情,她相信那个制造一切事件的东西就窥伺在我们周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倘若我们说了对他不利的话,会招来很可怕的后果。 但我不这么想。 假如真有什么东西环伺我们周围,那么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可能完全避开他的眼睛,即使到了外面,也不能保证他没有跟随。 我的说法让许小冰动摇了,最后打动她的,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两人都没有实力每天到外面喝咖啡。 “那你说怎么办?”她毫无主见地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想,首先应该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某种暗中存在的东西做了这一切,我们至少要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你觉得呢?” “嗯。”她瞪大眼睛等着下文。 但我已经没有下文,为了不让她失望,我咳嗽一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但是我们怎么能知道他是什么东西?”说这话时,许小冰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我也跟着她一起看,确定四周毫无动静之后,她松了一口气,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说话的速度快了起来:“是不是要请个法师回来?” 法师? 我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词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我总觉得,在这所房间里发生的怪事,数量虽然够多,严重程度却远远不够请法师--一想到有个法师在房间里烟雾缭绕地念念有词,我就觉得十分夸张,何况现在的法师,真正有法力的有几个呢?我这么一说,许小冰也有同感,她还提出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请法师的钱,我们两人暂时都付不起……提到钱,我们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穷人命苦啊,”我笑道,“如果有钱,我们就可以搬到另外的地方去住了。” “其实我已经工作三年了,还没毕业的时候我就开始打工,每个月至少都有三千元的收入。” 许小冰没有笑,垂着头,有些沮丧地说。 三千元?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在南城这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城市,这样的月收入算是相当高了。没等我问,许小冰已经接下去说道:“但我一分钱存款也没有。” 话题就这样转到了许小冰自己身上,也许是当时那种恐惧的感觉让她变得脆弱了,又或许是面对共同的危机让她感到我是她的同类,就在这么一个晚上,许小冰对我说了很多话,其间我起身给她倒了几次水,在夜色更浓、雨雾更稠的时候,我轻手轻脚地关上了窗,除此之外,我再没有打断她。她似乎是很久没有和人这样谈过话了,语调虽然不急,却绵绵不绝,那些萦绕在她脑海中的画面,就这样如丝如缕地吐了出来,听到她说的话,我渐渐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围绕在我们周围的那种恐惧,眼前依稀出现了一座孤儿院,许小冰就在这里长大,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人,什么都要靠自己。上大学的钱是她贷款而来的,毕业后,所有的钱都用来还贷款了。她还提到了一个叫裴宣的男生,从小学时候就一直喜欢她,并且愿意帮助她还贷款,可是她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觉得他像个花花公子。 “我不喜欢这种幼稚的男生,”她抿着嘴角说,“不懂事,不知道生活的艰难,有钱又怎么样?要是为了钱,我也不用辛苦那么久了……” 毕业后,她在南城找到了一份工作,月收入5000多,总算可以改善一下环境了,那段时间是她最轻松自在的时间,除了按时寄钱回家之外,她给自己买了些漂亮的衣服,学会了喝咖啡、泡酒吧,她觉得生活就这样好起来了,几乎算得上是幸福了。然而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由于一次工作失误,她让公司损失了一笔不小的资金,从此又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她重新变成了穷人。 “三年了,如果不是因为在这里工作需要打扮得很体面,我可能连衣服和化妆品也不会买,”许小冰说,“只有一年就熬出头了……”她仿佛走了很长的路一般,显得十分疲惫,将头靠在沙发背上,半闭着眼睛。 “你真了不起。”我由衷赞叹道。她闭着眼睛苦笑一下。 “裴宣呢?后来你们还见过面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他来找过我一次,我没见他,后来就再没联系了,现在大概已经结婚了吧。”她笑了起来,“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是那么幼稚?”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有男朋友吗?”她忽然问我。 我摇了摇头:“你呢?” 她没有回答我,看了看我,笑道:“我不喜欢和幼稚的人交往,你太幼稚了,你知道吗?” “哦。”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像小孩子一样,根本没受过苦。”她有些不屑地说,“你家里也很穷吗?” “不算穷吧,不过我不想靠家里,”我说,忍不住笑了,“依靠我自己的话,我就很穷……” 这话让她也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她又叹了口气:“你还有退路,实在不行还可以回家去,可是我不行。” 我点点头,觉得她很可怜,也有些理解她为什么总是那样一副全副武装的态度了。 也许是我的眼神表露了我的心情,许小冰猛然推了我一下:“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好不好?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佩服你。”我真心地说。 “行了行了,真幼稚。”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气氛不知怎么轻松起来,我们又海阔天空地聊了一会,忽然一阵倦意袭来,我看了看时间,原来已经12点钟了。 “这么晚了?睡吧。”她说。 “可是那些事情……”我犹豫地说道,这回轮到我忐忑不安了。 “明天再商量吧,”许小冰打着哈欠道,见我满脸不安,又说道,“我在这里住了一个月,除了这些怪事之外,没有其他吓人的事情发生,你也不用太害怕。”我呆呆地看着她,觉得她的态度变得有些奇怪--在我不相信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表现得那么害怕,而现在,又仿佛毫不在意。 “你不是很害怕吗?”我说。 “是,我是很害怕,”她说,“不过现在你已经相信这种事了,不知为什么,我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啊?我张大嘴,有些糊涂,又仿佛有些明白,眼看她要走进房间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叫住了她。 “什么事?”她回过头来望着我。 我简要地说出了西出阳关的事情。她默不作声地听我说着,当我说到西出阳关能看到我穿的什么衣服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当我继续说到西出阳关认为这所房子住着三个人时,她终于尖叫起来,扑到我面前,我清楚地看到,那张白皙的脸现在被鸡皮疙瘩弄得十分粗糙。这让我有些后悔告诉她这件事,但是我必须找个人说出来,而她是最好的人选,也是唯一会相信我的话的人。 “真的假的?”她颤抖着问我。 “真的,不信你可以看看聊天记录。”我说。 “看看。”她拉着我走进了我的房间。在我打开电脑的时候,她在我的房间里上下搜索,甚至连床底下都仔细察看了一番。 “你干吗呢?”我奇怪地问。 “看看有没有摄像头。” “没有,我已经找过了。” 电脑打开了,我上了QQ,一个好友也不在。调出聊天记录,许小冰仔细看了,终于相信了我说的话,而我也再次经历了那天感到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天哪。”许小冰轻轻地说。我们两人在电脑前沉默了许久,直到QQ发出一声咳嗽,表示有人想和我成为QQ好友,我们才活动起来。点开信息栏,请求加入者发过来一句话:[许小冰,江聆,我是你们的室友。] 室友?当我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时,巨大的惊恐仿佛浪潮般将我们淹没了,许小冰发出一声尖叫,很快,她又省悟过来,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全身颤抖着,一点声音也不敢出,一只手紧紧抱着我的腰,缓慢地转过身来,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在房间里搜寻着那个看不见的“室友”。我感到全身冰冷,许小冰的手臂僵硬无比,仿佛铁箍一般将我箍得透不过气来。房间里清冷而潮湿,我们这样看了好一阵子,又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互相搀扶着走出我的房间,在客厅里、许小冰的房间里、浴室、厨房等一切地方都搜索了一遍,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东西。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望。 “还有一个地方没搜。”许小冰低声道,她的声音太低,我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才勉强听见说的是什么。 “什么地方?” 她不再说话,缓缓抬起手臂,朝着这所房子里的第三间房微微一指,便立即放下了。 第三间房的房门紧闭着,我从来没看见它打开过,如果里面的确藏着另外一个人--有没有这种可能呢?有没有可能,一直有一个人和我们住在一起,只是我们不知道?倘若他(她)的作息时间和我们截然相反,当我们上班或者熟睡时,正是他(她)出来行动的时候,而当我们在屋内活动时,他(她)却已经休息了……倘若真存在这么一个人,那么大多数的疑团都可以解开了。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兴奋,我感到十分惊讶:为什么自己早没想到这个呢?我瞥了一眼许小冰--她为什么早没想到呢? “我一直怀疑这间房里藏着一个人,”许小冰说,“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有好几次,我甚至特地半夜起床,轻手轻脚地走到这房间的门口,从门缝朝里看,什么也人也没看到。”她连连摇头,似乎已经认定里面不会有人,至少不会有和我们一样的“活人”。这种想法也有道理,毕竟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一个月,就算真有人刻意避开她,要连续一个月不露形迹,似乎也不大可能。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许小冰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凑到我耳边道:“我曾经连续七天没有出门,但是仍然没有发现这间房里有其他人出现,那些古怪的事情还是不断发生,但就是没有人!” 连续七天,就算对方是忍者,大概也不可能在一个人眼皮底下躲藏七天而不被发觉吧? 我慢慢朝那张门走过去,走了两步,感到右边身体凉飕飕的,许小冰原本紧贴着我右边的身体站着,现在她没有跟上来,这半边身体就感觉到了寒意。我回头望了她一眼,她祈求地看着我,双脚牢牢地钉在原地,一动也不想动。见她如此害怕,我也不再勉强,不知道我会在门缝里看到什么,无论如何,留着许小冰策应总比两个人都乱成一团比较好。 门上沾了许多灰尘,从门缝里望去,起先只望见漆黑一团,等眼光适应了之后,借着从敞开的窗外漏进来的街上的灯光,勉强可以看清室内的轮廓。大体的布置和我的房间没多大差别,也是一张床,一张柜子,和一张书桌--书桌之上,一个方头方脑的东西,虽然距离比较远,又处在阴影之中,我却还是能够分辨出来,那是一台电脑。这让我心里猛然跳了一下,呼吸骤然乱了起来,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按着胸膛,仔细地查看了屋内的各个角落--没有看到人的踪迹,床上的被子堆成凌乱的一团,看不出是不是有人睡在上面。我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许久,仿佛听到一些呼吸的声音,又仿佛没有。 “砰”的一声响动从门上传来,许小冰尖叫起来,那双眼睛又瞪成了精神病人般的形状,用手指着这扇门,一边叫,一边不断后退。 而这扇门在我看来并无异状。 越是看不到,我越是惊慌,全身一阵一阵地发软:“怎么了?” 她连连摇头,叫过那一声之后,再也叫不出第二声,只是手指着我和那扇门,不断后退。我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却仿佛被一种透明的、恐怖的东西所笼罩,头皮阵阵发麻,慌忙朝她跑过去。 “怎么了?”我拽住她问。 “你没听到响声?”她问。 “什么响声?” “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在门上。” 我镇定下来:“你只听到一声吗?” “只有一声,你没听到。” “听到了,”我忍不住恼怒起来,“那是我的膝盖不小心碰到了门,你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被你吓死了。” 许小冰疑惑地问:“真的?” 我不再说话,走上前去,用膝盖在门上砰砰地连撞了几下,这才打消了她的疑虑。 “你看见什么了?”她问。 我将我看到的都说了出来--除了那台电脑,实际上等于什么也没看到。听到我提到电脑时,许小冰愣住了。 “这房间里以前没有电脑。”半晌,她才慢慢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刚问完,立即便觉得自己问得多余--许小冰在这房间里住了一个月,这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对于这第三个房间,她自然也曾经如我一般窥探过,我想起昨夜在咖啡馆内她对我说的话,话中提到那个邻居的男人曾经从门缝里查看,就像我刚才一样。 “这间房间我已经从门缝里查看过无数次了,”许小冰说,“几乎每天我都要查看两三次,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电脑。”她吸了一口气,走到门边,微微俯身,从门缝朝内看了一会,直起身来,点了点头:“没错,果然有台电脑。” 停了一小会,她又说:“还有电脑的包装纸盒,就在床底下,你看见了吗?” 我摇了摇头:“我没留意。” “昨天我还看过这间房,房间里还没有电脑,”她望着我,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神色,“今天就有了。”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 昨天我刚刚收到自己的电脑;昨天,在网上,我遇到了西出阳关;今天,也就是刚才,我们在网上遇到一个自称是我们室友的人,而紧接着,就在这第三间房里发现了一台新出现的电脑--这台电脑的包装纸盒甚至还没有扔掉…… 这一切都分明有着某种联系,也许,我们真的有一个室友,只是我们一直看不见他(她)……这样的话已经无数次在我脑海里浮现,这两天来,这样的话我听得太多,也想得太多,几乎已经有些厌烦了,然而无论我们多么厌烦,这个看不见的人,或者其他东西,却始终就在我们身边,无论多么厌烦,我们都必须去面对。 “没有办法了,事情越来越古怪了,”我说,“是不是这房子本身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许小冰道,“我问过房东,可是她不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问了这种问题,她生气得差点把我赶出去,”她苦笑一下,“所以后来我就不敢问了。” “还是得问他,”我说,“明天我们一起去问问他吧,我们两个人都这么说,他应该会比较相信吧?” “但愿。”许小冰说。 经过这么一闹,我们都疲惫不堪,决定去好好睡上一觉。临睡前,我和许小冰商定,明天就去找房东,看看这所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一切都留到明天解决吧--真的累了,尤其是我,在一个夜晚,对许小冰的话从不相信到亲身经历,其后又听说了许小冰的身世,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的脑子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这种混乱比恐惧更多地占据了我的脑海,让我昏昏欲睡。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局面都是非常被动的,那个看不见的东西的一切举动,我们似乎只能接受,丝毫不能反击,也许房东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我们都将解决问题的希望寄托在房东身上。 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看不见的东西吗?会不会是有人在捣鬼?在入睡前的一霎那,这个问题出现在我脑海里,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思考了,黑暗将我包围,在黑夜最浓的这段时光里,我一个梦也没有做。 出门前,我拔下一根头发,将它穿过第三间房的拉手,又在门边上一颗凸出来的钉子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 第二天一早起来,照例又发现了许多奇怪的踪迹,而浴室里镜面上红色唇膏写的字迹,却不知何时被抹去了。我和许小冰匆匆洗漱完毕,便给房东打了一个电话,约好在房东家中见面。房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电话里连声追问,许小冰坚持一定要见面再谈,在电话内没透露半句。 出门前,我拔下一根头发,将它穿过第三间房的拉手,又在门边上一颗凸出来的钉子上绕了几圈,打了个死结。许小冰一直在催促我出门,她不明白我这么做是为什么,当我做完这一整套工作时,头发丝形成一个完整的圆环套在房门拉手上,任何人只要一开房门,这跟脆弱的发环势必会断裂。她恍然大悟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又赶紧朝四周看看,捂住了嘴,朝我伸出一只大拇指。 整个早晨我们都很少说话,直到走出了那间房门,从云升街六号漆黑的楼道里走了出来,街头明媚的雨点迎面袭来,我们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 “在那所房子里,我总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她回头望了望我们刚刚从里走出来的楼道,叹了一口气道。我点点头,表示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觉--的确,在怀疑有另一个人和我们居住在同一所房子里时,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无处不在,让我们举止非常不自然,一举一动都似乎面对了无数双眼睛。一想到这种感觉,我全身的不自在又油然而生,同时,在心中还有一点点疑惑,似乎是从昨夜就已经产生了,但却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 一直到我们登上了公交车,我还在想着,自己到底在怀疑什么呢?路边的风景被雨雾浸润得朦胧,似乎隔着磨砂玻璃看到的旧日照片,而从车窗上蜿蜒而下的雨水,又让那些横向流动的风景在竖直方向也扭曲起来,一切都有些变形,如同我这两天来的生活。 “在想什么呢?”许小冰捅了捅我。 我摇了摇头。 “房东会相信我们的话吗?” 许小冰有些不安。 “会吧。”我心不在焉地答道,心里却感到蓦然一亮--是的,电脑,我的疑惑似乎正是来源于此,然而我还是捕捉不住那种疑惑,那究竟是什么?我伸出一只手指在蒙着雾气的玻璃上划动,许多蚯蚓般的线条在手指下产生了,窗外的世界在这些线条之间明灭,形成一种残破的印象。许小冰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自顾自说道:“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她忽然将身体缩了起来,仿佛不禁寒冷,“我居然在那个屋子里独自住了一个月……”她从牙缝里丝丝地冒着冷气,满面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嗯,了不起啊。”我发自内心地说,但是我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许小冰的话让那点一直缠绕我的疑问终于明晰起来--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在我们的房子里发生的事情,真的是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所为吗?我摇了摇头,倘若真有那种不知名的力量,他(她)又何必借助电脑呢?会不会有什么人,一直躲在第三个房间里,故意制造一些小事件来吓唬我们?然而,倘若真的是这样,他(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而且,昨夜我手上的杯子,的确是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注满了冰水,倘若真的是一个正常的、和我们一样的人,就算他(她)可以避开我们的视线做其它一切事情,昨晚那件事,却是绝不可能让我毫无察觉的。还有,如果真有第三个人存在,他的行为看起来似乎是想刻意将自己隐藏起来,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在网络上那么明显地彰示自己的身份呢?这似乎是一个矛盾,无论我多么不愿意相信这世界上有那种诡异之事,然而,到目前为止,我都无法为此事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权且相信了。车子在动摇着,我的心也在动摇着,一忽儿是被不知名的恐惧所侵占,一忽儿,又觉得这一切的真相必然很简单--头脑真是不够用了,且看房东怎么说吧。 车子拐了几个弯,两站路之后,便到了我们的目的地。房东住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触目所及,双耳所闻,全都是人。从一条小巷子里走进去,沿途不断绕开路边屋檐下棋和聊天的老人们,走到一座八成新的楼房前,几个老人正一个废弃的自行车棚内边喝茶边打毛衣。许小冰对着其中一个招呼了一声:“李奶奶,我们来了。” “哦,来了来了。”一个穿墨绿毛衣的老人站了起来,笑眯眯地走到我们面前,上下打量我一番,“这是江聆吧?不错不错,房子还满意吗?” “嗯,很好。”我红着脸笑道。这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看起来很好说话,贾云事先并未告诉我房东是位老太太,我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精于算计的中年男人,现在面前的这位房东,让我觉得很轻松。 “那房子可不错,要不是我搬了新房子,才舍不得搬哪。”李奶奶说着便絮叨起来,一个劲地夸着自己的房子。我们两人不好意思打断她,只好站着听她说,许小冰显得有些焦急,到后来,趁老太太跟过路的人打招呼之时,连忙说道:“李奶奶,我们找你有点事。”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哦,什么事?”李奶奶的笑容退去了一大半,我在旁边看着,隐约觉得,这位老太太其实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她。果然,不等许小冰说话,她又说道:“还是为上次那事?”眉眼之间虽然还残存着笑意,可是老太太的话已经有些严峻了,让我想起小时候犯错误时对我训话的班主任老师。 “嗯,是啊……”许小冰说话的速度比往常快了很多,但是还是被李奶奶打断了。 “上次那事就不用说了,”李奶奶一挥手,面上已经毫无笑意,嘴角也不耐烦地耷拉了下去,“年纪轻轻的,怎么相信这种事?”许小冰还要说什么,她作了一个手势制止了她,却朝我望过来,语气稍微和善了一点:“你也相信她说的话?”我几乎立即就要点头,却看见许小冰对我传来一个复杂的眼神,这让我猛然醒悟过来--看来这位老太太对我印象还不错,这个时候和她弄拧了,对我们一点帮助也没有。 但是我该怎么办呢?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急得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是好。事后许小冰为此责怪了我很久,说我太不会应付事情,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幸好,我天生一张学生脸,这种脸在老人面前总是比较讨好的,我的脸红在李奶奶眼里看来,似乎并不显得讨厌,相反,见我脸红了,她立即笑了起来,轻声说道:“这么害羞啊?呵呵,不用怕,你还是学生吧?” “已经毕业了。”我说,心里在不断盘算该如何跟她开口,却想不到好主意,急得浑身冒汗,脸越发的红了。 “已经毕业了?一个人出来找工作,家里不放心吧?”她又问。 这种慈祥的语气我很喜欢,这让我想到了自己的奶奶,这么想着,我不由脱口而出:“是啊,我第一次在外面租房子,就遇上这种事!” “什么事?”李奶奶问了一句之后,语气又变得严厉起来,朝许小冰望过去,“你跟她也说了?你怎么这么喜欢乱说?”许小冰气得脸色发红,朝我狠狠瞪了一眼,眼看就要说出激烈的话来,我怕事情弄砸,顾不得多想便大声道:“不是她说的!” 李奶奶和许小冰同时望着我,两人的眼神都很凌厉,我心里有些发虚,倒不是怕许小冰,而是怕李奶奶听了我说的事情之后,便掉头就走,甚至从此不肯将房子租给我们,在这个时候,我们都无法在别处租到更便宜的房子。我咽了口唾沫,脑子里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嘴上已经开始说话了:“李奶奶,我们那所房子里不是有三间房么?第三间房租给谁了?”这话一出口,我的思路立即清晰了,也知道该如何说话了,一颗心终于沉了下来,我偷偷给许小冰递了一个眼色,她愣愣地看着我,看来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过这不要紧,只要她不插话就没关系--她和老太太似乎有点犯冲,我看出来了,无论她说什么,老太太都不喜欢听。 “没租给谁呀,空着呢。”李奶奶说。 “那就奇怪了……”我说,“那,李奶奶,你们家里人是不是这两天去过我们那房子里呀?” “没有呀,你怎么这么说?房子租给你们了,我们当然不会随便进去,要去也要跟你们打招呼的--你怎么这么说?”李奶奶有些着急了。 “可是,我们发现第三间房的房门被人打开了……”我故意显得很没把握地说,许小冰吃惊地看着我,我冲她飞快地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她明白了没有,总之,那种吃惊的神色迅速从她脸上消失了,她连连点头,赞同我的话。这家伙反应还挺快!我心里暗暗高兴。 不出所料,李奶奶听到我这么说,感到很吃惊:“被人打开了?被谁?”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门锁一点也没坏,我们今天早晨一起床,门就是打开的……我们挺害怕的……” “是啊,太吓人了,我们就两个女孩子住那里,这样太没有安全感了。”许小冰在一边帮腔道。 李奶奶怀疑地看着我们,目光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可是我们根本不需要表演,因为,害怕是真实的,房间里发生了异状也是真实的,唯一不同的是,我将那些古怪的事情稍微变换了一下,这么一来,就可以绕过李奶奶对怪力乱神之说的天然排斥,而得到的结果却是一样的,毕竟,我们需要的只是结果,至于李奶奶是否相信我们房间里发生了古怪的事情,那并不重要。 李奶奶从我们脸上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渐渐的有些相信了我们的话,自言自语道:“有这样的事?的确是太不安全了……”似乎是突然想起,她又问,“会不会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我本想脱口而出说“没有”,幸好脑子里及时反应过来,连忙改口道:“不知道啊,房子的门是反锁的,也没有被撬开,除非是有人拿着钥匙,否则是进不来的……”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和许小冰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紧张地等待着李奶奶的回答--终于提到了钥匙,接下来就要进入正题了。 “钥匙?”李奶奶满面疑惑,“不对啊,别人应该没有房门的钥匙……”她的语气有些不确定,许小冰趁她还在思考之际,飞快地道:“除了我们和您之外,还有谁有房门的钥匙?” “应该没有了……”李奶奶侧着头想了好一会,突然返身朝楼上走去。我们跟在她身后,进了她的家门之后,她也顾不上招待我们,在房间里翻了一阵,翻出两把钥匙来,似乎是为了要证明什么似地道:“你们看,一共只有四把钥匙,你们两把,我两把,再也没有多的了。” “以前的房客呢?”我问。 “以前房子没有租出去,你们是第一批房客。”李奶奶说,她仿佛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报警吧。” 这个提议让我们措手不及,我没有反应过来,许小冰已经飞快道:“但是我们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只是一道门被打开了,警察恐怕不会受理吧?”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我佩服地看了她一眼,她偷偷地拧了我一把,递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似乎又在说我太幼稚,我赶紧将满面佩服之色收了回去。幸好,李奶奶沉浸在思考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我神色的古怪,她沉吟道:“也是,只是打开一道门……没多大关系吧?可能我本来就没关紧?”说完这话,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这不太可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们真的是第一批房客吗?”过了“报警”那一关之后,这个问题立即变得重要起来,倘若我们真的是第一批房客,那么,在我们房间里一直闹事的那个东西,几乎可以确定不是人类了。 “当然,以前房子一直准备留给我儿子住的,空了两年,后来他在外地买了房子,我这才把房子租出去。” “房子空了两年?”许小冰神色异常紧张地追问了一句。 “是啊,不信你们看我的租房记录,我出租房子都有记录的……”李奶奶又开始在房间里翻腾起来。许小冰凑在我耳边道:“如果房子空了两年,天知道里面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她的话让我想到诸如“老宅鬼影”、“古宅心惶惶”之类的名字,心里有些着慌,偏偏李奶奶的房间又相当幽暗,一时之间,竟仿佛有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在地板上流淌晃动。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李奶奶已经翻出了她的租房记录,她匆匆在我们面前翻开:“你们看……”话没说完就愣住了,不能置信地望着翻开的那一页,仿佛在琢磨着什么。我和许小冰凑到她身边朝那记录上一看,第一页写得密密麻麻,最上端用红笔写着三行大字: 2005年2月12日,许小冰,01号房。…… 2005年2月12日,孟玲,02号房…… 2005年3月14日,江聆,03号房…… 不用李奶奶解释,我也能看得明白,这三行大字,是记录的房客情况,01、02、03号房,正和许小冰、中间的空房、以及我的房间一一对应。许小冰和我的情况,我没有细看,我的注意力在第一时间被中间那个名字吸引了。 孟玲。 在这个人的名字之后,有一行简短的说明:女,北京人,27岁,南城辉南科技公司总经理助理。 辉南科技公司? 这个名称让我心中一跳,目光随之上移,停留在许小冰的情况简介内:女,广州人,25岁,南城辉南科技公司市场部经理。 孟玲和许小冰,在同一家公司任职,在同一天租住了云升街六号的那套房子。看到这个情况,我心里窜出一股无名火,一种强烈地被欺骗的愤怒油然而生。我正要质问许小冰,却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孟玲是谁?怎么会和我同一间公司?”听到她这么问,我的火气更大了--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在演戏?我没有想到她竟能够这样捉弄我,一切都明白了,显然是她和孟玲串通一气在捣鬼。我气疯了,那些古怪事情的细节完全被我抛诸脑后,只剩下满心满脑的怒火,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只是大口大口呼吸着,从鼻孔里冒着粗气--事后回想起来,当时自己的确很像一只即将喷火的恐龙。 “孟玲是谁?”许小冰又问了一遍,并且望着我。我冷冷地斜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我不认识她,我们公司没有这个人。”她向我和李奶奶解释着,我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这个人……”李奶奶眯起眼睛将那个记录本左看右看,不断调整着记录本的位置,仿佛位置改变了,那上面的记录也会随之改变一般,她看了许久都没有下文,我心头好似火一般烧着,轻轻从她手里拿过那个小记录本,重重地朝桌上一摊:“这个人和你同一天住进来,你们两个大概是合伙租房吧?”这话是问许小冰的,她连连摇头,还没有说话,李奶奶已经开口道:“不对呀,难道我真的老糊涂了?” “这个人我不认识,“许小冰说,“我们公司也没有这个人。”她的神情也是充满疑惑,甚至还有很深的恐惧,可是这些我完全不再相信了。 在那个小小的软皮笔记本上,除了这三行基本情况记录之外,底下还有一长串的记录,包括押金、水电费、物业管理费等各种费用的分配,以及协议的详细内容等,都记录了下来。在这些记录中间,孟玲各项费用都交得很齐全,差不多每隔一周左右就有一次收费行为,许小冰偶尔会稍微滞后缴费,而孟玲从来都是按时付清,甚至有一次,第一个月的300元房租还是孟玲暂时替许小冰垫付。我将这些记录一一指给许小冰看,冷笑道:“你还要说你不认识她?” “不认识……”许小冰说,她看到这些记录,仿佛惊呆了,连接看了好几遍之后,抬头望着李奶奶,“李奶奶,她到底是谁?” 李奶奶也是迷惑不已,敲着脑门道:“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是谁啊?”她反过来问我们,我啼笑皆非地叹了一口气。 “有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又翻腾了许久,最终沮丧地道,“你们的身份证复印件呢?我怎么找不到了?” 我默不作声,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事情。云升街六号显然是不能住了,不管那里的房租有多么便宜,也不管我有多么贫穷,那里都已经无法再让我继续住下去。我可以和一些不知名的鬼怪共处一屋,却不能和许小冰这种时时算计我的人合住--我不知道她为何这么做,更不知道她还会继续做些什么,更何况她身后还有一个一直没露面的孟玲,这些都让我感到害怕,像我这么一个普通的人,怎么会卷入到这样荒唐的事情中来呢? 我决定立刻就开始找房子,一刻也不耽误。在这之前,必须先跟李奶奶退房,租房协议是贾云帮我一手包办的,具体内容我并不清楚,也不知道退房需要赔偿多少钱,我那些可怜的押金还能回来多少……这些我统统顾不上了,我只想快点离开云升街六号,离许小冰越远越好。 我将自己的意图说出来之后,许小冰和李奶奶都很吃惊,许小冰紧紧地盯着我,可是我不看她--她太会演戏了,我再也不愿意被她欺骗。 “你刚搬进来就要退房?”李奶奶很吃惊,也很生气,“为什么?” “我和许小冰住得不愉快。”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说了我没有骗你,”许小冰哆嗦着嘴唇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脸色发青地看着我,我将眼光转向了别处。后来,有很多时候,我都会回想起许小冰当时的眼神,不由暗自叹息--永远不要对别人过分残忍,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残忍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我说的话让李奶奶对我的好印象完全消除了,她冷冷地看着我,看了很久之后,才冷冷地道:“你一定要退房,那也行,按照协议,你的押金要扣除一半。” “好的,没问题。“我咬咬牙说,“李奶奶,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不麻烦。”李奶奶用“很麻烦”的语气说道,“你还可以住到这个月底,这个月的房租也是不能退了。” “不用了,我一找到房子就搬出去。”我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似乎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来到这里,原本是为了弄清楚房子里发生事情的真相,而现在,真相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我跟李奶奶告辞一声,依旧没有看许小冰,便离开了。 流芳湖上烟笼雾罩,和往日的寂静不同,湖面上穿梭来往着许多船只,仿佛在捞鱼,然而现在并非是捞鱼的季节,他们在干什么呢? 从李奶奶家出来后,街头的雨雾如同蜘蛛网般兜头笼罩下来,全身为之一凉,在房间内激动得滚烫的脸慢慢地褪去了火红,心底一直腾腾上涌的热气,也渐渐冷却了,愤怒消退之后,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便清晰地浮现出来--我该到哪里去找房子?李奶奶这里的押金必须扣除一半,凭借剩余不多的押金,即使在南城这样经济落后的城市,也是无法租到像样的房子的。当初租房是通过贾云,他也是托了许多朋友,才好不容易打听到这样一个地方,现在他自己有伤在身,再去麻烦他,实在是说不过去。看来只能我自己想办法了。 我能想到什么办法呢?我在脑海里将自己在南城所认识的人过滤一遍--说是过滤,其实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人,除了贾云和许小冰之外,就只剩下公司的人了,明天上班的时候请他们帮我打听一下什么地方有房屋出租,我自己也可以到网上的租房网站查找相关信息,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对结果都不应当乐观。 先这样吧,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回家。想到回家,我不由自主地朝远方凝视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看到家的方向--然而重重的建筑屏障般矗立在眼前,我连地平线也看不到,在这条陌生的街道上,我甚至分不清南北。人们三三两两从我身边经过,和云升街的冷落不同,这条街道十分热闹,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在雨中,每个人的面孔都仿佛蒙着一层薄纱,显得朦胧而富有诗意。 也许,正是这样朦胧的距离,才是最富有美感的。在一个将我当作外地人的城市里,这些在我周围行走的同类们,仿佛另一个星球上的人一般,他们奇怪的口音和习俗,都与我所来自的那个南方小城迥然不同,而他们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是只有本地人才会有的--这是属于他们的土地,而我只是一个来自外地的人。我边走边想着,手指在那些陈旧的建筑外墙上划过,指尖上积满了雨水和青苔--这座城市还有很多外地人,他们也和我一样觉得孤单吗?我本来想找到一个朋友的--许小冰那张短发俏丽的脸从我眼前掠过,很快便被另一张同样属于她的、但是却苍白灰暗的脸替代,她这几天来的影像重重叠叠出现在我脑海里,我再次问自己那个问了无数遍的问题--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我再次得不到答案。 许小冰的心思,我一向就猜不透的,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类人,只是因为偶尔住到了同一所房子里,又遇到了那样古怪的事情,这才有了些密切的联系,而现在,那些古怪的事情已经不再古怪,我也即将搬出那所房子,我和她大概再也不会有联系了吧?想到这个,不由怃然一笑--两个不同城市的人在同一个城市相遇相识,这种缘分多么深;两个相识相熟的人,从此形同陌路,这种缘分又是多么浅……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有些伤感了,眼眶也潮湿起来。 我真想回家啊。 我用纸巾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同学的电话,想跟她聊聊--这个时候我需要找人聊一聊。 “喂?”明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心中一热:“喂?我是江聆。” “江聆?”对方惊喜地尖叫了一声,“你在哪里?” 我正要回答,电话里又传来声音:“好的好的,我马上走……”这显然是在对另一个人在说话,很快,她急匆匆地对我道,“江聆,我来了个客户,回头我给你电话!” 电话断了。 我心头更加郁闷,也没心思再打其他人的电话,正要将手机收进口袋,铃声响了起来,我看了看号码,是李云桐的电话。 “喂?” “江聆吗?我现在在流芳湖,你过来吗?”他急匆匆地说。今天是周末,可是每个人都好像很忙。 “你在流芳湖干吗?”我问。 他说了一长串话,我却只听到断续的声音,听不清他说的内容,也许是这种阴雨绵绵的天气影响,手机信号不太好。我只能连猜带蒙,勉强弄明白,他在流芳湖是和我们前天晚上在湖里看到的女人有关。到现在,我才知道那个湖名叫流芳湖,真是个好名字……我有些走神了,他的声音蓦然清晰起来:“你快来!”这话让我回过神来,我还没有想到自己为什么要去,就已经答应了。 为什么不去呢?这个时候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本来想去找贾云的,既然李云桐叫我去流芳湖,那就去吧,就算没什么事,看看湖边的风景也是不错的。 自然,又是问了半天路,才找到正确的乘车路线,公交车摇摇晃晃,当它晃到流芳湖时,已经是上午11点了。倘若不是李云桐在等着我,就这么坐着车一路摇晃下去也不错,至少不用那么快地回到云升街六号。 流芳湖上烟笼雾罩,和往日的寂静不同,湖面上穿梭来往着许多船只,仿佛在捞鱼,然而现在并非是捞鱼的季节,他们在干什么呢?我疑惑地看着湖面上撒网的人们,一边沿着湖岸寻找李云桐。他并不难找,细长的个子醒目地立在一棵柳树下,正凝视着湖中央在想着什么,嫩绿的柳枝垂了他一头一脸。见我走过来,他笑着打了打招呼。 “干什么呢?”我指了指湖面,“这个时候捞鱼,不是要捞鱼仔吧?” “不是捞鱼,是捞尸体。”李云桐有些无奈地道,递给我一张纸。这是一张白色的素描纸,纸上画着一个女子的脸,满头微卷的长发,细长的眼睛,鼻头有点大,嘴唇薄而宽阔,正满面惊恐而绝望地凝视着画外的人们,那张张大的嘴似乎正在呼救,让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 “这是我画的,”他说,“就是前天夜里我想救的那个女人,你有印象吗?” 听他这么说,我更加仔细地看了看那女人,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实际上,前天夜里,在流芳湖里,我没有见到任何女人。我照实跟他说了,他点点头:“我知道,除了我之外,没人见过她,但我真的亲眼看到她沉下去了。”他抿了抿嘴,仿佛是冷笑,又仿佛是自嘲:“这两天我一直在跑这件事,现在他们终于答应来打捞尸体了。” “这两天你一直在忙这个?”我惊讶不已。李云桐的热心我是早就知道的,刚进公司时,由于胆怯,我很少主动和其他同事打招呼,是李云桐第一个向我介绍他自己,并且带着我认识了全公司的同事,这件事一直让我感激--只是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热心,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溺水女子,竟然连续跑了两天。他告诉我,这两天里,他跑了许多部门,大家都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而他们解决疑惑的办法都是一样的--由于李云桐向他们提到,当夜曾经有警察前来救人,他们理所当然地向110求证此事,求证的结果我可以预料到,那些出警的警察们承认有这么回事,但是他们也肯定谁也没看到落水的女子。既然连那么多警察都没看到那个女人,当然也就可以认为并没有这样一个女人落水了,这是正常的逻辑,所以李云桐这两天虽然跑断了腿,却四处碰壁,没少挨白眼和咒骂。 “我知道她落水了,大家都不管,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李云桐跟我说起当时的情形时,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种倔强的神情,“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虽然各个部门都不理会这件事,李云桐还是坚持要弄个水落石出,最后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同学--本地人的好处就是,到处都有熟人,有熟人就好办事,李云桐有一个老同学在公安局工作,手中有点小小的权力。他找到那个人,将此事说了出来,不过这次留了个心眼,没说曾经有警察打捞过。那同学认为自己了解李云桐的为人,对他的话没丝毫怀疑,立即派人前来打捞。 “已经打捞了半个小时了,流芳湖不小,还没捞到。”李云桐说,他似乎有些担心--如果这次再捞不到尸体,要背负责任的,可就不只他一个人了。 “我真的没看到过那个女人。”我提醒他,“你肯定没看错?” 他笃定地点了点头:“没看错,我甚至还摸到她了。”他懊丧地叹了一口气,“只差一点点……”他的眼光瞟向我手中的画像--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画像上这个女子的最后表情,就是这样一副惊惧的神态,并且永远是这副神态了。这副神态让我想起了许小冰--我总是不自主地想起她,不是因为惦念,而是因为我一直猜不透她做那一切的目的,这些事情在我心头成为一块悬空的石块,时刻荡来荡去,让我不得安宁。 许小冰也经常露出那样恐惧的神情,但是和眼前画像上的女人又完全不同,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啊。 “我只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呢?”李云桐喃喃道,又仿佛是在问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耸了耸肩膀。 “你刚才跟那个男人在说什么?”李云桐忽然转换了话题,“他给你的那张纸呢?你怎么扔了?”他朝我眨眨眼,露出一副暧昧的神情。 “什么男人?”我感到莫名其妙。 他哈哈一笑:“还保密?是你男朋友吧?” “你说谁啊?”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好了,别装了,”他继续笑着,朝岸边走动几步,叹了一口气,“但愿他们能把她捞出来。” “别担心了。”我说,却没法跟他说一定会捞出来--假如真的有这样一个女人存在的话,当然一定可以捞出来,但是……毕竟他那晚喝了一瓶啤酒。 船在湖面上交织来去,拖网一次又一次地从水中捞起,除了一些游客们扔下的垃圾,什么也没有捞到。李云桐的同学给他打了个电话,似乎是问他是否的确没看错,李云桐在电话里再三保证自己的眼睛没出问题,对方的语气很不善,我虽然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但是从那种急切的语气来看,他的那位同学显然也开始怀疑李云桐所说的话,李云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最后大声吼着说他还有一位证人。我正在想那个证人是谁,他已经将手机递给了我。我毫无心理准备,接过电话,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便下意识地说的确有这么一位女人死在湖里,对方问我是否亲眼看见了,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李云桐,再看看湖面上乱糟糟的船只,想想事情已经到了这一地步,船已经来了,李云桐也挺不容易,便说:“那晚我也在场。”我没有直说自己亲眼看见了,算是撒了个小谎,对方看来很急,没有仔细揣摩,便认定我也看见了一个女人溺死在这湖里,这才发出一声满意的“唔”。 挂了电话之后,我将手机递给李云桐,他说:“谢谢你。” “不用谢,我说的是真话。”我说,他愣了愣,马上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偷偷地笑了。 打过这个电话之后,原本有些懒散的船只运动得更加勤奋了。已经是中午时分,我和李云桐在湖边的大排档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刚刚吃完,便听见湖面上传来一阵嘈杂的欢呼声,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李云桐已经朝湖边跑过去,当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湖边。 在湖中央,一艘船正慢慢地收着大网,那张黑色的网沉甸甸的,网眼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垃圾。和前几次收网不同,这次的网明显地绷直了,显然在网中网着一个很重的东西。 难道真的捞起了一具尸体?我惊异地看看李云桐,他紧张地盯着那张网,完全没注意到我的眼神。 网终于收了起来,一个长条形的东西被包裹在网内,很快便放置在甲板上,船上的人们围了过去,其他的船只也朝那只船靠近,人们纷纷跳上那艘船,将网中的那个东西围得水泄不通,从湖岸边再也看不清楚。我有些着急,几次跳起来想看个分明,李云桐倒是很有信心,他终于掏出一支烟来--他抽烟的习惯很特别,别人喜欢用烟来舒缓压力,他却从不在紧张的时候吸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吸烟是种享受,而享受应该在轻松的状态下进行--现在他开始抽烟了,点燃之前先询问了我一句,见我不反对,便惬意地将火凑上去,喷吐出白色的烟雾来。 船上的人们乱糟糟地大声议论着,却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那艘船破开水面朝岸边驶了过来。李云桐带着我绕着湖岸行走,走到一处船可以停靠的小码头,没多久那艘船就过来了,几个人从船上跳了下来,船上还留着许多警察。一个便衣挤开人群走到我们身边,对李云桐道;“去认认,看是不是她?” 李云桐点点头,看了看我:“你还是不要去看,站远一点等着。” 我点点头,离岸边远了一点。 李云桐在那具尸体前蹲了下来,看了几分钟,便站了起来。人非常多,越来越多的人朝岸边走过来,我只能从人群的缝隙里依稀看到他。他很快便从船上下来了,那个便衣跟在他身边。 “是她。”李云桐指了指我手里的画像道。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居然真有这样一个女人!我和那么多警察都看漏了,幸好有李云桐,否则谁知道这女孩竟然沉尸湖底呢?她家里人说不定正在找她呢……我看了看那张画像,这女人正用她永恒的绝望面对着我,我感到一阵心悸,连忙将画递给李云桐,他看看我,笑了起来:“害怕了?” “不是,不过觉得心里不舒服。”我说。 “你脸色不太好。”李云桐仔细看着我说。 “没事。”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没必要害怕一个死人。 “你这人,明知道是这种事,还带个学生来,也不怕吓着她。”那便衣埋怨道,眼光转向我。我以为他会安慰我几句,谁知道他接下来的话更加精彩:“不过也没办法,你还得跟我们到局里录个口供。” 沙发的一角上,一枚钉子突出它的尖端,尖端被染成了红色,更多的红色液体留在了沙发的靠背和沙发四周的地面上。 和李云桐一起在公安局录完口供,顺便请他帮我留意租房子的事,我们便分手了。 我又是独自一个人了,而我依旧不想回到云升街六号去。现在已经是下午了,许小冰应该回去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以前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刚才将这种事告诉李云桐时,他觉得很惊讶,也很为我担心,如果不是他老婆突然打了电话来说儿子发烧了,他还准备陪着我一起回去,和许小冰好好理论理论,把这事弄个明白。这让我多少觉得安慰了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并不是完全孤独的,至少还有个地方可以听我说话。 “你别冲动,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上车之前,他再三叮嘱我。 “嗯。”我用力点点头,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为什么要哭呢? 目送着李云桐所乘坐的公车离开,我沿着公安局门外那条街慢慢散步,路边是或新或旧的小区,楼房高低相间,仿佛高低不同的音符。某栋墙壁发黑的旧楼前,一大堆垃圾散发出浓烈的臭味,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几株繁茂的桃树在一边妖娆地盛开着,满树粉红的桃花,在雨雾之中,那红色似乎也浸润开来。我站在桃树底下看了很久,头发渐渐地湿了。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消磨了一个下午,脑子里海阔天空地想着许多事情,现在困扰我的是另外的问题了。对于许小冰的动机,我想不透,而更让我不明白的是,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就算她能够在浴室里放上头发,那么我手里的那杯水是怎么回事?除非她们用了迷药……真有这么可怕吗?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完全没有辨认方向,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通往云升街的公车上,不由愣住了。 我什么时候上的车? 我摇了摇头,暗暗嘲笑自己--看来,无论我多么讨厌发生在云升街六号的事情,作为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栖身之所,那个地方仍旧是我不得不去的去处。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个最后的归宿吧?当人们走投无路时,应该还有一个那样的地方可以容纳他们,那个地方,多半是我们的家。我重重地出了口气:云升街六号不是我的家,它只是我不得以的唯一选择,我的家在更南方的一个小城市,在这个季节,那里一定是满城桃花,看日子,似乎也该到了吃三月初三的鸡蛋的时候了,今年是吃不到那种用芥菜和黑豆混在一起煮的鸡蛋了,唉。 公交车始终是这么摇晃,我坐在车座上打着瞌睡,直到报站的喇叭报出了云升街的站名,我才蓦然起身。 又回到了这条街,这里是如此冷清,仿佛连时间都流动得比其他地方更加缓慢。云升街六号的楼道里,比往常更加黑暗,站在公路对面望去,那种黑色似乎已经从楼道里侵蚀到了外墙,连建筑的轮廓都有些模糊了。我正要穿过马路,却被一个人叫住了:“嗨,你!” 说话的人就在我身后,我直觉到这个声音是在喊我,回过头来,那人正坐在轮椅上愉快地对我招手。 “是你?”我笑着走了过去。这人是昨天我遇到的那个租书店的老板,就是他租给我一本《兄弟》。他用力推动轮椅朝我这边走过来,我赶紧加快脚步:“你住在这附近?” 他摇了摇头:“路过。” 和往常一样,面对不熟悉的人,我找不到话题了,心下有些着慌,抿了抿嘴,慌乱中随手指着云升街六号漆黑的楼洞道:“我住在那里。”说完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给他说这个呢?我感到自己的脸又红了起来。 “你住那里?”他惊奇地语气让我感到,云升街六号对他似乎有着特殊的意义。 “我住三楼。”我指了指三楼的窗口,那里正对着浴室,此时亮着一盏微弱的灯,显然许小冰已经回来了,这让我感到有些烦。 “你和别人一起住吧?”他微笑着问,不知为何,那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忽然浮上了一丝玛瑙般的红色。 “你怎么知道?” “嗯,”他羞涩地低下头去,“你的室友很漂亮。”他的脸已经红得快要冒出熊熊火焰了,我连忙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看着别处,心里暗暗叹息--许小冰是很漂亮,不过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喜欢你。 “长头发的女孩,性格一般都比较温柔。”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我莫名其妙。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我猜的,她看起来很温柔。”他低着头说,又赶紧加上一句,“你别告诉她,我没别的意思……” “嗯,放心。”我说,心里却觉得奇怪,许小冰并不是长头发啊……想到这里,我猛然张大了嘴,凑到他面前问:“长头发的女孩?你是说我的室友?” “是啊。”他有些迷惘地看着我,显然不明白我的态度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急切。 “你什么时候看到她的?”我抑制住心里的激动问道。 “她就在窗口后面,”他抬头看了看窗口,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空无一人--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她走开了。” “她刚才一直在?” “是的,我一直在看着她……”他的脸又红起来,我顾不上理会他,匆匆说了声回头见,便两步并作一步地朝对面狂奔而去。 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快点回到我所租住的那套房子里! 许小冰和我都是短发,如果云升街六号的302号房里有一个女人是长头发的话,那一定是孟玲--她还在这里,书店的老板在前一瞬间还看见她出现在窗口--现在我直接朝着楼洞里冲过去, 公路的宽度在我这样的速度下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几秒钟后我就跑到了楼道里,瞬间进入漆黑之中,我眼前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耳朵里听得分明--安静,云升街六号恒久存在的安静,现在正弥漫在整栋楼房里,这栋老得随时仿佛都会散架的房子,在它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行走,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现在,这种声音没有出现--孟玲还在房间里,她并没有离开302号房!我顾不得眼前一片漆黑,抬脚就跨上了楼梯,每一步都跨上三格楼梯,事后想想,这种体力和速度,连自己都觉得很佩服。 孟玲,我要捉住你了!这句话充斥了我的整个身体,我想一切都要真相大白了,这一切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这么想着,即使是以那样的步伐和速度,爬上三楼也变得轻而易举了,到了房门前,我稍稍站立一会,调匀了呼吸,提起手敲了敲门。 没有人回答。 我没有再敲第二下--孟玲和许小冰都不会给我开门,孟玲需要隐藏,而许小冰则是不喜欢我依赖她。我这样敲门,只是习惯地做法,敲了一下之后,我立即掏出钥匙将门打开了。 客厅里空无一人,但是可以看见一行潮湿的脚印从浴室通往孟玲的房间,湿漉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看来孟玲刚刚洗过澡。 “孟玲,我看见你了,出来吧。”我大声喊道。 没有人回答,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孟玲的房门微微敞开着,我系在门上用来做记号的头发早已不见踪影。门内透出一丝光线来。我正待直接走过去,仔细想了想,自己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用力将沙发朝门边拖来。沙发又大又重,拖了许久始终拖不动。然而毕竟还是拖得它动了起来,我将它靠在大门上,喘了好几口粗气,心里暗暗得意--这下,就算孟玲真的是忍者,只怕也没法逃出去了吧? 做完这件事之后,我便直奔孟玲的房间,猛然推开门--房间里的灯亮着,不见一个人影,我仔细搜查了每个角落,依旧是没有人,孟玲又躲了起来。 她可真能藏啊,我心里嘀咕着,在整个房子里四处搜寻,没有看半个人影,倒是浴室的浴缸里还有一些残余的泡沫。 她能藏到什么地方去呢?大门被沉重的沙发堵得严严实实,所有的窗户上都镶着铁条,就算是一只猫,要从那样致密的铁条之间爬出去也很困难,孟玲当然更不可能。 所有房间的门都被我打开了--包括许小冰的房间,她这次一反常态地没有锁门就出去了--所有柜子和抽屉的门也都被我打开了,所有的灯都亮着,甚至连床上的被褥,也全都仔细地翻查过,整个房子看起来好像来过盗贼一般,我翻出了许多细小的东西,然而,孟玲还是不见踪影。 我在房间里穿梭来往,不断搜寻着,有好几次,我凑到窗户上朝外看,每一面窗都框出一方不同的街景,而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冷清而灰暗的,连树上冒出来的新绿,也被这灰暗冲得黯然失色。当我从浴室的窗口朝外望时,我看见书店的老板,他仍旧坐在宽阔的马路对面,目光望着街道的另一边,仿佛正在看着什么渐渐远去的东西。 “喂!”我朝他大声喊着,喊了好几声,他才察觉到我在叫他,连忙回过头来。 “看见我的室友了吗?”我大声问--然而为什么要这么问,我也不清楚,这个念头猛然冒上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实在可怕。 “她朝那边去了,跑得这么急,出什么事了?”他指着他先前望着的方向,疑惑地问道。 我的心咚咚地震得胸腔发痛,有一小会,似乎有什么东西钳住了咽喉一般,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努力深呼吸之后,我问道:“她是从楼道里跑出去的吗?” “是的。”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刚才’是什么时候?” “就在你跑进去没多久。” “多久?” “两三分钟吧,到底怎么了?”他急切地追问。 我没有回答,这场机械的对话已经让我疲惫不堪,我就这样僵在了窗口上。 果然没错,孟玲已经离开了这间房。 但她是如何离开的呢? 我仔细回想事情的经过,从她出现在浴室的窗口,到我回到302号房,这中间绝对不会超过一分钟--一分钟的时间里,我没有看见有人从云升街六号跑出去,这个时候孟玲应该还在房间里,书店的老板也说了,孟玲是在我跑进楼道的两三分钟后才跑出去的,这意味着,当我站在302号房里的时候,孟玲正在朝下跑--如果是这样,唯一的可能是,当我还没有冲过公路的时候,孟玲已经看到了我,并且迅速跑到天台上躲藏了起来…… 但是我没有听到脚步声--我一直很警惕,却一直没听到孟玲跑下去的脚步声。我快速走到门边,费力地将沙发再次挪开,想要去看一看天台上的情况。 一抹刺眼的红色闪过我的眼角,让我怔住了。 沙发的一角上,一枚钉子突出它的尖端,尖端被染成了红色,更多的红色液体留在了沙发的靠背和沙发四周的地面上。看来,是我在搬沙发的时候不小心被钉子挂破了手,我下意识地审视着自己的双手--果然,两只手上都沾了些血,但是一点也不觉得痛,我很快看明白了,这不是我手上流出来的血。 我的身体任何部位都没有受伤。 血,仍旧是湿润的,显然刚刚滴下不久。 是孟玲的血吗?想到这个,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感到发寒,即便知道孟玲是个真实存在的人,这些血迹仍旧让我朝某些方面联想。 为什么我进门的时候没有看到这些血迹呢?我努力回想进门时候的光景,不,那个时候没有血迹,什么地方也没有血迹,我几乎要这么肯定了,但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定有血迹的,只是我自己没注意到罢了。 好不容易将沙发拖开,打开门,可以望见圆形的小血滴一直朝楼梯口通去,我回屋拿来电筒,照着地面仔细察看,从天台一直看到云升街六号的大门口。从302号房的门口一直到楼底下的街道上,甚至通往更远的地方,圆形的小血滴仿佛细小的花朵一路开放,连成一道曲折的线,中间没有断续;而在天台上,以及从天台通往楼梯口的这一段路上,我却没有发现一滴血。 这个情况让我实在想不明白。假如孟玲在房间里受伤之后,躲藏在天台之上,那么,从出血量来看,通往天台的那一小段路上无论如何都应该留下血迹--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如果单纯根据血迹的分布来推断,孟玲应该是在屋内受伤之后,便立即从302号房内跑出去,直接跑到了楼下。 但是,假如是后一种情况,我为什么没有看见她? 我沉吟着缓缓上楼,经过二楼时,202号房内照例发出幽暗的绿光,一道微微敞开的缝隙朝着楼道。我心中一动--孟玲会不会跑到这里躲起来了?用手电筒一照,202号房门前十分干净,没有任何类似血迹的痕迹。看来是我想错了,我沮丧地回到了房间里。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玄机呢?难道孟玲真是那么厉害的人,能够在受伤之后的一瞬间便想到常人无法想到的办法离开云升街六号?不,我缓缓摇头,脑海里浮现出许小冰的形象,许小冰没有这么高的智商,假如物以类聚的话,孟玲也不会有这样的急智。 究竟该如何解释这种事情呢? 我一边整理被我翻乱的房间,一边沉思着,有好几次,我的目光落到门口的那一滩血迹之上,都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身鸡皮疙瘩。实际上,在我心里,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只不过我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我强迫自己将那种连我自己也无法接受的想法挤出脑子,专心致志地收拾着房间,用洗衣粉努力消灭血迹的时候,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毁灭凶案现场的凶手。 房间里其他地方整理完毕之后,我开始坐着发呆。经过刚才那么一阵忙乎,浑身都被一种乏力的感觉所充斥着,一天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在脑海里争相浮现--我的生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复杂?真是令人头疼啊。四周又变得安静了,不知道那个书店老板是否还在街道上继续张望,哦,他应该已经走了,他留在这条街上,就是为了远远地看着孟玲,现在孟玲离开了,他也该回到他的书店里去了。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次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这所房子里。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留在云升街六号的302号房。 左边的厨房空落落的,厕所里的水管不断发出古怪的呼啸声,客厅里的窗户敞开着,潮湿的风从窗口吹进来,放在茶几上的一盒餐巾纸像白色翅膀一样不停扇动,从正对着我的电视机屏幕上,可以看到身后的客厅大门,在黯淡的屏幕中,一个人,一张沙发,一扇门,这种画面几乎是恐怖片中的经典镜头,我下意识地移动了下身子,避开电视机的屏幕。 右手边是三张敞开的房门,每间房里都亮着灯,仿佛每间房里都有个人,从孟玲的房间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我认为那应该是风声--那肯定是风声,但是我仍旧越听越害怕。 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胆。 我觉得自己需要和某个人通话,拿出手机来,想拨打家里的电话,却又停了下来。这个时间朝家里打电话,不符合我们以前通话的习惯,妈妈是个敏感的人,她一定会认为我在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会多么着急呢。 想来想去,在南城,只有贾云和李云桐两个人可以帮我想一想眼前遇到的事情,而李云桐已经知道了大部分的情况,不用向他解释太多他就能明白。就这样,我拨通了李云桐的电话。他正在医院里守着发烧的孩子,接到我的电话,我还没有开口,他的第一句就是:“许小冰又搞什么鬼了?”这让心里一阵感动,连忙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默默地听着,等我说完之后,他说:“是这样啊。” “嗯。”我用力地点点头,“你说她是怎么跑出去而不被我看到的呢?” “也许她藏在别人家里了。”李云桐说。 “那血迹怎么解释呢?血迹直接通到楼下。” “钉子弄伤了手,用手绢之类的东西捂住,血就不会滴下来了--你进门的时候看到血迹了吗?” 我再次回想自己进门时的情景,正想说我不知道,却又猛然打住了--不对,进门的时候是没有血迹的,当时门边放着我和许小冰的拖鞋,还有其他的一些鞋子,门口那一片地面已经完全被鞋子覆盖了。后来是为了将沙发移到门边,我才将那些鞋子踢到一边的。倘若在我进门的时候,地面上就有血迹,那么那些鞋子之上,一定也会有的,但是在清理房间的时候并没有发现鞋子上沾有血迹--还有,我怎么早没想到呢,血迹最多的地方是在门边,而孟玲的手是在沙发上的钉子上弄伤的--这说明,孟玲的手受伤的时候,沙发已经在门边了……我全身被一阵寒意笼罩起来--假如是这样,我为什么没有看见孟玲呢? 听完我说了话,李云桐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地说道:“可能……不是你没看见她,而是你根本看不见她……” “什么!”他的话我没听明白。 “嗯,”李云桐的声音很认真,“你想想我们在流芳湖里发现的那个女人。” “怎么了?”他突然将话题转到流芳湖的女人身上,让我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为什么只有我才能看到那个女人?” 是啊,为什么呢?我怔怔地道:“也许当时她陷入了我们的视线死角?” 李云桐发出安静的笑声,这笑声让我觉得有些古怪,他继续安静地说道:“是吗?江聆,你总是喜欢为不合理的事情寻找合理的解释--你就不能想想,其实有些不合理的解释,才是正确的。” “啊?”我不知如何回答。 “不止那个女人,”李云桐道,“在医院里,我又看到了一个人,同样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不会吧?”我鸡皮疙瘩猛然冒出来了,却又忍不住想往下听,“你见鬼了?” “我不知道。“李云桐说。 无论我怎么用力地去想,也想不明白发生的一切,最后,我让自己的头脑彻底从这些可怕的事情中解脱出来,专心享受眼前的美味。 李云桐的儿子住在儿科第三病室,病房里有三张床,李云桐进去时,儿子正和临床的小病人在讨论动画片的内容,靠窗的一张床上,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孩盘腿坐着,正用一次性注射器从一只不锈钢的杯子里吸水玩。李云桐的老婆见他来了,便赶去加班去了。儿子正和邻床的小胖子讨论得入神,没有空理会李云桐,他觉得无聊,便只好盯着玩注射器的男孩看。那男孩不断将水吸进注射器,然后再挤出来,重复着这样单调的过程,仿佛其乐无穷。李云桐看了一阵,发觉那支注射器是使用过的,针筒壁上还沾着些血迹。他觉得这样的注射器给孩子来玩太不安全了,便走过去,对那孩子道:“小朋友,这个东西不干净,不要玩了好不好?” 他自认为这话说得很是柔和,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也不是一个粗鲁的人,但是,当时他说完这话之后,那男孩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一般,猛然抬起头望着他,身子朝后一窜,整个后背都贴到了墙壁上。李云桐倒是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你别害怕,叔叔给你把这个扔掉。”他拿起那孩子扔在杯子里的注射器,正要朝旁边的字纸篓里扔过去,那孩子忽然怪叫一声,扑了过来,从他手里将注射器抢了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全身瑟瑟发抖,那双豆子般的眼睛望着李云桐,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李云桐见这孩子反应奇特,也有点害怕,连忙安慰他两句,便回到了儿子的病床上。他发现儿子和邻床的小胖子都捂着嘴对他吃吃地笑,便问:“笑什么?” 那俩个孩子同时摇了摇头,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狡猾地笑着。李云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看了看靠窗的那个男孩,他仍旧警惕地望着自己,那支肮脏的注射器被他宝贝一样抱在怀里。李云桐说到这里时,我已经猜到他接下来将会怎么做,依照他的性格,这件事绝对不会就此放下不理。 果然不出我所料,李云桐觉得不能让那孩子继续玩那么脏的注射器,便按铃叫了护士。护士来了之后,李云桐跟她说起第三张床上的孩子,还没有说完,护士的脸色就变了。 “你说什么呀?”护士说,“哪个孩子?” “他呀。”李云桐手指着第三张床,那孩子发现李云桐在和护士谈论自己,正瞪大眼睛注意地听着。 “谁?”护士回过头望了望靠窗的那张床,又迅速转过头来,紧张地道:“窗户外边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李云桐见护士有装傻充愣的嫌疑,语气不耐烦起来,“我说的是他,三号床上坐着的那孩子。” 护士又迅速回头看了一下,低声问李云桐的儿子和那小胖子:“你们看见那张床上的人了吗?” “什么人?”两个孩子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那张床上没人。” 李云桐看看两个孩子,又看了看护士,没等他说什么,护士已经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两人走到门外,护士告诉李云桐,三号床已经有一个月没住人了,最后一个孩子是在那张床上因为肺部感染而去世的。说这话的时候,护士的表情很复杂,似乎是怀疑李云桐,又似乎是在害怕着什么。说完之后,她问:“你真的看见一个孩子?” 李云桐点了点头,他探头朝病房内瞧了瞧,那孩子还在那张床上坐着,手里摆弄着注射器,注射器内残余的血块,有一些被他挤到了床单上。他本来想说这也许是别的病房里的孩子,但再一想,即便是别的病房里的孩子,护士和两个孩子也应该可以看见。 “他长得什么样?”护士急切地问。 李云桐将那孩子的外貌形容了一下,护士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她将李云桐拽得离病房门更远一点,低声道:“你说的不就是一个月前才死掉的那个孩子吗?” 这话一出口,护士和李云桐两人同时打了个寒颤。李云桐立即想起自己在流芳湖里见到的那个女人,在那个女人还活着的时候,除了他之外,其他的人都看不见那个女人,而当其他人看见她时,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不会吧?这么邪门?”李云桐喃喃道。 护士也喃喃地道:“在医院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她想了想,用笔匆匆写了几个字,递给李云桐:“你看,这是一个月前病死的那孩子家的地址,你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我去看那个干什么?”李云桐哭笑不得。 “随便你了,”护士带着好奇而恐惧地神情注意地看了看他,“至少你应该弄清楚那孩子到底是不是项虎。” “项虎?” “就是一个月前死掉的小孩。”护士说完匆匆走了,走到半途,又折返回来,“你给我留个电话吧。” “干吗?”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护士说,“前几天也有个女孩看见过他。” “啊?怎么回事?” 护士正要说几天前的事情,远远的人有人在大声叫“冯楠”,这护士答应了一声,匆匆写了电话号码给他,又记下了他的号码之后,便跑开了,边跑边回头大声道:“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啊!” 李云桐愣愣地站在走廊里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自己有可能是见鬼了,流芳湖那女人和刚才那孩子的面孔在他脑海里交织出现,他猛然想到自己的儿子还和那个“项虎”在同一间病房里,浑身一激灵,连忙冲进了病房。 当他进入病房时,第三张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床单上那一滴未干的血迹,表明的确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孩子。 “你说,我是不是见鬼了?”说完这个故事后,李云桐问我。 我说不出话来。天色仿佛更加阴暗了,从敞开的窗户里涌进来的风带着透骨的阴寒,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到这个故事,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问。 “当然是真的,你刚才跟我一说,我就想到这上面来了,”他说,“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害怕,但是……这种事你自己知道了也比较好提防……” “你的意思是说,孟玲…… ”我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门紧闭着,我压低了声音,“孟玲是……和项虎一样?”我终究还是没有敢说出那个“鬼”字。 “嗯。”李云桐的声音显得很紧张,“你还是快点搬出来吧,叫许小冰也搬出来--我尽快给你们找房子。” 然而,我想到了更加可怕的问题,一想到这个,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几乎化成了冰柱,倘若面前有镜子,我一定可以看到自己“面无人色”。 “你说,许小冰会不会也是那种东西?”我牙齿打战地问了出来。 “不会吧……”李云桐牙缝里发出咝地一声,即使隔着话筒,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意,“你别这么想,快点搬出来吧。” 我越想越觉得可怕,连声问道:“你在哪里?你还是去项虎家去看一看吧,没准他不是项虎呢?” “我没打算去看,”李云桐说,“等儿子烧退了我们就回家,这件事我不打算管。” “啊?”我倒抽了一口凉气,“连你这么爱管闲事的人也不管了?看来真的很吓人。” “是挺可怕的,你今晚别呆在那里了。行了,我儿子叫我了,挂了。”李云桐匆匆挂了电话。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我觉得自己不能在这样的寂静中多停留一分钟,李云桐的电话让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我匆匆将房子里的窗户都关好,又将自己的房门锁紧,便再次出门了。 是的,大多数情况下我都很胆大,但是假如我吓破了胆,那就会变成一个胆小鬼--我觉得自己现在就被吓破了胆。 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想离开302号房,在这个时候,那个房间会引发我太多想象。然而楼道里的黑暗,却比302号更能激发人关于鬼神的想象,我几乎是小步跑着下了楼,经过二楼时,202号房内照旧透出幽幽的绿光--这儿发生的一切都那么古怪,连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古怪的,202号房总是这样敞开着缝隙透出绿色的光来,却从来没有见到有人进去或者出来;其他的房间也是如此,这栋三层的楼房,似乎除了我和许小冰之外,就没有别的房客了,然而在半夜或者清晨,又总能听到他们在楼梯上走动的声音……别想了,别想了,先离开这里再去想这些吧!我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云升街抑郁的景色进入眼帘--奇怪的何止是云升街六号呢?整个云升街都显得异乎寻常的老迈,露出一种慢吞吞的味道,连行人的脚步都格外的缓慢,在如烟似雾的细雨中,接近黄昏时候的云升街,仿佛来自古老的时光深处。 也许全世界在这种雨雾之中都会有些古怪吧。我安慰着自己,仰头望了望天空。天空是灰色的,灰得有些发黑了,再过两三个小时,天色就会完全黑下去。我感到离开云升街六号并不能消除那种从心底冒出来的恐惧。 我还必须离开这条风烛残年的老街才行。 我沿着街道快步行走着,走过了两个路口,终于到了一条繁华的街道前,霓虹灯和穿梭的人流,往日让我觉得厌倦,现在看来,却格外亲切。在街头看了看,那些茶馆和咖啡店似乎都太幽静了,里面暗淡的灯光不是我所需要的,我需要的是肯德基麦当劳这样热闹而俗艳的场所,因为那里有很多生机勃勃的人。 看到那样的人,总能让我振奋起来。 在肯德基,仰头望着菜单看了许久,发现任何一种食物都是我好几顿的饭钱,几乎想要溜走,但是此刻我是如此需要这个地方的热闹,只好狠一狠心,买了一份圣代和一份署条,钱付出去的霎那,想到今后好几顿都要极度节省,我几乎伸手将钱拿回来--但是圣代的芳香让我不由自主地端起了托盘,心里暗骂自己没有毅力--无论如何,这点东西就算是我今天的晚餐了,虽然才下午4点多,远远不到晚餐的时候。 靠窗的位置上,我一边吃着巧克力圣代,一边慢慢思考着今天发生的一切。现在我终于敢去想这些事情了,在李云桐和我通过话之后,我心头已经被恐惧填满,在那种引人愁思的天空之下,我不敢去想这些事,害怕云升街郁闷的景色会增添事情的恐怖效果。肯德基内的灯光雪亮,学生和年轻人在一边大声谈笑着,从大面玻璃墙外走过的人们行色匆匆,即使脑子里想着那些事情,心里也不再觉得可怕了。 无论我怎么用力地去想,也想不明白发生的一切,最后,我让自己的头脑彻底从这些可怕的事情中解脱出来,专心享受眼前的美味。 《第二类死亡》 第三部分 我给公司的同事一一打了电话,除了老总之外,每个同事都被我问到了,但没有一个人认识孟玲,连以前在公司工作了好几年的同事,也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回到云升街六号的时候,天差不多全黑了,黑暗中雨丝忽闪忽闪地飘扬着,这个世界闪光而又黑暗。云升街两畔的灯光,又如同海上的萤火一般升了起来,远远望去,这条街道仿佛漂浮在黑夜中的一艘船,黑夜如同浪涛汹涌,这艘船即将沉没。从背后那条繁华喧闹的街道蓦然进入这片寂静之中,脚底下似乎踩不到实地,试探了许久,才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302号房里有灯光,会是谁呢?孟玲吗?或者是许小冰?我多么希望那是一盏温暖的灯,灯下有一个友善的人,然而,如今那灯光却比黑暗更加让我觉得寒冷,那表示我必须去面对一个自己不信任的人,甚至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甚至是一个非人类的东西。 我在街道上站了许久,勇气一会儿高涨一会儿衰退,胆怯却是节节攀升。 假如在那里等我的,真是孟玲怎么办?谁知道孟玲究竟是什么呢? 在黑暗中,我站了不知有多久,在肯德基那里积聚起来的勇气正一点点消耗着,充斥在心里的,不仅仅是害怕,还有委屈,想到肯德基那些和我差不多年龄的人,他们看起来无忧无虑,我本来也是无忧无虑的,为什么要让我遇到这种事情呢? 为什么要让我遇到这种事情呢?真是不公平啊。我抬头默默望着天,而天空是看不见的,黑暗隐蔽了一切。 温度越来越低了,湿冷的空气让人有些经受不住,无论心里有着怎么样的恐惧,在这个时候,除了亮着一盏冰冷灯光的302号房,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在街上站得太久一定会感冒的,这个时候感冒,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贫病交加啊。我不情愿地拧亮电筒,慢慢地上了楼,二楼那间房的绿光消失了,这倒有些奇怪,我用电筒照了照,那门却依旧还开着一道缝隙,只是屋内漆黑一片,一点光也没有。 多古怪的一栋楼,从一楼到三楼,一路走上来,甚至没有听见邻居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他们的房间里都亮着灯,却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居住一般。 唯一发出声音的房间,就是我居住的302号房。在门口就可以听到电饭煲里的蒸汽在噗噗地冒出来,还有人在叮叮咚咚切菜的声音。我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放轻,小心地将钥匙插进锁眼内,飞快地转了转,猛然将门推开。 切菜的声音停止了,许小冰在厨房里转过身来望着我,一手拿着菜刀,另一只手上拎着半只莴笋头,愕然望着我。我迅速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其他人。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许小冰问我。 我没有理会她,快速在整个房子里搜寻了一遍,包括许小冰的房间--仍旧没有发现其他人。 “你在找孟玲?”许小冰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慢慢朝我走来。 假如许小冰的神态不是现在这样,假如她依旧是像在李奶奶家一样地惶恐和苍白,也许我会相信她没有欺骗我,经过下午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倾向于相信她没有撒谎了;然而,她此时除了面色稍微有些苍白之外,神色却很镇定,几乎看不到一点心虚的表情,甚至有某种很有把握的意思浮现在她画得很硬朗的眉梢上,这让我立即又开始怀疑起她来,这种怀疑一旦产生,便发酵般的膨胀,愤怒再次伴随着怀疑产生了。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我以为自己能够义正辞严地说出一番谴责的话来,不料一出口,却似乎是带着委屈的腔调了,这让我的脸蓦然变得滚烫,心里暗暗骂自己没用。 “你说什么?”许小冰继续保持着冷静的腔调问,“你是说我和孟玲?” “我不管你们为什么这么做,”我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每次激动起来,我的声音都会颤抖得厉害,现在也一样,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控制,它还是呈锯齿波状颤抖着,“你们这样做很讨厌,我一定会查出真相的,虽然我的确是很幼稚,也没有什么社会经验,不过我不怕你们这种小人!”这段话虽然是在颤抖中说出来的,却让我觉得很满意,觉得充满了正义感。不过,在内心深处,我知道这番话大部分是假的,至少我的确感到了害怕。 许小冰的表情似乎有些无奈,她走到沙发边,对我招招手:“你来看看这个。” “什么?”我维持着冷漠的表情道。 “这是孟玲的资料。”她指了指沙发上一大堆的文件夹,我这才发现这里多了这么多的文件夹,起先只注意寻找孟玲,连这样的事情也没注意到,看来,我果然不如许小冰细心。 虽然很想装出不理会的样子,但是抵制不过好奇心,在我还没有来得及阻止自己的时候,我已经拿起一本文件在看了。那是一份贸易往来的协议,许小冰他们公司的代表签名赫然正是孟玲。 “她果然是你们公司的。”我心中一冷--即使是在对许小冰最生气的时候,我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她没有骗我,现在看来,这点希望是不存在了。如此一来,心中反而毫无愤怒了--许小冰彻底成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不必为这种人愤怒,至少可以肯定,这些事情都是人为的,鬼神之说可以排除了。 “没错,她的确是我们公司的。”许小冰将那些文件全部推到我面前,“这是我今天在公司整理出来的文件,经孟玲手办理的公司业务非常多。” “哦。”我觉得自己没必要多说什么,许小冰既然将孟玲的文件给我看,一定还有话要对我说。 果然,她接下去说道:“我也没想到真有这么个人。”她看着我,我冷笑一声。 “你别这样对我,”她继续维持着冷漠的表情,可是眉梢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恼怒,还有些不耐烦,“不要以为你是受害者。我也是无辜的。” 听她这么说,我一阵反感,起身就走,懒得再听她说什么。不料她猛然拦住了我,大声道:“你非听我说完不可!” “你反正也是说谎,我偏不听!”我也大声道。 眼看我们又要吵起来了,许小冰先前的冷漠和镇定都像薄膜一样被我们的怒火掀飞了,只剩下那双怒目圆瞪的大眼睛,鼓鼓地突出在脸颊上,仿佛要吃了我一般;“你听完我说的话,不相信就算了,”她用力说道,“但是你必须要听完!” 其实我也很想听听她到底想说什么,只是她的态度实在可厌,我偏偏就是不愿意听她的摆布,冷笑道:“我就是不听,你能怎样?” 她勃然大怒,劈手将文件摔了一地:“不听算了,你很了不起吗?你不相信我就算了,真他妈的!” 她居然骂粗话了,这让我很惊讶,正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回她一句“你妈的”,更令我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她哭了。一个人维持着愤怒的表情,却又泪流满面,这让我觉得很惶恐,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想要安慰她,又有点不甘心,遂冷笑道:“你还哭?我倒是想哭呢,显得你多么委屈似的!”我转身回到沙发上,翘着腿坐下,“好,你就说,我倒要听听你要说什么!” “我不说了!”她几乎是跳着道。 “要说就说,不然我真不听了。”我的心情也不见得多么好--我跟许小冰是不是八字不合啊?短短几天内,好像吵架的时间多于说话的时间。 她重重地在我身边坐下,沙发被她震得摇晃了一下。她笔直地看着前方,我翻看着文件,我们俩谁也不看谁,屋子里只有她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回荡:“在李奶奶那里看到孟玲这个名字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受了骗,很生气,可我呢?要是我像你一样觉得自己受了骗,那倒要好受得多,至少不用那么害怕!我当然不会像你那样,什么也不问清楚就冲了出去,因为我很清楚,辉南科技公司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孟玲的人!” 我用力翻动着文件,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来表示我的不满,她看了我一眼:“你能不能小点声?” 我将文件朝旁边一扔,双手垫在脑后,开始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很多水渍,角落里还有几张蜘蛛网,我装出很有兴趣地样子盯着那些蜘蛛网看,耳朵里却留神听着许小冰说话。 她继续怒气冲冲地说:“你冲出去以后,李奶奶对我也生气起来,问我是不是也要退租。我家里那种情况,怎么能够随便退租?租房的押金是一大笔钱呢。我当然只好说没那个意思,李奶奶又骂了我很久,我才敢问她是不是纪录错了,也许根本就没有孟玲这个人。这话又让我招了一顿骂,骂完之后她才翻到那个记录本的最后一页,那里贴着我们的身份证复印件,孟玲的身份证也贴在上面。” “哦?”我将手放下来,注意地听着--我怎么没看到身份证?倒不知道孟玲长什么样。 许小冰对我的反应毫无反应,自顾自朝下说着:“看到了孟玲的身份证,还有她亲笔签的协议之后,我觉得这也不像是弄错了。再想想在这所房子里发生的一切,我那个时候才真正的害怕起来,很想找你商量,却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又问了李奶奶好几遍,她也被这种情况弄糊涂了,完全记不起来有这么个人,可是一切证据都在,连钱也在,我还没想到怎么办呢,她就催我到公司去问问是怎么回事。这话提醒了我,我立即就跑到公司去了。去公司的路上,我给公司的同事一一打了电话,除了老总之外,每个同事都被我问到了,但没有一个人认识孟玲,连以前在公司工作了好几年的同事,也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到了公司里,打开门,我连包也没顾上放,就开始乱翻起来。我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晓得一顿乱翻,翻了很久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后来,冷静下来想了想,我打开公司的档案柜,在人事档案里翻了很久,终于翻到了孟玲的档案。” 她把一本档案扔到我腿上,打开一看,一张一寸大的黑白照片映入眼中,照片上是个留长直头发的女孩,大眼睛,很清纯的样子。名字那一栏写的是孟玲,职位也的确是总经理助理。个人经历很简单,从北京某大学毕业之后,她先是在南城的一所小学当老师,三年后跳槽到了辉南科技公司当总经理助理,而在她的面试评价一栏里,评价人赫然正是许小冰。 “看来还是你将她招进辉南的么。”我说。 “没错,这个我也看到了。”她摇了摇头,“当时,看到这份档案,我整个人都傻了。我没想到真有孟玲这个人,尤其让我觉得惊讶的是,她竟然是被我招进公司里来的--而我却毫无印象。当时公司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盯着孟玲的照片看,越看越觉得害怕,她的眼睛仿佛正盯着我,像是很快就要从照片中走出来似的。” 她这么一说,我也产生了这种感觉,孟玲那双眼睛的确仿佛在盯着我看,弯弯的嘴角似笑非笑,原本我只觉得她漂亮,现在听许小冰这样一描述,孟玲的笑容中便带上了说不出的诡异,灯光照在照片上,使得她的眼睛似乎转动起来。我连忙啪地一声关上了文件的封面。 “我当时也是你这么做的。”许小冰说,“我将这份文件放进包里,又继续在其他文件中搜寻着。因为我始终不相信公司里会突然多出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如果她的确是我们公司的人,总会留下许多痕迹。果然,在文件柜里和其他的地方,我发现很多孟玲的签名,甚至还发现了几分她用手写的工作总结,她在那工作总结里提到对办公室装修的建议,而我们的办公室,的确是依照她在总结中所说的方式装修的……发现的这些事情让我害怕极了,怕得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幸好,这次她说道自己害怕的时候,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瞪大眼睛望着我。 “后来呢?”我不由自主地问。 “后来我就带着这些东西回来了。回来之后,我赶紧打开自己的房门,在里面找出了以前公司拍的一些照片,没想到是真的!”她的眼睛蓦然瞪大了,望着那双眼睛,我心中一跳--看来她这个习惯是改不了了。她瞪大眼睛望着我,脸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还没等她说下面的话,我就已经被她那种表情吓得汗毛直竖起来。 我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道她看到了些什么,正因为她没说,我才越发觉得可怕,恐怖片里的各种经典镜头开始在眼前浮现,我忍不住催促道:“照片怎么了?” “照片上有她!”她压低嗓子说完这句话之后,便不再出声,只是愣愣地看着我。房间里的温度仿佛忽然降低了,我抱着自己的胳膊,也不由自主地低声道:“什么?” “她就在照片上,以前我也看过这些照片,也看到过她,但我不知道那就是她,只以为是不相干的人!”她用那种无法置信的语气说道,“几乎每张集体照上都有她,每张照片上都有她!”她忽然站起身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独自和孟玲的资料呆在一起,有些害怕,正要问她干嘛去,她已经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撂照片。我接过来,在她的指点下,我很快就在那些集体照中找到了孟玲,她笑容灿烂地和许小冰以及其他同事站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出众。 “她的确是你们公司的。”我说。 “没错,看到这些资料和照片,我也相信这件事了,”许小冰点了点头,“可是没有一个人记得她。我甚至给老总也打了电话,他说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名字,连长头发的女助理也没请过,他的助理都是短头发的。你看,”她从众多照片中挑出一张,“这张是最让我害怕的。” 我忽然有些不敢看,别过脸道:“如果很吓人我就不看了。” “你看吧,不吓人。”她将照片递到我眼前。 照片的确不吓人,但也确实让人害怕。这是一张双人照,照片上的许小冰和孟玲两人,头和头紧挨在一起,十分亲密的样子,许小冰的胳膊搂着孟玲,孟玲的手在许小冰头上作出了一个角的形状。而拍照的地点,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那正是我们目前所在的客厅,孟玲和许小冰所坐的沙发,也正是我们目前正坐着的这张沙发。一想到这个,我猛然跳了起来,将照片扔到一边,惊慌地道:“这是在这所房子里拍的!” “是啊!”许小冰脸上的鸡皮疙瘩和我一样,重重叠叠已经长了不知多少层,让我很担心她的皮肤是否会永远保持这样的状态,“就是在这所房子里,我和孟玲就坐在这张沙发上,合拍了这张照片,”她梦呓般地放低了声音,望着我,似乎渴望得到一个答案,“而我却对她毫无印象。” “太可怕了。”我说,“你们公司真没有一个人认得她?” “没有。”许小冰说。 我张大了嘴,不知该如何是好。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难道他们集体失忆了?我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既然不可能集体失忆,那么问题一定出在孟玲身上。 我正在想着,许小冰忽然充满期待地道:“你相信我的话了?” “啊?”我望着她,想要否认,她却飞快地道:“你如果不相信,就不会觉得这张照片可怕。” 她说的没错,如果我不是相信了她的话,这张照片就丝毫也没有可怕之处。 我为什么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了她? 我应该相信她吗? 我想不出为什么要相信这么荒谬的故事,但事实上,我的确已经相信了这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太荒谬了,荒谬得已经不能够用来欺骗任何人,许小冰再笨,也不可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骗人--何况孟玲的档案上,一切都写得很清楚,包括她的身份证号都一目了然,奇+shu$网收集整理要查证许小冰说的是不是真的,实在太简单了。即便许小冰和孟玲串通起来骗我,她们也没有能量来操纵这么多的人,或者篡改这么多的档案--所以,虽然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我相信她,但我也找不到理由不相信她,于是我就相信她了。 “好,我相信你了,”我说,“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如果我再发现你骗我,我不但不会相信你,还会去报警!” “什么叫做‘再发现’我骗你?”许小冰不满道,“我根本就没骗过你,也就谈不上‘再’。” “好了,别咬文嚼字了,后来你又干什么了?”我问。 “后来,”她话题突然一转,问道:“你还记得李奶奶记录的那些东西吗?” “李奶奶记录了不少,你指哪一项?” “房租,你还记得房租吗?” “房租怎么了?” “我搬到这里来只有一个月,总共还只交过一次房租,”她说,“你还记得吗?李奶奶的记录本上,我的房租是由孟玲代交的。” “嗯。” “搬来这里的那几天,正是我手头最紧的时候,交不出房租,也是很有可能的……”她的声音有些迟疑。 “你想说什么?”我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用完了,她一定要这么罗嗦吗? “我是说,根据李奶奶记录上交房租的日期来看,在那个时候,我的确是没办法交房租的,”她抿了抿嘴唇,“我习惯了记账,你知道,像我这种情况,一分一毫都要计划着花,就算是乘坐公共汽车的钱,我也在账本上记得很清楚……” “那你账本上记录了这笔房租没有?”我打断了她。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正要再问,她已经慢慢地递过来一个黑色的小日记本,翻开到某一页给我看。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汉字,果然巨细糜遗,记账单位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如果现在还有“分”这个货币单位,我估计她的账目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如果有“厘”的话……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许小冰指着一行字命令我看--“2月12日,欠孟玲房租钱300元整”。 “啊?”我抬头望着她。 她点点头。 “你真欠了她的钱……”我自己也没料到,竟然冒出这样一句话:“那你还了钱没有?” 她摇摇头:“没有还钱的纪录。” “啊?”我觉得自己有了一点点想法,可是这想法太微弱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在那种想法的支配下,我问道:“这是你自己的亲笔记录吗?” 她用力点头:“不会错的,我自己的笔迹还是认得出来。” “你看,这怎么能怪我不相信你。”我还在努力捕捉头脑里那个想法,嘴里便随便找些话来说着。 “我知道。”她说,“你想到什么了?” “正在想。” “我就是觉得奇怪,”她继续说,其实这时候我很希望她闭嘴,让我好好想想,但这样一来,没准又要吵起来,只好任由她说下去,“既然我能记录下她借钱给我的事,说明在记录的当时,我一定还是认得她的,为什么现在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呢?我……” 她还想继续抒发感想,却被我打断了。 “我想到了。”我说。她刚才那些话,猛然让我想到了一些事情,这正是一只在我脑海里游弋、却又屡次从指缝里滑脱的那个疑问--没错,为什么那个时候许小冰会记下向孟玲借钱的事? 为什么公司里会有孟玲的资料? 为什么现在谁也不认识孟玲? 这三个问题之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在连着,而许小冰的那番话,让我知道自己要寻找的是什么样的线索了--假如孟玲的确曾经存在过呢? 假如的确曾经有过孟玲这个人,那么,许小冰和公司的记录也就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孟玲的事情失去了记录…… 假如从来就没有孟玲这个人,许小冰的记录和公司的记录本身就是不应该存在的,这种不应该的存在,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无论孟玲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许小冰的记录和公司的记录出现和终止的时间,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条重要的线索,也许弄明白了时间的问题,也就能知道事情发生的原因。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许小冰明白我的意思,在她赞同我的分析之后,我们开始整理那些公司里的文件。依照时间顺序来整理,将文件依次放好之后,许小冰首先翻看了最后一份文件,也就是日期离现在最近的一份文件,文件上的签名日期是2月25日。 “你将她所有的资料都拿来了吗?”我问。 “没有,我们公司的资料三个月一存档,三个月以前的资料都归入档案室了。” “那就是说,和她有关的最近三个月的资料都在这里了?” “嗯。” 我们继续翻看着那些资料,加上许小冰自己的账务记录,我们发现,所有的资料都显示,孟玲在2月25日之前还在公司,在2月25日之前,许小冰的私人账本上偶尔还会出现孟玲的名字,有时候是和孟玲一起出去吃饭买单,有时候是自己又欠了孟玲多少钱--许小冰发现自己一共欠孟玲500元钱。除此之外,那些账目也显示,在2月25日之前,许小冰缴纳的房屋支出费用,都是依照两人份来分担的,而2月25之后,所有的费用都由许小冰独自承担。 “2月25日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她,她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现在,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支配我们行动的,已经不仅仅是恐惧,还有强烈的好奇心,我们感到很奇怪,一个人怎么能突然凭空消失得如此彻底呢? “看来的确有这么个人,” 许小冰说,“似乎我们都被集体洗脑了。” “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些事情。 “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件灵异的事情了。”许小冰凑近我身边,低声道。随着她这句话说出口,我感觉到一股阴森之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为了驱散这种气氛,我故意哈哈笑了几声:“你好像从来没认为这不是灵异事件。” “你不觉得这很像恐怖片里的情节吗?”她对我的笑声反感地皱起了眉头,“你认为这能有什么科学的解释?” 我哑口无言--这能有什么科学的解释呢?唯一能科学地解释这件事的就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许小冰的谎言。但是这其中有些事情发生时,许小冰本人并不在场,譬如今天下午在这所房子里发生的事情。 她说得没错,这件事情越来也灵异了。然而,这又是怎样的灵异事件呢?我听说过鬼魂作祟,也听说过妖怪害人,甚至还听说过外星人,但是就是没听说过有什么人留下了一切存在的证据,却无法证明她的存在…… “没错,证明她的存在……”我喃喃道。 “你说什么?”许小冰见我呆呆地出神,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回过神来,她正用不耐烦的表情看着我。说来许小冰也很可怜,她不得不和我这样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同住一所房子,已经很委屈了,现在又不得不和我一起来商量这件事情,于她而言,只怕从未想过要和我这样的人合作吧?我觉得这种情况有些可笑,我和她的个性实在南辕北辙,却就是这样被紧紧地捆绑到了一起。 “我说,”我笑了笑,“我们必须要证明孟玲的存在。” “不是已经证明了吗?”她指了指这些资料。 我摇了摇头:“这不过是些资料罢了,谁也没有见过孟玲--资料是可以伪造的。” “你是说我伪造资料了?”她歪斜着脑袋冷冰冰地道。 “你非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我懒得多解释,她气得脸色铁青,哗啦一声将所有资料收拢起来,嘴里低声念叨着些什么--从口型和偶尔可以听到的声音来看,无疑是在骂我。这个时候我不打算吵架,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嘴,还没有来得及阻拦,那句话就已经出口了:“一个人吵一次架并不难,难的是时时刻刻都和人吵架。” 说完这句话,我立刻溜进了厕所。 不出所料,厕所外传来她的声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吭声,一个人在厕所内捂着嘴笑,她继续问了好几声,见我没回答,气恼地在厕所门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幼稚!”便只听得脚步声在客厅里穿梭,想来是她在收拾那些文件,与之相伴的,是春蚕咀嚼般细碎的念叨声,这让我想到了大话西游里的唐僧。 围绕这个人发生的一切都不可捉摸,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可以让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许多存在过的痕迹,却丝毫不让人看到她本身? 我在厕所里蹲了大约半个钟头,看完了放在洗漱架上的一本杂志之后,听到客厅里没有了动静,这才慢慢地走出来。许小冰已经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关上了门,我便打开了电视机,随手调到了本地新闻台。 听到电视机的声音,许小冰出来了。她倒是没有再生气,而是扔给我一张纸,上面记录了一些人名和地址,还有电话号码。见我不解地望着她,她解释道:“这是孟玲在2月25日前几天联系的客户名单,还有她家里的联系方式。” “哦。”我点了点头。她见我似乎还没明白她的意思,从鼻子里出了一口粗气,坐到我身边,“耐心”地道:“你不是要证明她的存在吗?可以去找这些人。” “你找还是我找?”我问。 “一起找!”她的“耐心”已经到了临界点。 “好吧,”我说,“你害怕吗?” “怕,当然怕,”她无可奈何地瞪了我一眼,“有什么办法?” 这个时候,我说出了一句话;“我正在托人找房子,要不到时候你跟我一起搬出去吧?”说完之后,我感到异常后悔,非常期待她能拒绝我。 她没有拒绝--任何人住进了这样一所房子,就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哪怕是让她和比我更让她看不顺眼的人住在一起,她也不会拒绝--她点了点头:“只要房租不比这里贵,”她犹豫了一下,“贵一点点也没关系,只要不超过太多就行!” 要许小冰说“贵一点点也没关系”,可见这房子的确已经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要知道,她可是独自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坚持了半个月!不过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孟玲的存在,而现在,这个孟玲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出现了,她仿佛是一个资料上的实体,这个资料上的人,能够在我们房间里留下各种存在的痕迹,我们却从来看不到她--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不要说胆小如斯的许小冰,就是一向不信邪的我,也感到十分诡异。 更何况,还有李云桐的那种说法。我看了看许小冰,觉得她承受目前这些事情就已经够了,李云桐在医院撞鬼的事情没必要再告诉她,我可不想再次看到她瞪大得近乎疯狂的眼睛。我只是将今天下午差一点就捉到孟玲的事情说了出来,在她的眼睛又要瞪大时,我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实际上是电视上的新闻转移了话题。 电视上播出的是一则认尸广告,广告上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满面恐惧的表情,脸色苍白,看起来十分吓人。我正纳闷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女人,新闻里提到了“流芳湖”这个地方,这让我留神听了起来。 “你没看到她她就从你眼皮底下跑了?”在那个时候,许小冰刚刚听我说完下午的事情,眼睛处于急剧扩张状态。 “嘘,听新闻。”我赶紧说。 她的注意力转向了电视机,谢天谢地,那双眼睛总算慢慢地恢复正常了。 新闻上播出的正是我今天在流芳湖见到的画面,许多船在湖面上穿梭着,播音员在画外音里介绍着事情的起因,接着,李云桐和我被推到了画面中央,许小冰在我身边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上电视了?” “嗯,不太上镜。”我说。 “怎么回事?” “你听听就知道了。” 许小冰不再说话,我们认真地听着新闻。也许南城的新闻事件太少了,这样一则新闻足足播报了十五分钟,不但详细说明了事件的前因后果,甚至还采访了李云桐。最后,播音员说:“据李先生描述,当时湖面上能够清晰地看到落水女子的头部,但是他的同事和前来营救的警察们并没有看到任何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接着,播音员又提到李云桐最近几次宣称自己看到某些人或者其他东西而别人并未看到--这其中没提到医院里的那次--我这才知道李云桐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人已经不是一两次了,不由吃了一惊。“李先生看到的那些人究竟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一种幻觉呢?”播音员明显带有诱导性质地道,“流芳湖的死者究竟是如何溺水身亡,死者身份能否揭晓,真相有待进一步调查,我们将进行追踪报道,欢迎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提供线索,热线电话是……” “他有病吧?”许小冰看完之后,怀疑地问我。 我没吭声。任何人看完这则新闻之后,都会认为李云桐有幻觉的毛病,实际上我也有这种怀疑,不过李云桐是个好人,我不愿意这么说他。 “这事你跟我说过,”许小冰说,“我当时还以为他见鬼了呢,现在看来,他肯定是幻觉。” “不知道。”我说。李云桐下午的时候将孟玲归结为他所见到的那一类“看不到的人”,也就是护士冯楠所说的鬼魂,经过刚才那一番翻看资料,我越来越觉得李云桐的话有几分道理了。 必须弄清楚李云桐是否产生了幻觉。 我发现必须要弄清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短短几天,简单的生活变得复杂起来。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生活假如太复杂了,就会变得沉重,我还不到过那种沉重生活的年龄。我脑子了浮现出妈妈总是叹息的那句话--“你还没有长大呢!” 想到妈妈,她的电话就来了。看到手机屏幕上浮现的那行熟悉的电话号码,包括我家乡那个城市的区号,不知怎么的,我的眼睛骤然发热起来,连忙看了看许小冰,她已经起身去做那顿被打断了的晚餐了,菜刀声又忙碌地响了起来,耳边是妈妈的声音,这种感觉,恍惚又是回到了家中一般。 妈妈照例是问平安,问健康,问温饱,问事业,等等等等,等她一连串问题问完之后,我用“一切都好”回答了所有的问题之后,再回问相同的问题……这样的对话单调而重复,没有什么新的内容,可是比任何新鲜的小说都更吸引人。我们聊了许久,妈妈说我的一个同学从美国回来了,刚刚打电话找她要了我的手机号。我们又聊了一会其他亲友的近况,便依依不舍地挂了。 “你吃晚饭了吗?一起吃点吧?”许小冰说,“我今天煮多了一点饭,不要浪费了。” 肯德基的那点东西已经消化殆尽,实际上我早已饿了,听她这么一说,也就不客气地点了点头。许小冰见我答应了,便命令我去洗芹菜,我一边洗菜,一边还在回味着刚才和妈妈的对话,心里觉得暖洋洋的--毕竟还是家中好啊。 “你以后还是和我一起做饭吧,”许小冰说,“两个人吃饭能省钱。” “好啊。”我想想也好,总是在外吃饭,对身体似乎也不大好,“不过我不会做菜。” “没关系,你洗菜好了。”她说。 匆匆将芹菜洗完,许小冰检查过后,发出了惊叫声:“没洗干净啊!” “哪里?”我心虚地凑过去,她掰开芹菜粗大的茎杆,绿色的缝隙里赫然还有污泥,这让我的脸蓦然变红了。 “你在家很少做家务吧?”她一边洗芹菜一边问。 “嗯。”我小声说。 饭很快做好了,许小冰的手艺很不错,很久没吃过这样的家常菜了,我边吃边赞不绝口,许小冰很谦虚地说她的手艺不行,不过勉强能吃罢了。 吃完之后,我自觉地收拾碗筷,正打开水龙头洗碗之时,手机又响了。我揩干手,对许小冰道:“我一会洗碗,你去看电视吧,不用管了。” 电话是那个从美国来的同学打来的,她在大学二年级那年出国留学,关于她的传闻有很多,有人甚至说她嫁给了一个美国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寒暄了两句之后,我立即问:“你是不是嫁给了美国人?” “啊?”她在电话那边大笑起来,“听谁说的?” “很多人这么说。”我问,“你在美国到底干了些什么?” 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留学啰,还能干什么?” 我也笑了:“谁叫你长得那么漂亮啊,这年头,谁也不信漂亮的女人能专心学习啊。” “哈哈哈,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啊,”她继续笑着,“小家伙还没长大呢。” …… 两个很久不见面的朋友,自然会有很多话要说,更何况还是两个女人。说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已经偏离原来的话题十万八千里之遥,谁也不记得话题是怎么转来转去的,就这样转到了各自的男朋友身上,她用很长的时间诉说着她的恋爱经历,我很少打断她,只是中间要她停了两次,一次是因为耳朵被手机贴得发烫,换了一边耳朵,另一次是因为手机的电已经用完了,临时插上了电源。 “……所以,我现在又自由了,”她笑呵呵地说,接着便问,“你呢?你和余非怎样了?” “什么?” 她的声音变得暧昧起来:“你们还在一起吗?” “谁?”我莫名其妙地问。 听到我这么问,她沉默了一小会,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连你们这么好也……”很快,她的语气又变得轻松起来,“没什么,正常的,初恋很少能成功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忍不住提高嗓门问,她说的话实在叫我听不明白。 “行了,在我面前你不用硬撑了--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是你甩他还是他甩你?”她又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万分无奈,这个徐丽莫非是脑子错乱了?听她这口气,那个所谓“余非“似乎是我的初恋男友,并且现在已经不幸分手了--她的语气里有种哀悼的味道,这更让我哭笑不得--一定是她这些年认识的人太多,将我和别人搞混了。 “你记错了吧?”我连连摇头,“我还没有男朋友呢,能跟什么人分手?不要诅咒我!” “你这么恨他?”她惊讶地问,似乎完全没听进我的话,依旧依照她自己的思路在说着。我忍无可忍了,对着手机大声道:“我是江聆,你大学的同学,你没搞错人吧?” “我知道你是江聆,”她冷静地说,“但是你和余非怎么分手了?” “我和余非怎么了?”我懒得再解释,索性顺着她的话来说。 “你们不是我们班的梦幻组合吗?两个人都挺傻的,什么也不懂……”徐丽的话语声中充满感叹,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她此时的模样--一定是穿着她最喜欢的睡衣,这个时候,她的脸上应该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面膜,一双眼睛从面膜的缝隙里透出光来--她的眼睛不大,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就喜欢贼溜溜地朝左右两边转动--此时那双眼睛一定在骨碌碌转动不休,也许她同时还在听一首很老的歌,以配合这种怀旧的气氛……我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徐丽丝毫没察觉到我的心思,继续用回忆的腔调说着,“只有余非那样的人,才会跑到山里去采野花来给你种--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被他这种行为打动……他不是还每天给你画一幅画像吗?你那本画像集子呢?还留着吗?” “哈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好一个浪漫的故事啊……” 徐丽的梦幻回忆被我打断了,一点也不气恼,也笑了起来:“是啊是啊,浪漫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到这个时候,她还是没意识到自己弄错了对象--这种事情我以前也遇见过,不过那都是在老人们身上才出现,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们,经常张冠李戴地将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强行安在我身上。徐丽还这么年轻,居然就犯这样的糊涂,我又好气又好笑:“徐博士,你读书读傻了吧?到现在还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她好像真的傻了。 “我不认识什么余非,你记错了,真是张冠李戴,”我笑道,“你也不想想,那样酸掉牙的故事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这种人身上?” “行了,我不逼你了,我知道,你不愿意提这件事,”她很“理解”地说,这更让我哭笑不得,“说实话,这样的故事居然发生在你这种人身上,我们也都觉得奇怪。” “行了行了,少胡扯了,你回来呆多久?”我问她。 话题总算从“余非”身上扯开了,我们开始热烈地回忆大学里的生活。这是一个很适合回忆的夜晚,春天潮湿的气息在黑夜中弥漫着,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浮在暗夜之上的点点灯火,即使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我似乎也感受到那些灯光之中散发出来的暖意。一直到徐丽挂了电话,我依旧出神地凝视着那些灯光,在蒙蒙雨雾之中,灯光被化得有些润开了,这平空而来的晕染,如同老房子墙壁上的水渍一般,勾起许多岁月味道。一个和自己拥有共同过去的人是可贵的,因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中,我和徐丽回忆过去的那些同学的同时,其实也是在缅怀我们一去不返的学生时代。时间能够改变一切,终有一天,徐丽和我,也包括其他的同学,无论我们在校园里曾经多么亲密,终有一天,我们也将渐渐从各自生活中淡出--这是一种规律,和有情无情没有关系,这是时间在作怪。然而,无论过去多久,无论彼此之间有没有联系,那些共同度过的岁月,我们都不会忘记的--谁也不能忘记生命中的某一段,即使不记得全部,但当时的感觉始终存在,并且存储得越久,便越有滋味--在记忆中,即使是少年时代互相没有好感的人,也会变得很珍贵,因为正是这些人和我之间发生的种种故事,才构成了过去的生活,那是生命的一部分,无法割舍,忘记那些,就意味着忘记自己。有很多人我也许再也联系不上了,但是那并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构成了我过去的一段生命,而未来,是由新的人和新的故事构成的……人们喜欢回忆过去,其实就是在回忆自己……我出神地想着这些事情,忽而觉得高兴,忽而又有些伤感,要不是厨房里突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我还会继续想下去。 厨房里的声音是许小冰弄出来的,我愕然起身,看见她正收拾着水槽里的碗筷,弄出很大的响声。我这才想起自己忘记了洗碗,连忙走过去,挽起袖子道:“我来洗吧。” “不用了。”她冷冰冰地将最后一个碗冲洗干净,面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不好意思,我刚才电话打得久了点……”我说。 “你电话打得久我不怪你,”她斜睨着我,鼻尖对着其他地方,“但是打完电话你却坐着不动,什么也不干!” “我想事情去了,”看来她对我没有洗碗这件事非常生气,我连忙解释,“不好意思。” “你想事情倒想得久,我在这边快洗完了你才站起来!”她用力将袖子捋下来,气冲冲地走进了房间。 我知道无论怎么解释,她也是听不进去的,便只好沉默不语。我的沉默也让她感到愤怒,她怒气冲冲地走进自己的房间,用力将门关上了。 我怔怔地望着那扇骤然紧闭的房门,叹了一口气,又回头望了望窗外的灯火--假如生命中相遇的每个人都构成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的话,我和许小冰这段相处又将如何呢?很多年之后,我们回忆起彼此,记得最多的将会是什么呢?倘若能够选择,许小冰一定不会愿意遇上我,我也不会愿意遇上她,我们实在是不同类型的人。刚才发生在我和许小冰之间的事情,颇有些像结婚多年失去感觉的夫妻之间发生的冲突,这个联想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不免叹息。人们没必要和自己不喜欢的人相处,这个世界是自由的,我们应该可以选择自己的同伴。只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暂时还无法分开。 想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我们就这样被捆绑在一起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孟玲--孟玲,围绕这个人发生的一切都不可捉摸,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可以让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许多存在过的痕迹,却丝毫不让人看到她本身?这样的孟玲,是不是很孤独呢?假如她真的是鬼,她这么做,是不是表示她依旧留恋着人间?否则她为何要四处留下她的踪迹?这让我想到游客们的“到此一游”,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每个人都希望这个世界记住自己的存在,不断制造着或大或小的痕迹,是不是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我们的存在原本就如此脆弱,随着生命的消逝,一切都将渐渐湮没…… 我独自坐在沙发上想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那些灯已经全部熄灭,我才在沉思中睡去。 这个夜晚,我梦见自己在一片竹林里努力刻下自己的名字,刻得手都肿了起来,那些竹林却转瞬间便被人砍伐了,我和另一个形容模糊的人在满地竹梢中寻找着,我大声问:“我的名字呢?”那个人却什么也不说,他也在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李云桐的桌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串风铃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第二天的时候,天气转晴了。持续了很多天的雨雾从空气中消散了,早晨起来,隐约有些明媚的天光从窗外漏进来。路面上还是湿漉漉的,天上依旧没有太阳,但是云层已经散去,露出亮白的天空来,四周仿佛笼罩在一层水光中,晃动着一种清澈透明的质感。 大家的心情看起来都不错,办公室里有人插了一束带着露水的花,因为那束花的缘故,直线条的房间里骤然变得柔和起来。这束花让我想到昨天徐丽说到那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不由暗暗地笑了。 周一照例很忙碌,由于老板出差,办公室的气氛在忙乱之中,比往常要活跃许多。大家一边不断忙活着手里的事情,一边大声交谈着。我很想仔细问问李云桐昨天在医院里发生的事情,但是他一直忙着接电话,没有空说别的。看他的脸色,似乎非常疲惫。 我频繁投向李云桐的目光引起了坐在身边的设计师小耿的注意,他悄悄凑过来,在我耳边道:“看出什么没有?” “啊?”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小耿年纪比我还小一岁,满头火红的头发瀑布般披挂下来,眼睛几乎完全被遮挡住了。他甩了甩头发,露出一只眼睛看着我:“你昨天看了本地新闻没?” “看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你说的是流芳湖的事吧?” “嗯。”他的身子又凑过来一些,并且朝四周看了看。我这才发觉,有好几个同事已经聚拢在我的身边。 “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会计徐阿姨抽了张椅子在我身边坐下,其他同事也坐在我的桌沿上或者其他能坐的地方,团团围着我,仿佛要听什么故事一般。 “新闻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说,手里仍旧在不断地打着下午要交的一个市场调研报告。 “这么说是真的?”小耿惊叹一声,又甩了甩头发,“真的只有李云桐一个人看见那个女人?” “嗯。”我点点头,又看了李云桐一眼,他仍旧专心地打着电话,好像不知道大家正在议论这件事。 “据说李云桐还经常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人?”另一个设计小彭紧接着问我。 “我不知道,你们去问他吧。”我有点着慌。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我抬头一看,李云桐匆匆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大家都紧紧盯着他,小耿正要开口说话,李云桐挥了挥手:“那些事是真的!回头跟你们说。”他将一叠传真递给我,“这是弘扬公司的产品资料,他们要一句广告语和一套报纸广告创意,中午给我。” “可是我要写市场调研报告……”我指了指屏幕,“要不让欧阳来做吧?”欧阳是公司的策划总监,我们说话的时候,他正坐在我身边,听我这么说,他立即举起了双手:“不行,我没有那么快的速度,还是你来吧。” “那市场调研报告怎么办?”这份市场调研报告有相当的分量,要得也很急,我看了看欧阳--他虽然做策划很稳,但是论到创意和速度,就稍逊一筹了。公司总共只有我们两个人做策划,偏偏这两份东西都很急,这倒是让我犯难了。 “让顾全来做吧。”李云桐沉吟了一会道,“他来做市场调研报告。” 这话让我们所有的人都摸不着头脑,欧阳一边眉头高一边眉头低地问:“顾全是谁?” 李云桐正要说什么,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看电话号码:“我的。”一把抄起电话,大声说了几句话,放下电话便道:“我要马上出去一趟,江聆,你马上把我要的东西赶出来,中午我回来拿,”他敲了敲我的电脑,“这份调研报告你先打印出来给顾全吧,让他来做。”说完便匆匆地朝门口跑去。这种匆忙的情况在我们公司是很常见的,客户就像骤然而来的暴雨一般,通常在事先毫无预兆,到了关键时刻便一个电话过来,也不管我们是否能忙得过来,总是要求在第一时间完成他们提出的要求。李云桐手里掌握的客户都是一些大户,这样突如其来的要求比别人更多。 “顾全是谁?”我大声问,但李云桐只是朝我挥了挥手,人就已经消失在门口了--看来那个电话的确相当紧急。 “怎么办?”我无可奈何地问欧阳。 “先做创意吧,”欧阳说,“我手头也忙不过来,调研报告先放到一边,反正这两个单都是李云桐的客户,他会处理好的。”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我耸了耸肩,大家都认为李云桐已经忙疯了,也许顾全是别的公司的策划吧--在忙碌的时候,我们常常会请其他公司的策划来帮一到两天的忙--现在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好先将做了一半的调研报告和资料打印出来放在李云桐的办公桌上,自己赶紧拿起弘扬公司的资料看起来,大家也各自散去,忙起自己手头的活来。 弘扬公司的产品很复杂,为了那句广告语,我将他们的资料读完之后,立即在网上查找同类产品的资料,正忙碌着,小耿慢慢将他的座椅滚了过来,在我耳边低声道:“你说,有没有可能只有李云桐一个人看见了顾全?” 这话让我心里一颤,脑子立刻被打乱了:“怎么可能?”我愣愣地望着小耿。 小耿低声笑了起来:“开个玩笑,哈哈。”他得意地将椅子滚回了自己电脑前,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忙碌起来。 但我却再也无法沉入到工作之中。 想起近日发生的种种事情,似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既然我能遇到孟玲,李云桐怎么就不可能遇到一个子虚乌有的顾全呢?他已经见过至少两个只有他才能看见的人,再多一个也不足为怪。 这么想着,我的目光不由自主朝李云桐的办公桌瞟去--假如真有一个看不见的顾全在这间办公室里,他会不会响应李云桐的话来做那份报告呢? 那份报告依然安静地躺在李云桐桌上,保持着我将它放上去的那种姿势,没有人动过它。 也许我想错了吧。我这么安慰着自己,然而心里总有一丝不安,似乎还有些什么别的事情从心里浮上来,在支持着小耿刚才说的那句笑话--但那是什么事呢?我左思右想,却无法想清楚。 算了,别想了。我强迫自己将思路回到工作上来,然而脑子里始终乱糟糟的,无法进入状态。似乎在这办公室的某个角落里,有个看不见的人正盯着我们每一个人。我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角落--办公室和往常一样,除了光线明亮一些之外,没有太大的变化,同事们各自埋头工作着--人很多,倒是不像在302号房那般让人感到脊背生凉,只是我总是忍不住去看李云桐桌上的那叠资料,生怕它一转眼就不见了。 这样下去,上午是无法完成工作了。我想了想,拉开抽屉,掏出抽屉内一个小小的铃铛--这是一串指甲大的风铃,是一个做风铃的客户留下的样品,一拿起来就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引来其他同事的观望。我顾不得许多,走到李云桐着边,将风铃压在文件之上,这才放心地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桌旁。 “你这是干什么?”徐阿姨不解地问。 “这是李云桐一个客户的样品,让他还回去的。”我撒了个谎。 只要有人拿起那叠文件,风铃就会发出响声。我终于不用再盯着李云桐的桌子看了,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钟头,一个上午转眼即逝,我喝了一口水,全力搜索起资料来。一个多小时后,同类产品的资料差不多全部看完了,接下来的工作便很快了。做创意的时候我习惯用水笔,在纸上横七竖八写了一些东西之后,再用电脑整理出来,自己看了一遍,颇为满意,便打开qq,准备从网上发给欧阳和小耿看一看。 进入qq之后,一连串的提示音响了起来,许多朋友给我留了言,大部分人都是用一个笑脸符号探测我是否在线,这种信息不回也罢。有几个相熟的朋友询问近况,回复了两句。 还有一个人的留言,却让我一时怔住了。 这人是西出阳关,他的留言是:[今天徐丽给我打电话了。]这条信息让我觉得很是奇怪--徐丽也认识西出阳关?莫非他真的是我的熟人,想到他那个夜晚带给我的恐惧感觉,我心中又惊又疑,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怪圈。看看留言的时间,是昨天晚上11点,这么说,徐丽刚给我打完电话,紧接着就和他联系了?他究竟是什么人呢?我立即个徐丽打了个电话,想要问个清楚,电话那边的铃声长时间地响着,却无人接听。 放下电话,我呆呆地坐着,还来不及多想什么,qq上又传来了信息。 是西出阳关,他在线。 [见到你太好了!]他说。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在思忖之际,小耿也给我发了条信息:[创意做完了?]这话让我想起自己上qq的目的,连忙将自己刚才做的创意发送给小耿和欧阳,请他们提意见。 在等待他们回信息的时间里,我和西出阳关聊了起来。 [你到底是谁?]我问。 [一个故人。]他说。 [故人?是以前的熟人还是死人?]因为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加上许多疑问堆积在心头,我的语气有些不善。西出阳关并未生气,反而发来一个哈哈大笑的图案:[你性格一点也没变。] 我忽然厌倦了这种打哑谜般的一问一答,问了半天还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索性直入正题:[那天你怎么知道我穿的什么衣服?这让我很没安全感。] [呵呵,]西出阳关很快回答了,[因为我在咖啡馆里看到你了。] 哦?我拼命回忆在咖啡馆里见到的人,但是那晚的人那么多,我怎么能知道他是谁呢?我只有继续问下去:[但是你怎么知道我穿的什么毛衣?我在咖啡馆里穿的是棉衣。] [我说过了,我是你的故人,从你的领口露出的毛衣衣领,我就能分辨出那是哪件毛衣--那还是你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买的,对吗?] 啊?他的回答让我又吃了一惊--的确没错,那件毛衣的确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买的。看来,他说是我的故人,这点没有说谎,原来他是如此知道我的衣着的,事情说穿了竟如此简单,亏得我和许小冰还疑神疑鬼,现在想想,着实好笑。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奇q i s h u 9 9.сom书,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原来你真的认识我。你到底是谁?] [你猜呢?]他还是不肯直说。 然而我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你上次说,我住的房间里有三个人,是真的吗?] [当然,难道你自己都不知道?]他送来一个异常惊讶的企鹅表情。 [哪三个?] [你,和你一起喝咖啡的女孩,还有一个长头发的女孩。] 我的神经又紧绷起来--长头发的女孩,他说的分明就是孟玲。这是除了那位书店老板之外,另一个看见孟玲的人。 [你什么时候看到她的?]我问。 [也是那天,你们三个一起从云升街六号出来,你和许小冰去喝咖啡,我记得你还招呼那个女孩也去,不过她没有去。”] 啊? 我仿佛跌进了冰窟,四周的空气仿佛骤然间塌陷出一个空洞,将我包裹在其中,我甚至有点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指,用了很大力气才敲下这么一行信息:[我什么时候和她说话了?] [你又不知道?]西出阳关发来一连串的惊讶表情。 [把你看到的关于那个长发女孩的事情全都告诉我!]我有些气急败坏地命令着,一边在脑海里疯狂地想象着当时的情形--在那个喝咖啡的晚上,孟玲居然就在我们身边,我们甚至还和她说了话……可是我对此毫无印象,这种说法只是让孟玲那模糊不清的面目变得更加模糊,即使她的容貌那么漂亮,但每次想起她,不知为何,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加上蓝色雾气和黑夜作为背景…… 西出阳关沉默了很久,我不耐烦地又发了好几条信息去催。 [已经说完了。]他说,[你们总共就聊了两句,后来她就上楼了,没多久还从你们那间房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望着你们。] 这话让我又是一激灵,回想起那个夜晚,当许小冰走到马路对面、我独自站在云升街六号楼下踌躇之时,孟玲就在我头顶俯望着我,这种景象让我不寒而栗。我觉得有很多问题要问,可是仔细一想--我能问他什么呢?他也只不过是看见了孟玲而已,甚至连孟玲的名字也不知道,只是用“长发女孩”来称呼她,从他嘴里能得到什么答案? [怎么不说话了?]见我沉默下来,他发信息过来催问着。 [你到底是谁?]匆忙中我记起了这个问题。 [一个故人。]他老调重弹地道。 [你到底是谁?]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在得知他是如何看到的真相之后,笼罩在西出阳关身上的神秘面纱已经自动脱落了,剩下的只是对于一个了解我过去的人天然的信赖--尽管他继续保持神秘,但是一个人如果能记住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买的一件衣服,奇Qīsuu.сom书那必然是相当熟悉的人了,我长这么大,所认识的人中间,还没有遇到过不值得信任的,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却已经油然产生了一种面对老朋友的感觉,因此说话也就轻松随意起来。孟玲的事情让我心烦意乱,这种烦乱的心情,正好需要对老朋友倾诉一番。 [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女孩是谁,]我发过去一个漆黑的哭脸,沮丧地道,[我和许小冰都知道她就在我们的房间里,可是就是看不见她,你说我和她说过话,可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是不是见鬼了?] [啊?]西出阳关只这么感叹了一句,之后便沉默了。 我等了一会,他再也没有动静。没多久小耿开始和我讨论创意,欧阳的头像也活跃起来,我们三个在一个讨论组里一起讨论创意,我暂时将西出阳关抛到了脑后。欧阳和小耿对我的创意连连称道,小耿甚至已经做了一个初步的设计出来,欧阳也提出一些新的点子,这让我们都很兴奋,一边聊着,我和小耿一边修改着电脑里的草稿,到11点半的时候,我和小耿的方案便成为定稿,小耿从电脑后站起来,和我互相击了一掌,欧阳在他的办公桌后对我们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马上打印出来,”欧阳说,“小耿负责打印吧,现在还有点时间,”他看了看钟,“江聆,你赶紧做那个市场调研报告。” 我点点头,打开电脑里市场调研报告的文件,小耿站在我身边,晃动着红得耀眼的脑袋,吹着口哨朝打印机里塞纸,手腕上一串金属的手镯碰在电脑屏幕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这声音提醒了我,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朝李云桐的桌上望去,想看看那叠资料还在不在那里。 李云桐的桌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我的心突地一跳,连忙走过去,想更清楚地确定。 棕色的办公桌上一览无余,除了那串风铃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第二类死亡》 第四部分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回头看了看李云桐,他已经不再说话,呆呆地站在原地,低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提起风铃,清脆的叮当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响亮,大家都抬起了头,朝我望上一两眼,又埋头做各自的事情。我四处看看,谁的桌子上都没有发现那些资料的影子,再说,有谁能够不弄响风铃而拿走那些资料呢? “谁拿了这个桌子上的调研报告?”我大声问。 没有人回答。 “怎么回事?”欧阳问我。 “调研报告不见了。”我说。 “你们谁拿了调研报告?”欧阳站起身来,大声问起他人。他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每个人都摇了摇头或者说“没有”。谁也没有拿那份文件。 “你的确放在这里了?”欧阳问我。 “是,文件上还放了这串风铃,”我说,“你听见风铃声没有?”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欧阳说,“你把风铃放上去的时候,声音挺大的,不过后来没有听到过了……”他拿着风铃摇晃两下,“按说这声音不小,应该有人听到……”他又大声问了一句:“刚才有人听到风铃声吗?” 依旧没有人听到,见欧阳如此重视,大家也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这份调研报告是我们公司和另一个公司竞标方案的一部分,具有一定的保密性。在此之前,公司曾经因为文件泄密而丢失了一个重要客户,所以对于文件的保管,公司一向都很重视。听说文件丢失了,大家也都放下手里的工作,仔细寻找起来,可是那份文件已经如同泥牛入海,再也找不到了。小耿怀疑刚才有人趁我们不注意走了进来将文件带走,但是前台的张兰证实,今天上午除了李云桐之外,再没有别人进出过公司,而李云桐出门的时候,那份文件还没有打印出来…… 大家仍旧在积极寻找着那份文件,我却停了下来。 文件找不到了,我知道的。 文件在顾全那里。 而我们看不见顾全。 就像我们看不见孟玲一样,就像看不见流芳湖那个女人一样,就像看不见其他一些人一样,有些人是我们所无法看见的,只有李云桐能够看见他们。 只有李云桐才能看见顾全。 这一连串的想法让我寒意骤起,即使春光如此明媚,那明媚之中晃动的却仿佛是无限妖娆,似乎有些邪气的东西正从敞开的窗口渗入到房间里来,那些弯腰寻找的人们中间,那些安静的办公桌之间,隐藏着某个我们看不见的人,他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谁也不知道他的存在。 也许,他就在我的身边……我忍不住转头望了望--他可能存在于任何地方,而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就在那里。在我们眼里是透明的空气,而那些透明的空气中,也许正包裹着一个同样透明的人。 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为惊弓之鸟,随时都会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疑问重重堆积,却没有任何一个疑问得到解答。 “顾全,是不是你?”我对着空气轻声问。 “你说什么?”张兰从我身边走过时,听到我说话的声音,以为我在问她。 “没什么。”我赶紧掩饰地摇了摇头。张兰这么一问,我才发觉自己刚才的想法如此荒谬,仅仅因为李云桐提到了“顾全”这个名字,我便认为他真的存在,并且是透明的存在……这多么可笑。幸好张兰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否则她一定会以为我发疯了--那些精神病人的幻觉,说不定就是这样产生的。想到这个,我心中一凛--我可不想被人当成精神病人。 然而如何解释一份文件的突然消失呢? 真的有所谓“顾全”这么个人吗? 这样不痛不痒的小小脱轨,近来经常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云升街六号已经让我不胜其烦,现在,这种烦恼更延伸到了办公室,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为什么这一切事情都在我周围发生呢?我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罢了……我有些委屈地想着,跟随在其他同事身后,随意地翻查着各个桌上的文件堆,不抱希望地寻找着那份丢失的文件。 正在寻找之时,李云桐走了进来。 “干什么呢?”李云桐问道。 “找调研报告呢。”我将事情简略跟他说了,他皱着眉头听完,侧着头朝另一边望去,似乎在望着什么人。 那一边是一扇墙壁,墙壁上什么也没有,偶尔有同事从墙壁前走过,但李云桐的目光并不随之转移,他的眼珠凝然不动,盯着那扇墙壁出神地望着,时不时点点头。这种神情让我背上的汗毛又竖立了起来--假如不看那面墙壁,单单看李云桐的表情,谁都会认为他正在听墙壁那边的某个人说话,而墙壁那边实际上什么人也没有。我咽了一口唾沫,正要问他在干吗,他突然开口道:“那么你做完了吗?” “还没呢……”我话还没说完,他又开口了。 “既然做完了,那就快给我吧。”他依然紧盯着墙壁,丝毫不看我,口气有几分严厉,“他们都在找文件呢,快拿来!” 这话让我先是一愣,继而想到了他为什么这么说,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朝墙壁那边望去--李云桐显然不是在和我说话,他是在和那个人说话--没错,一定是这样的,无论他的眼神还是说话的内容,都表明他正在和顾全对话。 顾全就在墙壁那边! 而我依然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在和谁说话?”我凑到李云桐耳边小声问。 “顾全啊,”李云桐丝毫没有放低声音,这让我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他已经将调研报做完了,”他继续说,回头看了看我,“你怎么不找他要,瞎找什么?” 李云桐此时的神情看上去非常清醒,但是他对着无人的地方说话这点,却又那么像一个精神病人,这让我又害怕又担心,尽管对于顾全的存在我有几分相信,但更多的仍旧是怀疑--不过,在这个时候,假如不相信顾全的存在,那么就只能相信李云桐的精神出了问题,相比之下,我宁可认为顾全是存在的。 假如他存在,那么他在哪里呢? 我瞪大眼睛想看到顾全的轮廓,但是那里的空气比别处没有不同,同事们在墙壁前走来走去,让我担心他们会不会在某个时刻穿透顾全的身体。这样凝视了一小会之后,我发现我的同事们尽管不断从墙壁前走过,有一个区域,却是谁也不曾去过的。不,或许不能说一个区域,应该说……应该说是一片很小的地带,同事们经过那里时,都会绕道而行,这让我感到很是奇怪,就仿佛他们都知道那里有一个人似的。那是墙壁前的一小块地面,地板砖上带着一些水渍的痕迹,我特意看了看,没错,就是那里,那块带着一块有些类似梅花的水渍的地板砖,没有一个同事不在它面前绕道而行。 顾全,难道就站在那块地板砖上?我竭力压下心里的恐惧。李云桐还在我身边和顾全说着什么,他们似乎在讨论调研报告的内容。我暂且不打扰他,只是暗暗地看着。当小耿又从墙壁前走过时,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身体,眼看着他笔直朝那块地板砖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暗暗期待着什么。小耿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眼睛望着前面,边吹着口哨边走着,只差两步他就要踏上那块地板砖了,他的眼神丝毫没有变化,但是,当他再一次抬起脚时,他行走的路线已经绕过了那块地板砖。 “你干吗不走直线?”我忍不住大声道。 “什么?”小耿不解地望着我。 “没什么。”我醒悟过来,尴尬地笑了笑。 “神经。”小耿撇了撇嘴,从我眼前走过去,打开另一个文件柜搜寻着什么。 我还来不及再说什么,忽然产生了一丝怪异的感觉。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的气氛,正在办公室里弥漫起来。 四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安静了?除了小耿在继续吹着口哨之外,刚才在办公室里穿梭寻找文件的人们,不知何时都已经停止了活动,他们站在离我和李云桐几米远的地方,疑惑地看着我们,小声说着什么。我朝他们望过去,正好和徐阿姨充斥着问号的目光相对。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没什么。”徐阿姨慌忙摆了摆手,看了看其他同事,又看了看李云桐,她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走到她跟前,其他同事也慢慢凑了过来。 “李云桐刚才在跟谁说话?”徐阿姨小声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回头看了看李云桐,他已经不再说话,呆呆地站在原地,低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该怎么说?说李云桐刚才是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我看了看同事们,他们的眼光和表情清楚地表现出对李云桐的怀疑,这种怀疑也许从电视上报导了流芳湖的事件之后就开始了。 他们怀疑李云桐精神出了问题。 这种怀疑当然是很可以理解的,倘若不是有孟玲的事情发生在身边,我也绝对不相信李云桐真能看见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人,我会和他们一样,认为这一切都是李云桐的幻觉。而现在,在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之后,我对李云桐的怀疑依旧没有完全消除。刚才,李云桐对着什么人也没有的地方说的那些话,从表面看来,的确很像是精神病人的呓语。关于那块梅花水渍的地板砖让所有人绕行的事情,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才注意到,无法向别人解释。李云桐这样热心的好人,平白被人认为是精神病,无论这种怀疑是真是假,都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他刚才不是在和我说话吗?”我笑着说,因为慌张和紧张,脸上火辣辣地发烫起来。 “哦……”徐阿姨显然并没有完全相信我的话,她还要说什么,李云桐忽然抬起头,对我招了招手,我连忙走了过去,身后,同事们低低的议论声仿佛冷风吹来,我心里也是一阵阵地没有着落。 李云桐一直沉默地看着我,直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才用极细的声音问道:“你们都看不见顾全?” 我觉得咽喉里似乎涌上一些强劲而倔强的东西,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点了点头。 李云桐的脸色变得异常阴沉,他沉默了好一阵子。这种沉默让我感到尴尬,四周同事们揣测的目光针尖般刺在身上,我很想远离李云桐,这样也就远离了众人目光的焦点--然而,在这个时候离开李云桐,将他独自晾晒在那些眼光之下,我又实在于心不忍。 “我们去餐厅里说话。”李云桐终于开口了,我连忙点点头,他笑了笑,对着墙壁那边招了招手--这个手势做得很小,掩藏在我身体的阴影里,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却让我心中一慌--显然,他那个手势是招呼顾全。我竭力控制着自己不朝墙壁那边看,跟随在李云桐身后朝外走去。我和他一前一后地穿过同事们排成的走廊,他笑着跟其他人打招呼,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其他人也笑着和他招呼着。我却无法做到若无其事,低着头,眼睛紧盯着李云桐的脚后跟,脸上好似被火烤过一般火烧火燎。我可以想象到同事们心中在做怎样的揣测,欧阳甚至伸手微微拉了我一把,我抬眼望了望他,他轻轻地摇着头,似乎是要我拦住李云桐。我用余光看见其他同事的目光,没有人再相信李云桐了,他刚才的表现让所有的人都怀疑他精神出了毛病,面对李云桐时,他们表现出格外小心翼翼的神情。 老天,这种尴尬的场面,真不知道怎么应付,我只有将头低得更低,希望李云桐能快点走,赶快离开办公室就好了。 “江聆。”徐阿姨小声喊道,声音仿佛吹气般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我猜到她要说什么,仍旧低着头,装作没有听见,可是她上前一步拦住我,凑在我耳边,热乎乎的气息直喷到我耳朵上:“别跟他走!”徐阿姨以为她在说悄悄话,然而此刻办公室里这么安静,她说的话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李云桐的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 “为什么?”我咬紧牙关,只好装傻了。 “他……”徐阿姨没有再说什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做出一种神秘的表情。 “什么?”我继续傻笑着。 在说话的时候,我和李云桐仍旧在不停地朝前走着,很快就到了门口,不等徐阿姨再说什么,李云桐回过头来,笑着对我道:“江聆,快点,去晚了就抢不到餐桌了。” “好。”我连忙答应一声,飞快地跟着他,直到转了一个弯,将身后那些审视的目光完全摆脱,我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他见我满脸愕然的神情,哈哈笑了两声,很快收拢了笑意,眼睛斜望着桌子的一角,叹了一口气,颇为感慨地道:“新闻上说的是真的,我的确常常见到一些别人见不到的人。”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沉默地响着。沿着光亮的走道朝前走,左侧的大玻璃窗水一般在光线下波动着,墙角处摆放的一盆铁树发出油亮的绿光,我在光滑的地板上看到我和李云桐两个人淡淡的影子,当我想寻找第三个人的影子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们默默地走到了电梯口,等了一两分钟后,电梯门开了,李云桐走了进去,我几乎紧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当我正要按下一楼的按钮时,李云桐阻止了我。 “你怎么不进来?”他越过我的肩头对着电梯外空荡荡的走廊问。我紧张地朝走廊里张望着,依旧什么也没看到。 “他走楼梯。”等了几秒钟后,李云桐说。 “为什么?”我按下按钮,电梯开始下沉。 “不知道。”他摇了摇头,仿佛并不想说太多的话,我知趣地闭上了嘴。 在电梯下沉的过程中,头脑有点轻微的眩晕,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异常的安静。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从我心里油然而生,让我恍然觉得,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想象,这种离奇的想象,包括孟玲和隐身的顾全,以及其他一切,都被束缚在这个电梯的狭小空间里,甚至连许小冰也不那么真实起来--也许,当电梯门再次打开之时,我会发现这荒谬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门外的世界才是真实的。 电梯门很快再次打开了,办公楼里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厦工作人员在一楼的大厅里忙碌着,寂静而繁忙。我和李云桐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走出门,朝右拐了几步,便到了大厦的工作餐厅。三月里来第一次出现的晴朗天空在我们头上柔和地蔓延着,水嫩的春光荡漾在空气之中,呼吸间仿佛也有青草的味道,李云桐紧绷的神色被迎面而来的微风吹得柔和了一些。我们走进生意冷落的餐厅,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坐下,一人点了一个煲仔饭之后,他便开始望着窗外发呆。 “说吧。”我忍不住提醒他,“顾全是什么人?” 他默默地从窗外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有来。我以前也没有见过他,今天早晨看到他的时候,他说他是公司的策划人员--公司不是正在招人吗?我以为他是新来的策划呢,没想到……”他自嘲地笑了笑,手指朝上指了指:“他们认为我脑子出毛病了吧?” “嗯。”我点点头。 “你呢?”他将手放到桌上,手肘支撑着身体,直盯着我:“你怎么不认为我脑子出毛病了?” “我本来也这么怀疑,”我瞥了瞥桌上的餐巾纸,下意识地将它摆正,“不过我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发生了那些事,更何况……”我稍微停顿了一下,组织一下语言之后,将我判断顾全存在的方法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他露出惊奇的表情,“这倒的确是个办法,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原来所有的人经过顾全身边时竟然都会绕道而行。”说完之后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虽然仍旧停留在我身上,那眼光却已经凝然不动,陷入了沉思。我尴尬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虽然明知道他并不是在看着我,可是被人这么直瞪瞪地注视着,仍旧觉得浑身不自在。幸好,他这种沉思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 “你刚才说的话提醒了我。”他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新闻上说的是真的。” “什么?”他的话前后毫无连贯,让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他见我满脸愕然的神情,哈哈笑了两声,很快收拢了笑意,眼睛斜望着桌子的一角,叹了一口气,颇为感慨地道:“新闻上说的是真的,我的确常常见到一些别人见不到的人。” “哦?”我期待地望着他,很想催促他快点说下去。 不用我催促,他已经全盘都说了出来:“我以前并不晓得自己有这个……本事-- 就算这是一种本事吧--也不晓得世界上竟然会有那种别人看不见的人--也可能是鬼吧--反正是别人看不见我看得见的那种东西--以前我没想过会有这种东西存在,就算昨天下午在医院里看到了那个鬼小孩,就算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流芳湖的那个女人,我也没认为这种情况会普遍存在。” “普遍存在?”这个词让我害怕起来,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点了点头:“对,普遍存在。” “你的意思是说,”我朝四周看了看,餐厅里客人很少,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坐着两三个服装前卫的男人,服务生们懒洋洋地靠在柜台上,“你的意思是说,那种看不见的人很多?” “我不知道算不算很多,”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什么意思?”我捏紧了拳头,“你快说!” “昨天下午,我儿子打完点滴之后,我带他回家。天正下雨,我打了一辆的士。的士司机是个大胡子,看起来性格很猛,开车也很猛。他将车子开得飞快,两边的人都好像被雨水扭曲变形了一样,我儿子从窗户朝外望去,不停地拍手大笑,每当我们的车超过其他车,这小子就会猛拍司机的马屁:‘叔叔真棒!’”说到儿子,李云桐露出了一丝笑意,“当时街上的人和车都不多,的士开得快一点,似乎也并没有对交通造成什么影响。马路一直都没有转弯,经过一个人行横道的时候,司机提前看了看,两边没有人要过马路,附近也没有交警,他也就没有减速--我当时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他没听我的,车子飞一样直朝人行横道线冲过去!”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当时车子距离那条人行横道线还有一百米左右,正是那个时候,我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马路边上,看样子是要横穿马路了,我赶紧跟司机说:‘有人!’司机立即踩了刹车,左右张望了一下,回头问我:‘人呢?’他好像有点不高兴,认为我骗了他。那个人就在右手的马路边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羊绒大衣,手插在口袋里,在马路边犹豫地走来走去,要过不过的样子。我将那人指给司机看,司机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摇了摇头:‘我没看见。’我儿子也凑热闹地从右边窗口探出脑袋望了半天,也说自己没看见任何人。这让我觉得奇怪,还没等我再说什么,司机又开车了,不过这回他开得比较慢,眼看要开到人行横道线的时候,那个人突然从马路边上冲了出来,似乎是直接朝着车子冲了过来。我顿时惊呆了,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的脸出现在车前窗上……”他打了个寒噤,似乎又看到了当时的那一幕,“那张脸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很绝望,可是,就是这么一张绝望的脸,竟然还带着微笑,这看起来太古怪了。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就听到车前‘砰’的一声,车子震动了一下,那个人的脸消失了。我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而更让我想不到的是,司机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车子停也不停一下,还是继续往前开着。我儿子在一边奇怪地问我:‘爸爸,你干什么那样叫?’我顾不上回答儿子的问题,一把将他拉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对着司机大喊:‘快停车!撞人了!’当时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声音却很小,完全不像我自己的声音。司机猛然一踩刹车,车子停了下来。他惊慌地回头望着我:‘你说什么?’我说:‘你撞人了,还不下车看看?’他二话没说,立即下了车。我继续捂着儿子的眼睛,他泥鳅一样在我手里挣扎,非要下车看不可。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让小孩子看到,我打开车门朝外看着,车子的两边和后面都没有看见血迹,也没有看见被撞倒的人,司机绕着车子走了一圈,又趴下来看了看车子底下,怒气冲天地站在我面前,叉着腰:‘人呢?’我觉得奇怪,就问他:‘你没看见?’他更加生气地说:‘没有。’这个时候我儿子挣脱了我的手,我也顾不上他,赶紧下车左右瞧了瞧--车子底下的确没人,但是在车子的侧面,一个人正倒在地上呻吟着,车子的左前轮挂着他的衣襟,白色的羊绒大衣已经被地上的污水浸成了灰色,不过没有看见血。 “我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抓住我的儿子,他正在车边跑来跑去。然后我就对司机说:‘快打电话叫救护车。’没想到司机很凶地望着我:‘你有病?’他双手抱在胸前,抬起下巴望着我,一副和我死磕到底的模样。地上那个人已经慢悠悠地爬了起来,身子还有些摇晃,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司机那种冷漠的神情,感到十分愤怒,指着那个人道:‘你看他那个样子,不知道有没有受内伤,你不打电话,我打!’说着我就要打电话,被司机按住了,他这回表情变得很惊讶,眼神古怪地看着我:‘你说谁受了内伤?’ “穿白色羊绒大衣的人已经摇晃着朝路边走去,我指着他要司机去追,司机朝那个方向张望了一会,更加疑惑地问我:‘哪里有人?’我儿子也奇怪地看着我:‘爸爸,你要救护车来救谁?’他们这么说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大声告诉司机说他的车子撞了人,他连连摇头,又是冷笑,又是咬牙切齿,不但不承认撞了人,还说我是神经病。我急了起来,一把揪住那司机的衣领,将他朝那个人面前拖,司机火气很大,不过我也火气不小,两个人一路扭打着,我儿子吓得哇哇大哭,那个穿羊绒大衣的人却丝毫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就在我拖着司机走到他身后、我强行拉着司机要去摸摸他看起来没有血色的手时,他却忽然扭了扭身子,从我们手底下溜走了。 “我万分惊讶,对他说道:‘你得去看医生。’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没撞到我,只是摔了一跤。’我还没说话,司机和我儿子已经同时喊了起来:‘你在跟哪个说话?’我指着站在我们三个面前的那个人,那人又苦笑了一下,转过身摇晃着朝前走去,而我儿子和司机都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过了一小会,司机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算了,上车吧。’这时候我已经觉得很不对劲了,没有说什么就上了车。在车上,我儿子小声对我说:‘爸爸,你刚才是不是发神经病了?’这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司机又接茬了:‘兄弟,你好像有幻觉了,刚才我们没撞到什么人,就看到你自言自语地跟你想象中的人说话。’他从后视镜内看了我一眼,又小心地加上一句:‘压力太大了吧?’” 当他说到这里时,我实在忍不住了,低声道:“那个穿羊绒大衣的人,也是那种别人看不见的人?” 他点了点头:“后来在车上,我再也没有出声。我开始想到这几天看到的那些人--在医院里和你通话时,我虽然知道自己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但是真没想到这种情况会不断出现--在车上,第一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和别人的不一样,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从小到大,各种各样的鬼故事听得多了,但是都以为是迷信,总是不相信我们周围真有什么鬼魂在飘荡,但是在那个时候,亲眼见到一些别人见不到的东西,这个事实让我有崩溃的感觉--真的,眼睛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不知道这有多恐怖,就好像,就好像……”他用大拇指抵住潮湿的太阳穴,入神地搜索着词汇,“嗯,就好像那种感觉--就好像全世界都被笼罩在雾里,我们能看到的东西让我们以为四周的一切都很美好,但是有一天大雾散了,忽然发现原来身边有那么多妖怪在行走--你想想那是什么感觉?你想想当时我是什么感觉?”他自嘲地笑了笑,望着窗外,半天没有作声。我从来没看见过他这样沮丧的表情,灰白色的额头在窗帘的阴影下闪烁着,使得他自己都有几分像鬼魂了。我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没想到合适的话,就问了一句:“那后来呢?” “后来?”他又是自嘲地一笑,“后来,我望着窗外走过的人,开始怀疑他们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每当有个人从窗前经过,我都会拉着儿子问:‘看家那个人了吗?’每次儿子都说:‘看见了,爸爸。’后来他烦了,就装作睡着的样子,不再理我,我就只好去问司机,司机很同情地说:‘你还是到医院里看看去吧。’”他低下头,轮流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掌,“回到家以后,我没把这事告诉我老婆。昨晚我几乎一晚没睡,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早晨,我想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希望那种幻觉不会再出现了,可是我真没想到,连顾全也是不存在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朝后仰了仰头,之后便正视着我:“是我脑子出了毛病吗?” 我在他的注视下低下头去,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虽然在我的房间里发生了相当古怪的事情,但是毕竟和他所遇到的事情完全不同;虽然我亲眼看到大家在经过顾全所在的地方时都会绕道而行,但也许那只是完全的巧合……关键在于,他所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证据,从始至终,那些人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他所说的话--不,有一个人,想到这个我心里轻松了一下:“你不是说医院里有个人和你一样看见了那个孩子吗?”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苦笑了一下,这笑容让我觉得颇为不妙。 “干吗这么笑?”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这个我当然想到了。”他苦笑着看着我,“你以为我今天一上午都干什么去了?” “啊?”我指着他,张大了嘴,他点了点头:“我去医院了。” “你去做检查了?”我惊讶不已。 他摇了摇头:“你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个护士冯楠吗?” 我点了点头。 他两手摊在桌上,那张疲倦的脸微微倾斜着,苦笑着道:“我去医院是找她。”他眼光闪烁一下,带着一种懒洋洋的神态望着我:“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 “她根本不记得跟我说过些什么!”他无奈地笑了,“她还记得我曾经和她说过话,关于我看到的那个古怪的小孩,她也记得我提过,但是她不再认为这是正常的,她也不承认曾经有人和我一样看到过这样的人。” “她是不是在说谎?”我下意识地问。 “不像,”他若有所思地道,“她只比你大一点点,如果是说谎,我会看得出来的。” “那是怎么回事?”我问道--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倾向于问问题,而不喜欢去思考--谁能想清楚这么古怪的事情呢?越是思考越是头疼。 “不知道,我本来已经预约了一个精神病专家,准备明天上午去看看,”他迟疑地看着我,“我本来已经认为是自己的问题了--只有我一个人看到那些人,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那明显是我的幻想,但是……”他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你说的关于顾全的事情,是真的吗?” “什么事?”我大惑不解。 “所有的人在他身边都绕道而行?”他的表情充满期待。 我迟疑起来--我真的看准了吗?不会看错吗?连冯楠也否认了她说过的话--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说过那些话,也许一切都只是李云桐自己的幻想,也许根本就没有顾全--但是那份文件是怎么回事?我脑子里乱哄哄的,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不由急出了一头汗水。 “我明天还是去看看那个精神病专家吧。”见到我这样的反应,李云桐显得十分沮丧,他喃喃自语道:“难道我真的疯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也许我犯了一个错误--我一开始就不该将发生在云升街六号的事情和李云桐遇到的事情联系起来,我凭什么认为它们一定是有联系的呢?就因为李云桐说孟玲可能是看不见的那种人?我摇了摇头。|Qī|shu|ωang|假如李云桐的确是精神出了问题--现在看来已经很明显了--那么他说的话又怎么值得信任呢?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和在他身上发生的,完全是两回事,如果这么想的话,事情就简单了一半,至少李云桐那一半的问题就解决了。我看了看他,他正默默地用调羹拨弄着煲仔饭,方正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李云桐这样的人,难道真的从此就疯了?我忽然感到不寒而栗,不知道被确诊为精神病患者和看见不存在的人之间,哪种结果更加可怕,但我知道,不管是哪种情况,李云桐都得不到这个社会的认同了。 那么流芳湖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呢? 我竭力想找证据来证明李云桐精神的正常,可是后来我发现,即便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他也无法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话。李云桐实际上已经被孤立了,除非他不再说他能看见那些人。 “你以后不要说能看见那些人。”我说。 他停止了咀嚼,抬头望着我,似乎有些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我无法描述他的眼神,似乎有一点感激、一点理解,但是更多的,似乎是受到了伤害。他这样望了我很久,我手足无措,一会看他,一会看着别的地方,最后低头搅拌着砂锅里的饭,将那些肉片和饭粒搅拌得一塌糊涂。 沉默了很久之后,他终于说话了:“我不是故意要那样说的。”我从眼角瞟了瞟他,发现他正低着头,于是我抬起头来想要正视他,他也恰好在同一时间抬起了头,我们两人的目光撞到一起,我竟然感到有些惊慌,他似乎也是一样,不过这种情况只是一闪而过,我们很快就坦然地互相正视了。 “我以为你们都能看见他们。”他正视着我说,“我不知道你们看不见他们。我没有办法判断。”他的脸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显得可怜,也不会露出一丝软弱,然而却充满了无奈。 “那怎么办?”我脱口而出,却又立即后悔了--他怎么会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自己又是在逃避了,每当遇到很严重的问题时,我总是喜欢假设别人知道解决的办法,这样好让自己心安。 这一次没有人知道如何解决了,一塌糊涂了,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我不知道。”他说。 旧楼在烟笼雾罩之中,带着几分迷蒙的色彩,那种残破的外观变得模糊不清,似乎整栋楼正在慢慢地融化。 回到办公室,几个年长的同事将李云桐单独拉到一边,询问着什么,看起来是在问关于顾全的事情。不知道李云桐是如何跟他们说的,当他说完之后,那几个人都露出释然的表情。没多久,一个客户又将李云桐叫了出去,在他离开之后,办公室里才慢慢地开始讨论起他上午奇怪的表现来。 “他上午那个样子,我还真的以为他得了精神病呢。”张兰手里玩着一支铅笔,对小彭说道。 欧阳笑了起来:“所以说你们都要多多学习,没听说过蓝牙耳机吗?”他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蓝牙耳机是接在手机上的无线耳机,直接塞在耳朵眼里,手机内有任何电话便自动接通,机主不必自己动手,十分方便。使用这种耳机,在外人看来,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我不由暗暗佩服李云桐的机智,用一个蓝牙耳机就解释了他自己的怪异举动,这下应该没人再怀疑他有什么问题了。提到了蓝牙,大家的兴趣立即从李云桐身上转移到IT 方面,办公室里响动着一片诸如“芯片”、“接口”之类的话题。 因为所有的工作都已经在上午完成,下午比较空闲。我正要登陆qq和人聊上两句,想到西出阳关,又停了下来。不知为何,我隐约觉得,这个西出阳关是个很奇怪的人物,他似乎是我所熟悉的人,却又始终不肯说出他是谁。也许他现在正在qq上,我暂时不想见到他,便打开网页随意浏览着。小耿在我旁边用铅笔画着漫画,每画完一幅,我们两人就品评一番,有时候别的同事也会加入进来。当小耿画完五、六幅的时候,我就在这些漫画上编号,并且加上文字,将这些毫不连贯的画连成一个古怪的故事。这是我们休息时喜欢玩的游戏。当小耿又完成一副画时,我拿过来一看,画面上用虚线画着一个颤抖的人形,四周的景物则用实线表现出来。 “这人怎么了?”我指着那虚线的人问道。 “这是个隐身人。”小耿随口说道,头也不抬地继续画着下一幅画。 隐身人? 这话让我想到了顾全。 我们都把顾全忘记了。从餐厅回来以后,忙着应付办公室里同事的问话,我和李云桐都忘记了顾全的事情。他应该是和我们一起离开了公司,但是那之后,李云桐似乎没有再见过他。如果李云桐精神没有问题的话,那么,那个看不见的顾全,现在也许就在我的身边。这个想法让我有些发毛,我悄悄朝小耿靠拢一些,朝四周看了看,却只看见春光明媚,一切都显得分明,看不出有什么人隐藏在空气中而我们看不见。 也许本来就没有这么一个人。 可是我的心思还是恍惚起来,小耿的画虽然有趣,却再也不能完全吸引住我。假如顾全真的存在,那就表示,在我的住所和我的办公室里,都有一个人在暗中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我却看不见他们。这种情况出现在一个地方已经够多了,何况现在还是两个地方都出现了。云升街六号302房和现在的这家公司,我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在这两个地方度过,而这两个地方都不够安全了。 一直以来,这些事情都是这样发生着,没有人问过我是否愿意让这些事情发生。现在它已经让我感到困扰,我想,也许我应该主动调查些什么了,就像许小冰那样。 对,就像许小冰那样。 顾全不是说他是公司的策划吗?我可以从调查公司的档案开始,就像许小冰调查孟玲一样。要查公司的人事档案是很简单的,这段时间,老总一直想要我为公司设计一套CIS,关于公司的所有资料,我都可以直接查阅。人事部的魏风正在电脑上玩着纸牌,听我说要查人事资料,他将一串钥匙扔给我,让我自己去资料室找我要的东西。 资料室被几个合成材料做的柜子挤得满满的,地上堆着废弃的电脑硬盘、键盘之类的东西。跨过那些积满灰尘的废弃物,我沿着墙壁一路察看那些柜子。这里放着公司从建立以来所有的文件。其中一个柜子的门上用标签写着“人事档案”几个字,打开柜门一看,满满一柜的资料让我心生怯意,同时也对许小冰感到十分钦佩,她居然能在那么多资料中找到孟玲的档案,实属难得。我随便翻了翻,就已经感到不耐烦起来,想了想,回到外面的大办公室,看了看办公室里的人,大家表面上都是一副很忙碌的样子,电脑键盘声此起彼伏,分辨不出谁在工作谁在聊天。我原本想找小耿帮忙,正要叫他时,又停了下来。小耿虽然很喜欢帮人的忙,但是他做事一向粗心,没准会漏掉顾全的资料--假如有的话。做这种需要耐心和细心的活,想来想去,似乎还是徐阿姨最合适,她既不忙碌,也有热心,加上是会计,细心这个优点是大家都知道的,唯一不好的就是,她恐怕会要不断地问我为什么要查这么个人。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想了想便有了主意。 “徐阿姨。” 我小声招呼着。徐阿姨正在那里研究一本杂志上的毛衣花纹,听到我叫她,飞快地回过头来,我朝她招了招手,她便走过来了。 “徐阿姨,帮个忙好不好?” 我说。 “什么事啊?”她走进资料室,左顾右盼地望着。 “是这样,”我开始说谎了,“公司不是要做CIS吗?我借了别的公司几份资料来看,现在找不到了,你能不能帮我一起找找?”这次撒谎我居然没有脸红,真是一个意外。 “啊?”徐阿姨望着满墙的资料,倒抽了一口凉气,“从这里找?” “没那么多,”我赶紧解释,将她拉到人事档案柜前,“就这里,帮我找一份‘顾全’的档案。”不等她说话,我已经双手合十哀求道:“求求你了,帮我找找嘛。” “好吧。”她叹了一口气,给我一个大白眼,“你怎么总是丢三落四的?”说完就开始在一堆档案里找了起来。我吁了一口气,也跟着一起寻找着。 我们找了很久,鼻子和手上都被灰尘积满了,人事档案被我们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见到一份“顾全”的档案。我丧气地将手一撒:“看来没有了。” “别急。”徐阿姨又将那些已经翻查过的资料重新翻了一遍,仍旧没有看到顾全的资料。 “看来真是没有了。”她看着我,“要是不能还给人家,有多大问题吗?” “问题倒不会很大,就是有点不好意思。”我说。实际上正好相反,找不到顾全的档案,不会对任何公司感到不好意思,但是李云桐问题可就大了。孟玲那样的人,至少还留下了档案,这让我和许小冰知道,我们并没有产生幻觉。而这个顾全,却连档案也没有,他越来越像一个虚构中的人物了。 也许他本来就是虚构中的人物。 我不由叹了一口气。 “行了,下次注意点就是了。”徐阿姨安慰着我,我只好点了点头。 将钥匙还给魏风的时候,他仍旧在玩纸牌,非要拉着我看他的辉煌战绩,我心中有事,无心理他,只好将乌黑的手掌在他面前一摊,让他嘲笑了几句,便赶紧到洗手间将手洗净。 刚刚洗干净手,欧阳便在外面叫我的名字:“江聆!” “哎!”我甩着手上的水珠走了出来,“什么事?” “跟我走一趟。”他收拾着桌上的几张纸,将它们小心地塞进文件包里,“望月小学要我们做一个CIS,你跟我去一趟。” “望月小学?”我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 “怎么?你去过?”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在等我。我连忙摇了摇头,抓过包就朝外走。身后徐阿姨叫住了我:“江聆,等等,”她赶上来,“你顺便帮我买二两毛线--望月小学附近不是有个毛线批发市场吗?”她将一截果绿色的毛线递给我,“就买这种。” “好。”我将那截毛线小心地收藏好,欧阳偷偷对我做了个鬼脸,徐阿姨猛一转头,吓得他赶紧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那个鬼脸的余韵仍旧残留在脸上,一时之间无法消退,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望月小学靠近郊区,沿途转了两三趟车,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我们两人正好在车上补了个午觉,当车子终于停在望月小学门前不远的那一站时,已经快四点了。下车以后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雨了,天色重新阴暗起来,地面上湿漉漉的,到处散发出一股潮味。我们加快脚步走进望月小学的围墙,门卫疑惑地看着我们,正要将我们拦住,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从传达室里间走了出来,欧阳马上叫了一声“李主任”,又给我们互相介绍了一番,就一起进了校门。 李主任是教务处的主任,他领着我们绕过正对着大门的一个花坛,朝侧面一栋崭新的办公楼走去。一路上,欧阳和他东拉西扯着,我跟在后头不出声,只是好奇地打量着这所小学。此时正是上课的时间,校园里看不到几个人,非常安静。正面的主教学楼和两侧的实验楼、办公楼都是新建起来的,即使是在在阴暗的雨天,看起来也十分精神,只有北面的一栋三层的旧楼,不知道是做什么用得,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了,楼前的花坛已经杂草丛生,看来许久无人打理。到了办公楼前,欧阳叫我在楼下等着,他和李主任上楼拿一份文件,很快就下来。我独自站在楼下,百无聊赖间,目光不由自主又投向那栋陈旧的楼房,它就在这栋新办公楼的旁边。我慢慢走到那栋楼前,那栋楼屹立在蒙蒙雨雾之中,发黑的外墙上似乎还长着些青苔,一股荒凉之气迎面而来,让我油然而生凄凉之意。这栋楼使我想起我在南方那个城市就读的小学,在我读书的时候,那里的建筑都只有这栋楼那么高,建筑材料和眼前这栋旧楼一样,只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那所小学经过全面翻新,昔日的旧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我们这些当年的弟子偶尔回到校园想缅怀自己的小学时代时,发现一切都是崭新的,和我们小学时代有联系的,除了几个头发斑白的老师,再也不剩下什么了,不由满怀惆怅。在望月小学再次见到同样的建筑,让我觉得分外亲切,而这种建筑中表现出来的凄凉颓唐之气,又让我感觉到时光的巨大威力。 我走到这栋楼的门前,发现楼道已经被一道铁门拦住,一把生锈的大锁锁在门上,显然,这栋楼已经不对外开放了,在它脚下有些脚手架和横七竖八堆放的竹条和砖块,我转到楼的侧面,这才发现,原来这栋楼已经被拆除了一半。看来,这样的建筑不会留存多久了,我要缅怀自己的小学时光,只怕只能到照片上寻觅旧迹了。我颇为感慨,绕着楼走了一圈,满地的泥泞加上青苔,也无法掩盖住这里许许多多的小鞋印--从来都是如此,学校里每一个稍微带点神秘色彩的角落,都是学生们最爱的去处,这样一栋陈旧的楼房,加上又被锁了起来,富有冒险精神的小学生们,一定将这里视为探险的好地方。 再次回到楼房的正面,仰头可以望见开放的走廊上一个个黑洞洞的窗口,有些窗口上的玻璃已经碎裂了,愈发显得阴沉。不知道当年是哪些孩子曾经在这里读书,当他们某天回来的时候,看到大楼被拆除的遗址,想必心中会和我一样惆怅吧? 正在仰望之际,三楼的走廊上忽然跑过一个小小的身影,仿佛一个灰色的影子从走廊上闪过,眼看就要闪出我的视线时,忽然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男孩,由于天色阴暗,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依稀望见苍白的一团浮现在深色的楼房之上。他俯身望着我,朝栏杆外探出大半个身子,这让我十分担心,对着他大声喊道:“小心,别掉下来了!”他立即缩回了身子,但是仍旧露出一个脑袋望着我。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为什么不上课?”我大声问他。 他默默地看着我,忽然缩回身子,从走廊上跑开,消失不见了。 “你在跟谁说话?”欧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来了,他和李主任站在我身边,循着我的视线朝楼上望着。 “一个孩子,大概是逃课的,在那上面。”我指了指楼上对李主任说。 “哦?”李主任抬头张望一阵,走到楼房门前检查了一下铁锁,有些疑惑地道,“楼门不是锁上了吗?你没看错?” “没错。”我肯定地说。见我说得肯定,李主任叫来两个保安,他们打开楼下的铁锁,上去巡视去了。李主任则引导着我和欧阳朝实验楼走去,边走边说:“我们学校的各种资料都放在一楼的资料室里,你们需要什么,只管跟资料员说,我们会尽量配合。关键是这次CIS要做得大气,要朝气蓬勃,这样才符合我们学校的形象。” “明白明白。”欧阳说,“我们也要看看才知道什么资料是可以利用的。” 实际上,望月小学CIS的资料我们已经基本掌握了,这所小学的管理比较规范,但是没有什么特色,教学方法也毫无独到之处,要找出独特的地方,的确不容易。加上CIS小组的几个领导各执己见,无法达成一致wωw奇q i s h u 9 9書com网,倒让我和欧阳十分为难。我们这次打算进入资料库内查找他们的教师档案和学生获奖情况,以及其他类似的东西,看能不能发掘出一些亮点来。这话当然不能直接对对方说,即使我们的意见对客户有利,也不能直接说他们没特点,还得绕着弯子来。尤其是这类有点文化的客户,通常都以为自己很了解自己的企业,倘若我们直接说要什么资料,那么送上来的资料已经经过层层筛选,留下来的是他们认为最有价值的--实际上,很多有价值的东西就在他们这样的内部筛选中被遗漏了--“我们其实和客户没有多大不同,不过我们更加客观,所以没有习惯思维的影响,反而更容易发现客户产品的亮点”--这是我刚进公司时,在一次培训课上,欧阳对我们策划设计部的人说的一段话,我觉得十分有道理。 李主任将我们送到资料室内,和管理资料的女孩介绍了我们,交代了两句就走了。管资料的女孩姓管,一双眼睛弯弯的,即使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仿佛笑眯眯的,让人看了心里很舒服。 “你们要什么资料?”小管弯眉弯眼地望着我们道。 “我们能进去随便看看吗?”欧阳问。 “行。”小管很爽快,将资料室的门打开,带着我们就走了进去。 望月小学的资料室和我所见过的其他资料室差不多,幽闭的巨大空间,四面的窗户上垂着厚厚的帘子,即使是白天也必须开灯才能看清室内的东西。室内一排排的合成材料制成的书柜都上着锁,靠墙的地方堆着几堆积满灰尘的文件袋,此外就是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纸张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欧阳走到标志着“奖惩记录”的柜子前,示意小管将柜门打开,小管笑道:“没锁,这又不是什么机密的东西。”原来那上面的锁竟然都是不管用的,欧阳随手一拉,柜门就打开,他在一堆文件中翻看起来。我朝另一个方向踱步而去,毫无目标地东翻西看,小管跟在我身后好奇地问:“你要看什么文件?”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们也是随便翻翻,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哦。”小管呵呵地笑了,压低声音对我道,“那个人长得挺帅的。”她说的是欧阳,我看了看欧阳,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仍旧在认真地翻着资料,于是我小声道:“你仔细看就会发现,他长得很丑。” 不出我所料,欧阳忽然咳嗽了一声:“工作的时候不要说话,”他的目光仍旧留在资料上,“尤其是不要说别人的坏话。” 我和小管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一边走一边闲聊,小管帮着我翻出各种资料让我看,我们有时候会对资料上记载的某个人或者某件事评论一番,欧阳偶尔也会加入我们的评论。大部分资料都没有什么用,我集中看了建校以来的大事记录和学校里历任校长的资料,发现和校方提供的资料没什么出入。欧阳提示我看看教师的资料,也许会有某些有特色的教师可以拿出来做文章。教师的资料塞了满满一柜子,我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小管起初还在我身边说些什么,由于我看资料入神,顾不上搭理她,她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一连看了三十多份教师的资料,将有些特色的资料挑出来放到一边,我伸了一个懒腰,将手伸入柜中,拿出下一份资料来。 这是一个女教师的资料。 这是一个叫孟玲的女教师的资料。 我终于想起来,为什么“望月小学”这几个字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原来在昨天夜里,从许小冰拿回来的那些关于孟玲的资料中,我早已看过这个名字。孟玲在去辉南科技公司做秘书之前,正是望月小学的教师。手里这份资料相当简单,其中的内容我早已从许小冰带回来的资料上看到过,如果说我对许小冰还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点怀疑的话,现在,随着这份资料的出现,这仅剩的一点怀疑也消失殆尽了--许小冰无论多么善于编造谎言,也不可能将手伸到望月小学的资料室来。 “小管,”我拿着这份轻飘飘的资料,却很有些沉甸甸的感觉,朝小管走过去,翻开封面,装作不经意地笑道,“这个老师好漂亮啊。”资料第一页上,孟玲那张一寸的彩照,显然是刚出校门没多久,甚至也有可能是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照的,那时候她的头发还没有我昨夜在许小冰那些资料上见到的那么长,只短短地齐肩,形成一张乌黑明亮的网,紧紧包裹着略带几分稚气的笑脸,眼神里还带着几分羞涩。 小管朝资料上瞥了一眼,惊讶地道:“真的呢,这么漂亮的老师,我怎么没见过?”她将资料拿在手里,匆匆翻弄着:“哎,写错了吧?” “什么写错了?”对于她不认识孟玲这一点,我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真听她说出来,还是有些沮丧,听到她这么问,我以为出现了什么转机,不由大为兴奋。 “这里。”她指着孟玲的离校时间,“这里肯定写错了,我来这里三年了,都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个老师,这里却写着,说她是在一年前才离开学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绝对不可能不认识她!” “哦。”原来是这样,我心里有些失望,“你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没有。”她摇了摇头。 “你帮我找找她的其他资料,”我说,“只要出现了她的名字或者照片的资料,麻烦都帮我找出来。” “你要这个干什么?”她惊讶地问。 “策划嘛,有时候要从令人想不到的角度切入。”我胡乱搪塞道。小管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不过她没有多问什么,开始帮着我在一堆资料中寻找起来。这次因为有了目标,翻查的速度很快,翻出了一大堆的教案和工作报告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家访的笔记,甚至她本人的学生档案,也仍旧保存在这里。起初,我纯粹是出于好奇才寻找这些资料,并不明白找到这些资料之后有什么用处,但是,当我看到那些资料上显示的一个个与孟玲有过联系的人名时,我猛然意识到,这也许正是我们证明孟玲存在与否的一个途径。昨夜,我和许小冰不是都为她是否存在感到疑惑吗?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她有大量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却没有任何人能证明她的存在--只有物证,没有人证,不可能有这么多人撒谎。就算她真的是鬼,也一定有人曾经见过她,只要她的确存在过。 我们翻资料的声音很大,引起了欧阳的注意,他走到我们身边:“你在找什么?有价值的资料吗?”他这么一问,我心里有些慌,虽然欧阳这个人很好说话,但他毕竟是策划总监,让他看到我查一些毫不相关的资料,怎么也说不过去。我脸上掩饰不住的慌张神情让欧阳笑了起来:“搞什么鬼?”他不由分说从我手里将孟玲的档案拿了过去,我正要解释,只见他挑了挑眉:“这不是孟玲吗?” 我的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跳起来,它像一颗不安分的炮弹在我的胸腔里猛烈冲击着,让我怀疑自己的身体是否会在一瞬间爆裂。我用手按住了心脏的部位:“你认识孟玲?” “当然了。”欧阳漫不经心地翻着那份资料,“这个女孩工作很认真,不过她身上没什么可挖掘的--你要她的资料干什么?” “你怎么认识她的?”我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急切地问。他这才注意到我的神态有异,有些惊异地看了看我,合上那份资料,手指在封面上轻轻叩着:“你为什么要找她的资料?”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不由涨红了脸。我没想到真能遇到一个认识孟玲的人,并且是这么快就遇上了,尤其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人居然还是欧阳。我恨不得一口气问清楚所有关于孟玲的情况,可是在此之前,我得先找到一个理由来解释我对孟玲的兴趣。 而我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或许应该告诉欧阳所有的一切?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里闪过,便立即被否决了--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事,就像他们认为李云桐头脑出了毛病一样,欧阳一定也会认为我的脑袋有问题。 “我有我的理由。”我低声道。这个回答如此软弱无力,我忍不住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真笨啊。 果然,欧阳很快就问道:“什么理由?” “她很漂亮。”鬼使神差地,我忽然想到了要这么说,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吃了一惊--这样说算是什么理由? “可是她是女人。”欧阳似乎觉得好笑,但是他的眼神有几分严厉,“她漂亮不漂亮,关你什么事?” “我有个朋友暗恋她。”谎言一旦开头,就无法煞尾了,何况这并不算完全的谎言--租书店的老板的确是暗恋着孟玲,虽然我的行动完全不是为了那位老板,不过,我也没说自己是为了朋友才来找她的资料,我只是说他暗恋她而已,欧阳要怎样理解,那是他的事了……我在心里拼命为自己辩解着。 不知道欧阳是否相信了我的话,他转换了话题:“你找到我们要用的资料了吗?” “没有。”我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快找吧。”他将那份资料还给我,又转身到其他资料柜上搜索去了。我赶紧将孟玲的资料收拾好,认真地查找起工作需要的东西来。小管见我忽然变得神情严肃,吐了吐舌头离开了。我偷偷瞥了瞥欧阳,他的表情十分专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欧阳这个人平时很幽默,对我们也不严厉,这次应该不会骂我吧?我心里颇有些忐忑不安,在上班时间找一些无关的资料,怎么说都是我的不对,不过,他认识孟玲,这点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的。我在暗处捏了捏拳头给自己鼓劲,开始掏出笔记本记录找到的有效资料。 时间缓慢地流淌着,我的脑子在一行行的签字和手写字中间飞速运转着,就像一个筛子,不断筛去无用的信息,那些我认为有价值的内容,都被我一一抄到了笔记本上。这样高度集中注意力,四周的声响都听不见了,似乎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直到欧阳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从蚂蚁般的资料堆中抬起头来:“啊?” 欧阳笑了起来,看了看我的笔记本:“你还真找到不少的东西,怎么这么入神?我叫了你好几声都没理我。” “啊?”我搔了搔头发。 “今天差不多了,我们走吧。”他边说边帮我将翻出来的东西归回原位,“有什么想法没有?” “嗯,”我点了点头,“有一点。” “说来听听。”整理好东西之后,他朝外走去,我紧紧跟在他身后,将自己刚才脑子里冒出来的点子一一说了出来。望月小学虽然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但是在那些资料之中,还是有一些可供挖掘的东西,能成为很好的广告素材。欧阳频频点头,中间不断插入他自己的一些看法,经过门口时,我们匆匆和小管打了个招呼,又继续讨论起来。欧阳是个很有经验的策划人员,他的点子不算很多,甚至都不算很新,但是都切实可行,和他相比,我的创意虽然咕嘟咕嘟地不断冒出来,但是经他一分析,我才发现,真正具有可行性的很少,不免有点沮丧。 “没关系,你刚入行,做到这种地步,已经非常难得了,”他安慰我道,我正为这话高兴,他话题忽然转到了另一方面,“你查孟玲的资料到底是为了什么?” 被他这么突然一问,我张口结舌什么也答不出来。 幸好,并不需要我回答什么,有人帮我解了围。我们已经离开那栋办公楼,走到了学校门口,从这里可以望见校门外喧闹的公路,与校园内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此时早已过了放学的时间,学生和老师们都已经放学了,淡绿色的雨雾笼罩之下,只有几个留校的学生在慢慢沿着小路朝校门口走来。李主任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出现,我和欧阳回过头来,他正热情地朝我们小步跑过来:“就走了?”在他黑色的身影背后,整个空旷的校园显得有几分寂寥,人去楼空的时候,一切都了无生机,那几栋楼房都显得异常高大。 “李主任,”欧阳赶紧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你还没走?早知道我们就该跟你打个招呼,你看……”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李主任连连摆手,“有什么收获没有?” “有一点,回头我们整理好跟你们商量商量。”欧阳笑着说。 “那就好那就好,”李主任连声说,将目光转到我的身上,“小江,创意就拜托你了,听欧阳说你的创意很不错。” “嗯,还行。”我点了点头。 李主任和欧阳同时笑了起来,欧阳轻轻推了我一把:“刚毕业真是不一样,以后如果有人这么夸你,你该谦虚地说‘哪里哪里’。” “嗯。”我点了点头。 “对了,小江,”李主任笑着问道,“你真的在那栋旧楼上看到一个学生了?” “对啊。”我连连点头。 “哦,那就奇怪了,我们的保安在里面没有找到任何人……”他喃喃自语道,忽然又笑了起来,“也可能他趁他们没注意跑了出来。”他的笑容似乎有点不自然,我一边琢磨他为什么要这么笑,一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再次投到了那栋旧楼上。 旧楼在烟笼雾罩之中,带着几分迷蒙的色彩,那种残破的外观变得模糊不清,似乎整栋楼正在慢慢地融化。黑色的走廊里空荡荡的,楼前高大的乔木将一截还没有返青的树枝伸到了走廊里,从我所站的位置望去,树枝上一个个未曾萌发的嫩芽的柔嫩绿色完全被距离、黄昏和这种浸润的细雨染成了黑色。正是起风的时候,那截树枝在风中剧烈抖动着,一切的树木都在摇晃和抖动着,越发衬托出建筑物的静,以及校园内的静。 不知什么时候,那几个留校的学生也走光了,校园内似乎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气温似乎更加低了,寒意从四面八方沁入体内,我将衣服裹紧了一点。 希望我看到的那个男孩真的离开了那栋旧楼,倘若他因为淘气而躲了起来的话,在这将近天黑的时分,那栋阴暗的楼房也许会让他害怕--不过,他一定已经离开了,没有哪个孩子会愿意在这种天气里长时间地藏在那样一栋楼房里。 似乎是为了要推翻我这种想法,旧楼二层楼敞开的走廊上,赫然又出现了一个孩子。 这正是我起初看到的那个孩子,他从建筑隐藏的部分慢慢走到走廊上来,雪白的容颜,深色的衣服,一头乱糟糟的长头发被风吹得似乎要从他头上连根拔起。他站在走廊上,一只手拽着那截伸入走廊的树枝,低头望着我们。 “他还在那里!”我赶紧指给李主任看。那孩子似乎没看到我在指着他,仍旧安静地站在走廊上,眼光朝我们这边望着,也许,他并没有注意到我们,从那个角度俯看校园,站在校门口的三个人,也许看起来不过是些卑微的投影吧? 听到我这么说,李主任和欧阳同时朝楼上望去。 “在哪?”李主任回过头来问我。 “那。”欧阳热心地指给他看,“二楼,那根树枝旁边。” “哪里?”李主任摇摆着脑袋张望着,然而无论我和欧阳如何明确地指明位置,他始终看不到那个孩子。站在他的侧面,我看到他那张苍黄的脸不知何时变得煞白,在如此寒冷的日子里,他的脸上竟然布满了汗珠,神情中除了焦急和紧张之外,似乎还有某种别的东西,那种另外的东西莫名地让我想到了许小冰。 “你们肯定是看错了,”李主任用手掌擦拭着满脸的汗水,讪讪地道,“我真的没看到什么小孩。” 我和欧阳对视一眼,在我们的视线里,那孩子一直那么安静地站着,从未离开过。但是李主任的神情也不像是假装的,他表情中另外的那种东西现在表现得更加明显,几乎就是挂着“恐惧”两个字的招牌了。他这样的神情让我也觉得有些可怖起来,欧阳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表情变得有些怪异,他盯着李主任琢磨了几秒钟,忽然笑了笑,挥了挥手道:“嗨,管他呢,我们该走了。” “嗯,走吧走吧,校园里都没人了。”李主任连声道,用手客气地将我们轻轻朝外推着。 我满心疑惑,一边在他们两人的带领下不由自主地朝外走着,一边仍旧回头望了望旧楼--那孩子依旧在那里--我和欧阳都没有看错,这个孩子立在旧楼上,即使是从这个距离来看,也是非常清晰的,李主任不可能没有看到他,如果他真的没有看到他,那么只有一种解释--那孩子和顾全一样,是个看不见的人。我很惊讶自己在这一刻能如此冷静地想到顾全,也许是因为那孩子距离遥远吧,但是,一想到顾全,想到那孩子也许和顾全一样可能是无法被一般人看见的,我就觉得,四周迷茫的雨雾中,似乎隐藏着无数看不见的生灵,正在窥探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寒噤。 李主任将我们送到校门口之后,又寒暄了两句,便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我和欧阳因为要给徐阿姨买毛线,便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雨渐渐大了一些,头发和衣服有被淋湿的趋势,欧阳没有带伞,我从包里将自己的小伞拿出来递给他,两个人在伞底下勉强遮住了头,露在伞外的棉衣却渐渐被雨淋湿了,一闪一闪地发出水光来。欧阳将大半边的伞遮在我头上,和我继续讨论着策划案的事情,我却仍旧在想着一些不明白的问题,嘴里胡乱应付着他。 事情越来越让人觉得不可理解了。假如李主任的确看不见那个孩子,那么他的神情为何如此惊慌?这中间是不是另有隐情?假如那个孩子的确和顾全一样,是被人看不见的--这至少说明李云桐没有得精神病,也许这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假如那孩子和顾全一样,为什么我和欧阳看不见顾全,却可以看见这个孩子?不仅如此,欧阳甚至还认识孟玲,这是自从我搬到云升街六号以来,除了那个书店老板之外,第一个看到过孟玲、并且认识孟玲的人,在这之前,孟玲仅仅是一种概念,一种书面的存在。 “你说什么?”欧阳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奇怪地看着我。 “什么?”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刚才说‘你也认识他’”,他皱着眉头望着我,“什么意思啊?牛头不对马嘴。” “你看到那个孩子了吧?”我没心思理会他的问题,依照自己的思路问道,“李主任怎么看不到他?” 欧阳的脸色变了变,加快脚步朝前走去:“快点走,市场快要关门了,买不到毛线,当心徐阿姨吃了你。” “你说呀,李主任为什么看不见他?”我快步跟上他,坚持问道。他转过头去左顾右盼,明显地不想回答我这个问题,我急着得到答案,索性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强行让他站在原地,直瞪瞪地望着他。他无可奈何地笑了:“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害怕?” “嗯,你不说我才害怕呢。”我用力点点头。 “先买毛线吧。”他指了指正在收摊的毛线市场。此时已经接近黄昏,这一条专卖毛线和毛衣的小街道变得十分冷清,只有商贩们在走来走去地收拾着各自的店铺,街道路面上被各种塑胶袋和包装纸点缀得花花绿绿,看起来肮脏无比。我们拿着徐阿姨的那截毛线走了好几家店铺,终于在一个关了一半门的铺面找到了同样的线,一大袋毛线已经差不多卖光了,只剩下几扎留在塑胶袋底部,孤零零地晃荡着。对方开了个价,我正要掏钱,欧阳却拉住了我,笑道:“便宜点吧?” “行,你出什么价?”老板倒也爽快。 欧阳仔细看了看毛线:“关门货,又是最后一点了,太贵了可不行。”他报出一个价格,比老板报的价格低了2/3,我大吃一惊地望着他,心想这商家一定要骂人了。 “加一点吧?”老板用商量的语气道。 “就这个价,你卖不卖?”欧阳看了看时间,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你这个价是不能卖的,进价都不是这个数,“老板赌咒发誓,“这样吧,我看你也是诚心想要,各退一步,你加两块,怎么样?”我又吃了一惊,没想到价格竟然能压下这么多,正要答应,欧阳却摇了摇头:“就是这个价。” “那算了,我卖不了,没道理做生意还倒赔钱的。”老板恼羞成怒,欧阳拉着我就走,我频频回头,脚在地上用力,对欧阳道:“算了,买了吧,要是别的地方没有卖怎么办?” “是啊,现在都关门了,再说我这个货,这里只有我这一家才有,你再走一趟回过头来就卖光了。”老板大声道。 欧阳笑道:“我知道另一个地方的更好。”他拉着我走出了十多米,忽然听到身后那老板大叫道:“回来回来,卖给你了,唉!” 欧阳对我眨了眨眼睛,我偷偷对他竖了竖大拇指,我们转回去,老板已经将毛线包好,口里兀自心疼不已:“要不是快关门了,这个价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卖的,老板,你砍价真是厉害。” 欧阳笑眯眯地道:“还是你们厉害呀,对了,向碧华还在这里摆摊子吗?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在,”老板将毛线递给我们,指了指一个被铁闸门封得严严实实的铺面道,“她已经收摊了,我一直在这里摆摊呀,我们一回生二回熟嘛,以后可要多光顾我的生意。” “一定一定,下回来你可要给我便宜点哟。”欧阳和我转身边走边说。 “哎呀,这已经亏本了,”老板在身后热情地道,“我保证不赚你们的钱就是了,好走啊。” 一直到走出这条街道,我才终于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对他抱拳作揖:“佩服佩服,你真是太厉害了。” 欧阳也笑了:“买东西就是这样的,你多学着点,其实和客户讨价还价,有时候就和买东西一样。”他指了指我,“脸皮要厚,要有自信。” “嗯,”我连连点头,“你这是跟谁学的?” “呵呵,我本来也不懂毛线的行情,不过我认识这里一个卖毛线的人,”他补充了一句,“就是孟玲的妈妈。” “谁?”我的血好像在一瞬间变热了,“是那个向碧华吗?” 欧阳点了点头。 我心乱如麻,有许多问题要问他,却又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才好。正在想着,欧阳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听了几句,唯唯诺诺一阵,便匆忙地挂了电话,神情发急地道:“我要走了,你自己回去吧。” “哎,你……”我想说你还没告诉我孟玲和刚才那个小孩的事呢,但是看到他神情那么急切,只好作罢了,“好吧,在哪里可以坐车到云升街。” “那边。”他给我指了乘车的地方,自己跳上一辆出租车就走了。我目送他的车子离开,正要朝车站方向走去,想了想,却又忍不住转过身来,朝望月小学的方向望去。望月小学的门口已经见不到一个人,只有风卷着雨水在校门前掠过,校门上几个退色的大字被雨水浇得崭新。 在更远的地方,有几个人正慢慢地背离我远去,其中一个人的身影,依稀有几分熟悉,我张望了许久,却只见她越去越远,而那种熟悉的感觉,随着距离的加大,反而愈加浓重起来。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加快脚步,几乎近于小跑了。伞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不时反张过来,让我狼狈不堪。眼看就要追上的时候,那人蓦然回过头来,雪白的容颜在雨水中疑惑地面对着我。 我吃了一惊。 “许小冰?” “江聆?” 我们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迅速跑到一起,同时又问了一句:“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然后我们都沉默下来,等着对方回答。许小冰沉默的时间比我长,我忍不住说道:“我到望月小学来见客户。” 她张开嘴,更加吃惊地望着我:“你也是到望月小学?” “你也是?”我惊讶地问。 她点点头:“也是来做业务。” 怎么会这么巧?我心里嘀咕着,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们在离开的时候,经过那栋快要被拆除的旧楼。她的同事忽然指着旧楼的第二层走廊,示意许小冰去看。许小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横趴在栏杆上,慢慢朝前爬动着。 回家路上,车像摇篮一般晃悠着,风声雨声和许小冰的念叨声,嗡嗡嗡地响在耳边。许小冰念叨了很久她对于我们同时出现在望月小学这件事的不解之情后,终于详细地说起了她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当她在话语中提到“孟玲”这个名字时,我精神为之一振,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坐直了身子。 许小冰是在今天早晨才下定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有一件事情,我已经忘记了,而她还记得。在云升街上,她要搭乘的公车车站与我所走的方向相反,中间要走十多分钟,几乎要穿越一整条云升街,其间必须经过邮局。邮局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开门,但是邮递员已经来了,正在邮局门口整理着他的电单车。许小冰在看到他之前并没有想起那件我已经忘记了的事情,看到邮递员,她猛然停住了脚步,凝视着他。邮递员对许小冰印象很深,因为许小冰刚搬到这里时,几乎天天都有邮件被转到云升街六号302房。看到许小冰,邮递员主动和她打了招呼,就在这个时候,许小冰想起了我的电脑。 “星期五的时候,你给我那间房送过邮件吗?”她问。 “没有,”邮递员肯定地说,“你很久没有邮件了。” “我住哪你记得吗?我们在星期五收到了一份邮件,是我室友收到的。” “星期五没有你们那个房子的邮件,你不是住在这条街的六号吗?六号很久都没有邮件了,这个我不会搞错,你肯定记错了。” 但是许小冰知道我收到了邮件,并且是一个大家伙,那个时候离上班还有很长的时间,她估计自己不会迟到,便提出要看看邮局的记录--她想到了李奶奶的记录。据她自己跟我说,当时她并没有指望邮递员能记得有这么回事,因为,根据李奶奶和她自己的表现来看,所有关于孟玲的事情都没有人记得发生过,而所有的事情几乎都可以找到证据。 邮递员对许小冰的提议感到有些受侮辱,但是他没有多说什么,便去查了查记录。 记录的结果显示,上周星期五的时候,他的确亲自将一个快递包送到了云升街六号302号房,签收人的姓名赫然正是孟玲。邮递员极度惊讶,许小冰也没有跟他解释什么,便匆匆赶去上班了。 “你的电脑就是孟玲签收的。”许小冰对我说出这句话之后,直盯着我,指望我有些什么反应。可是我已经不觉得惊讶了,这件事早在意料之中。 “后来呢?”我催促她。 许小冰失望地看了我一眼。 到公司之后,时间仍旧很早,其他的同事还没有来,许小冰赶在大家上班之前将孟玲的那些资料放回原位。 接下来的事情,如果照搬许小冰的原话,足足可以写一本厚厚的小说了,她所说的全部内容主要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大部分人都不认识孟玲,而这个孟玲却像扔垃圾一样四处留下了她东鳞西爪的痕迹。周一的整个工作日,许小冰用超越她极限的速度完成了工作之后,其他的时间全部用来调查孟玲的存在。这件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如果是我早就放弃了,而她却做到了,她一一打电话向资料上提到的每个有可能认识孟玲的人核实,得到的回答是一样的:不认识。所有的电话打完之后,许小冰发了一会愣,很想跟我打个电话说明一下这种情况,又觉得并没有发现新的问题,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觉得自己还是必须做些什么,因为一停下来她就觉得坐立不安。 “如果我不停下来,我就会觉得自己在继续解决这件事,”许小冰对我说,“但是一旦停了下来,就好像这件事情已经成为定局,我们就只能任她宰割了。”她的这种心情我能够理解,不过她会焦虑到这种程度,倒也令我惊讶。 由于内心的焦虑,许小冰不允许自己停下来,她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地想着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幸好她是市场部经理,独自拥有一间办公室,否则这样焦躁的形状若是让同事们看见了,必定大为惊讶。她转悠了很多圈,还是没想出自己能做些什么。所有的电话都已经打过了,孟玲的照片也拿给全公司的同事一一过目,没有得到新的答案。 那么,她还能做什么呢?剩下的似乎只有等待和焦虑了。为了安抚自己这种不正常的情绪,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办公桌前坐下,掏出工作笔记,打算用工作来忘记这件事。 “可是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听到这里,我小声提醒她。 “是啊。”她点头叹息着。 发现连工作也已经完成之后,许小冰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掏出孟玲的照片一张张看着,又在那本笔记本上翻看着她抄录下来的孟玲的资料。那些资料上一大串的名单都已经被她一一联系过,没有得到任何新的答案。然而,她发现一个问题:自己联系的那些人,都是与公司有业务往来的客户,或者是孟玲自己登记在个人资料上的联系人,而从她的资料上来看,她的社交范围显然不会这么狭窄,除了客户之外,她平时应该还有一些同学和朋友--如果她的确曾经存在过的话。这些人不在公司的联络簿内,相应的,她也就没有想到要和他们联系。想到了这个问题,许小冰连忙仔细地查看着孟玲的资料。孟玲是北京人,一直在北京读书,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在北京,毕业后,她来到南城望月小学任教师,不久就进入了辉南科技公司。实际上,孟玲的经历是非常简单的,但是真正要调查起来,仅仅是她读书那一阶段所认识的人,就是一个庞大的数目,许小冰一想到要一一调查那么多人,就几乎要放弃了。 幸好,她及时地想到了自己的一个同学。那个同学毕业后去了北京,参加北京的公务员考试之后,成为公安局的计算机网络追踪员,平时专门负责搜集整理各种信息。在这个时候,这位同学的职业说不定可以为许小冰提供许多便利。一想到这个,许小冰就兴奋起来,连忙拿起电话要打。 “不过,打电话之前我犹豫了很久。”许小冰说。 “为什么?” “我读书的时候,”许小冰有些尴尬地望着车窗外,将目光避开了我,“忙着打工,没时间和同学们交往,所以人缘不是很好,跟这个同学连话也没说过几句,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 “一定记得的。”虽然知道她已经打过电话了,我还是忍不住安慰了她一句。她回过头来,感激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那个同学的确还记得她,两个人寒暄了一阵之后,许小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对方听说要进行这样的调查,沉默了一阵之后,便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许小冰随口编了个谎言,说是孟玲在这边的工作有问题,公司怀疑她隐瞒了自己的经历。许小冰这几年的经理不是白干的,说起谎来异常流畅,不过对方也不那么好糊弄,听她这么说,当场就回答说不能随便调查一个公民,许小冰还没想好怎么劝说他,他又说,看在是同学的份上,他会以私人身份去调查。许小冰高兴不已,还没来得及感谢,对方已经在数据库里搜索到了孟玲的身份证号码,报过来一核对,和许小冰从李奶奶那里抄到的号码一模一样,看来的确是有这么个人。 “啊?”我忍不住插嘴道,“那么他调查的结果如何?” 许小冰横了我一眼,对我打断她的话表示不满:“别打岔--他说这两天就去查,还没有消息呢。” 那同学答应很快就给她查到需要的信息,之后,顺便问起了她的个人问题。许小冰不喜欢别人问这个问题,要不是需要对方帮忙,她当场就翻脸了,然而在那种形势下,她只好耐着性子回答了对方的问题,顺便问了问裴宣的情况--裴宣在大学时和这个同学走得比较近,虽然她对他没什么感觉,却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他的情况。 “裴宣?”那同学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你说的是哪个?” 许小冰也很疑惑,又重复了一遍裴宣的名字,并且特别提到他们大学时经常在一起玩。那同学听了之后,沉默了一阵,似乎正在用力回想,没多久就回答说:“你一定是记错了,我不认识这个人。” “什么?”听许小冰这么说,我仿佛想到了什么,却一时又无法捕捉。 “是啊,他硬说不认识裴宣,真是怪了。”许小冰的脸皱得紧巴巴地看着我,“说不定他们吵架了?” “嗯。”连许小冰的这一句话我也仿佛在哪里听到过--“说不定他们吵架了”--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呢?这整个场景都似曾相识,我心里微微有些惊异,就好像这一幕对话我已经在冥冥之中未卜先知,甚至连许小冰接下来的话我都知道了。 “‘好了,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吧’,”我对着许小冰道,“你是不是这么跟他说的?” 许小冰惊异地看着我,点了点头:“见鬼了,你怎么知道?我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说完就挂了。” 我心里的迷惘更深了。 为什么这一幕会如此熟悉、熟悉到连对话都能猜到?难道我真能未卜先知? “你怎么知道的?”许小冰还在追问。 “我也不知道,”我摇了摇头,“后来呢?” 许小冰怀疑地盯着我看了许久,这才慢慢地继续说下去。 挂了电话之后,已经到午饭时间,她心里记挂着此事,一边吃饭一边翻着那些记录下来的资料,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陷入了偏执状态,最后,在下午上班之前的几分钟里,她终于发现另一件可以调查的事情。 “是不是望月小学?”我问。 她点了点头。 “你怎么到那个时候才想起来要调查望月小学?”我感到惊讶,“你连北京都能想到要调查,怎么本城的地方就没想到?” 许小冰笑了起来:“就是,大概是被那些资料绕糊涂了。” 许小冰到那个时候才想起望月小学,已经让我觉得她非常糊涂,而当她说出另一件事时,我简直忍不住要敲她的脑袋了。 原来,他们公司一直在负责维护望月小学的教学管理系统,这个维护虽然是由技术部负责的,但是作为市场部的经理,她手下的人也定期和小学进行联络,这样重要的联系,她却居然忘记了。 见我不能置信地瞪着她,她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快又强硬起来:“你别说我,你自己不也是没想到?你们公司也和望月小学有联系。” 她说得倒是没错,我和她一样没有注意到这个。 许小冰等了一会,见我没有回话,这才又继续下去。 想到望月小学之后,许小冰立即找来负责这个案子的手下,调出关于望月小学的资料。资料显示,辉南科技公司在去年的时候就与望月小学签订了教学管理系统开发和维护的协议,但是第一份协议因为后续不力,没有得到执行,被另一家科技公司横空插入,望月小学的教学管理系统开发业务,就落入了那家公司的囊中。那是一家小公司,由于刚刚起步,一切都不成熟,设计的系统具有很多漏洞,多次修补无效之后,望月小学重新找到了辉南科技公司,双方重新签订了协议。许小冰发现,第一份中断的协议的签署者,正是孟玲,这让她想到了些什么,立即重新查了一遍所有孟玲经手的协议,发现大部分协议都已经重新签署过了,还有一部分则完全废除。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想了想就放弃了,转而将注意力放到了望月小学。 “所以,我就到望月小学来了。”许小冰说。 “你查到些什么?”面对她冗长的陈述,我恨不得捏住她的嘴将她要说的内容一股脑挤出来,而她却还是照旧不紧不慢地说着,所有的细节都没有放过。 在望月小学,许小冰从学校的管理系统上查到了孟玲的资料,和她已经掌握的资料差不多,同样的,学校里的老师也都不记得孟玲。资料显示,孟玲原来教授的班级现在已经升到了六年级,她向那个班的学生打听了一下,孟玲这个名字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陌生。 “等等。”我打断了她,“你向学校内的每一个人都打听过孟玲?” “对,怎么了?” “几点钟打听的?” “三点到四点吧,怎么了?” “你确定全部都打听过了?资料室的那女孩你问过了吗?” “确定,一个也没漏,”她不耐烦地对我皱紧眉头,“到底怎么了?” 我没顾上回答她的问题--这件事不太对劲,如果许小冰的确曾经向资料室的小管打听过孟玲的事情,为什么在我随后不久向小管打听同一个人时,她却声称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难道小管在撒谎? “到底怎么回事?”许小冰猛烈摇晃着我的肩膀,将我从思考中拽了回来。我连忙拨开她的手:“呆会再告诉你,你先说完。” 许小冰狠狠咬着下唇,似乎想要发作,却又忍住了。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就好像我欠了她多少钱没还似的,胸脯一起一伏地直朝我喷粗气,我不由自主地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脾气跟恐龙一样……这么一想,越看越觉得许小冰像一头恐龙,尤其是那双翕动的鼻孔,让我想到某个动画片里恐龙喷气的情景,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么一笑,许小冰冷冰冰地道:“你笑什么?” 我不敢说实话,随便捏了个笑话搪塞过去了。她听了笑话,面色缓解了一些,等她安静了一会,我才终于又听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许小冰打听完这些事情之后,便老老实实地和同事一起检查起望月小学的管理系统来,这个时候,我和欧阳正在资料室内查资料。她检查完系统,便和同事一起离开,要不是途中又发生了一件事,她或许已经回到了家中。 他们在离开的时候,经过那栋快要被拆除的旧楼。她的同事忽然指着旧楼的第二层走廊,示意许小冰去看。许小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横趴在栏杆上,慢慢朝前爬动着,风吹得她校服上的飘带朝后飞扬着,女孩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这惊险的一幕让许小冰和同事大惊失色,他们当即就大喊起来,命令那女孩赶紧下来。那孩子听到他们的声音,只是冷漠地望了一眼,依旧在栏杆上爬行着。 当时正是放学的时候,许多老师和学生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听到他们的喊叫,人们好奇地围了过来,许小冰赶紧将那女孩指给那几个老师看。她以为这些老师也会和她一样惊慌,并且会跑进楼房内将那个女孩领出来。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几个老师听她说了这件事之后,又朝楼上看了看,脸色变得十分惊慌,带着一种含义模糊的笑容朝后退去,一边退一边摆手:“哪里有什么小孩?你们看错了。” 这话让许小冰大惑不解,她抬头朝楼上望去,那女孩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趴在栏杆上露出一个成人般苦涩的笑容。 当她说到这里时,我很想打断她,将我在旧楼上见到的那个小男孩说出来,然而,她接下去说的话,却让我将那些话咽到了肚子里。 许小冰正不知那些老师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围在身边的学生们闹哄哄地说:“又闹鬼了,又闹鬼了!”说着他们便一哄而散。许小冰觉得这话听起来蹊跷,连忙拦住两个年纪比较大的孩子,追问他们是怎么回事。那两个孩子看起来很害怕,手脚不停地动来动去,十分不安,让她哄了好一阵子,才说出关于这栋旧楼的故事。 “什么故事?”许小冰说到这里时喘了一口气,我忍不住追问起来,她啧啧两声,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往下讲着那栋旧楼的故事。 据那两个孩子说,这栋旧楼在一年以前还是教学楼,后来,新的楼房建起来了,旧楼就空了下来。大家正在猜测这栋楼房会用来做什么之用时,旧楼里却开始闹鬼了。那个时候,因为旧楼里还保留着一些教学用具,所以楼房的大门在平时都是锁起来的。然而,就是这栋锁起来的大楼,却不断被人报告说看见有学生出现在上面,有时候是男学生,有时候是女学生,有时候又是好几个学生一起,最奇怪的是,每次接到报告,学校里派人进楼去搜查,却又看不到一个人。很多次,学生们亲眼看到有一些人出现在旧楼上,他们在楼下朝上看着,之后不久就看到学校的保安走到那些人的身边,保安在那些旧楼上的人们身边走来走去,有很多次甚至不小心碰到了他们的身体,然而,谁也没有说些什么,他们只是安静地从楼上走了下来,并且告诉在楼下围观的人:他们在楼上什么也没发现。这种事情发生了很多次之后,再也没有人敢靠近那座大楼了,甚至很多曾经亲眼见过那些旧楼上的情况的人,在事后不久人们问起此事时,也不肯承认自己看到过什么。 这种状况让旧楼被自动废弃了,即使是最顽劣的学生,也不敢靠近那栋楼房。几个月前,学校组织了一批施工队对旧楼进行了测量和规划之后,就开始拆除楼房,但不知道为什么,脚手架还没有完全搭好,施工队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 “哦?怎么回事?”听到这里,我追问了一句。 “不知道,”许小冰摇了摇头,“我后来又问了很多人,谁也不知道施工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每个人都知道旧楼闹鬼的事情,而且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有人说看到了很多女孩和男孩,有的人说只看到一个,”她咬了咬嘴唇,似笑非笑地道,“最奇怪的是,他们的话是互相矛盾的。”她停了下来,皱起眉头琢磨着什么。 “怎么个矛盾法?”我催促着。 “别急,我在想怎么说呢,”她慢慢地说道,“譬如,A和B曾经见到过旧楼上的某个人,但是后来B告诉我他们当时一起见到的事情,我去问A的时候,A却不承认……大致都是这样的矛盾。” 这话让我心中一动,我立即想到了小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了又想,所有曾经发生过的古怪的事情在脑海里交叠起来,起初还是清晰的,但是到了后来,越来越多的线索互相纠结,形成一团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乱麻,我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弄明白真相了。 太复杂了,我在心里想着,算了,管它呢,大不了我找家里要点钱,从云升街六号搬走,从公司辞职,那么这所有的事情都和我没关系了……我这么想的时候,许小冰正发表着她对这些事情的看法:“事情越来越古怪了,要是有多余的钱,我一定从云升街六号搬走……”她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充满感激地看着我,“说真的,幸亏有你搬来和我住在一起,不然我一个人就太恐怖了。”她再次将眼睛瞪到极点表示她的恐惧和庆幸,这种表情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内疚感,在心里偷偷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我倒是可以搬走,许小冰怎么办?难道将她一个人扔在那个地方?真没良心啊。由于心里有愧,我讪讪地对她笑了笑,努力作出坚毅的表情道:“别怕,我们回去慢慢分析,总能发现真相的。” 许小冰没说话,只是斜睨着我,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良久才无可奈何地道:“我要是也能像你这样没心没肝的就好了。”不等我反驳,她便催促我说说自己遇到了些什么。 我遇到的事情也不少,当我将所有这些事情都说完,正准备发表感慨的时候,许小冰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啊!”目光惊恐地望着我的身后。我浑身猛然冒出了无数的鸡皮疙瘩:“怎么了?” “差点坐过站了!”她说完赶紧站起来朝车门处跑去,车子也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我哭笑不得--这样一惊一乍,不用孟玲,许小冰自己就能把我弄出心脏病来。 也许孟玲真的不会再来了,也许,她在人间已经获得了必要的身份,我们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已经可以抛弃了,就好像破茧的蝴蝶抛弃它的蛹一般…… 云升街依旧苍老而寂寞,在路灯光中亮晶晶落下的雨水也无法将这些疲倦的房屋洗得更加明亮一些。在雨中,暮色提前来临了,我们在一片深深浅浅的灰色和黑色房屋中,辨认出那一抹浓重的黑色--云升街六号,当然,它还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就留在原地慢慢地老化和腐朽,就算全世界都遗忘了它的存在,它也依旧会留在这里。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我和许小冰露在衣服外的手掌,它们看起来鲜嫩水灵,像四朵白色的花绽放在这片黑色荒原之上,从来没有完全静止不动的时候。这让我感到自己如此年轻而有活力,然而,随着朝云升街六号一步步走近,那种深沉的衰老静默之气,无所不在地渗入到身体里来,似乎正在要将我体内那个年轻快活的自己压榨出去。我竭力甩开心中那个畏怯的影子,昂首挺胸,铿锵有力地朝前走着,鞋底啪啪地踏在铺着水的路面上,溅起一朵朵闪亮的水花--这种姿态让我增加了许多勇气。 我们一前一后上了楼梯,经过二楼时,202号房内的幽幽绿光依然存在,房内依旧毫无动静,我和许小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我们快步闪过202号房,朝楼上走去。 到了门前,我正要掏出钥匙打开门,被许小冰拦住了。她接过电筒,在门锁上小心地观察着,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 “什么事?”我凑过去看着。 许小冰那只被雨水淋得透明的手正捻着一根漆黑的头发,头发穿成环状绕过门上的把手,和墙上的插销连在一起,在末端处打了个结。 “这是我今天早上上班前做的记号,”她说,“它没有被动过。” “哦?”我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难道孟玲今天没有来?” 我们不能置信地互相看了看,她眼里闪烁着一丝惊喜和期待的光,我想我的眼神也和她差不多。 要是孟玲今天没有来,以后也再不出现了,那该多好? 过了好一阵子,我低声问道:“开门吗?” “开。”她用力拽断了那根头发。 我将钥匙插进锁孔,慢慢旋开了门锁--我仿佛听到许小冰怦怦的心跳声,也许那是我自己的心跳--这是第一次,我想许小冰也是,第一次,我们这么盼望进入云升街302号房。在房门敞开的一霎那,我和许小冰都愣了一下,我迈步进去,打开了灯。我们没有说什么话,便开始默默地在房间里搜索起来,就像两个间谍一样,仔细地查看着每一寸空间。 什么也没有,没有遗留的长发或者衣物,没有血迹,连那个空着的房间也敞开着,里头和早晨我们出门时见到的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 “她真的没来?”许小冰抑制不住惊喜地望着我。 “好像是的。”我点了点头。没有第三个人的房间,看起来空阔而安静,一种舒服轻松的感觉像空气一样包围了我。我还来不及呼吸一口这样甜美的空气,许小冰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她是不是发现我们在查她,所以藏了起来?” “有可能。”我点了点头,不由苦笑起来--当孟玲不断制造各种存在的痕迹时,我们害怕;当这种痕迹骤然消失时,我们还是害怕--要怎样才能消除这种恐惧呢?许小冰虽然胆子小,但是她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也许今天这种平静的背后,正是孟玲更深度的隐藏,她并没有从我们生活中彻底消失,只是藏到了暗处,让我们再也无法察觉她的存在。也许我们生活的这个空间,甚至这个世界,到处都有些看不见的人在窥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事到如今,再想像以前那样简单地忽略过去是不可能了,唯一能让我们真正感到安全的,就是查出真相。想到这个,我的心房颤栗起来--那种暗中的力量,真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可以查出来的吗? 就算能查出来,我们能改变什么吗? 许多念头在一瞬间灌满了我的脑海,当许小冰泄气地倒在沙发上,问我该怎么办时,我一时没想到要回答,这下惹恼了她,她又开始低声嘟囔起来,却又恰好可以让我听到。 “别吵,让我想想。”我不客气地说。她猛然住口,啪地将手里的一本杂志摔到茶几上:“你态度真不客气,不知道跟人说话要讲礼貌啊?” 我心中想着事情,懒得搭理她,直接走到阳台上,推开了窗户,一股潮湿的冷风吹了进来。我趴在阳台的铝合金边缘上,俯视着黑沉沉的云升街。云升街像是这个光彩流溢的城市的阴影,与别处五颜六色的灯光相比,这里是永恒的寂寞,即使是路灯,也显得格外苍老。幽深的黑暗在楼下深渊般与我对峙,似乎有某种强大的吸力正从其中发出,要将我和我身后的一切都吸进去。许小冰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你开窗户之前就没想过要问问我的意见?”我面朝黑暗撇了撇嘴,懒得理她。就是我面前的这个世界,藏着无穷的秘密,谁能说自己真正看清楚了一切呢?感慨一番之后,我在脑海里梳理着近来发生的一切,想使它们变得更有条理。 “来洗菜!”许小冰怒气冲冲地道。我回过头,这才发现她已经在淘米做饭了,只好走过去,拿过一把白菜慢悠悠地洗了起来。水哗啦啦地流着,我一边搓着白菜帮子上的泥,一边继续着刚才的思考,不知不觉间,水从洗碗槽里溢了出来。许小冰尖叫一声,嫌恶地看着我:“你这是干什么?”我回过神来,慌忙关上水龙头,一边道歉一边拿拖布拖着地面。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感到气氛不对,抬起头来,才发现许小冰斜着身子站在我身边,一手放在腰上,紧抿着嘴望着我,看来她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她指了指客厅里的大钟:“你拖地就拖了8分钟,”她冷笑一下,“拖布就在原地蹭来蹭去--你不想干活你就说,我不是非要和你一起吃饭不可!” “啊?”我知道自己走神了,不好意思地飞快拖干净厨房里的地面,“抱歉抱歉,我刚才在分析孟玲的事呢。” “分析?”她继续冷笑着,“你分析出什么了?”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见她神色不善,而我此时的确没有什么心思来弄晚餐,我索性将白菜从池子里捞出来,“算了,我还是吃方便面好了--我今天没心思做饭。”说完,顾不得她如何风云变色加雷霆万钧,我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脑子里想到了很多事情,有时候觉得有些眉目,但是因为头绪太多,总是无法统一起来。我找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慢慢写下我想到的内容。 我应该从何处着手来分析这些事情呢?“分析”这个词让我汗颜,也许,我真正能做到的,不过是如实记录罢了,也许这一切毫无规律可言,但是我总该做点什么--逃避,或者面对,只有这两条路,既然我不愿意就这样离开云升街、离开公司,那么似乎只能面对了。 我静静地琢磨了一阵,首先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名字,这是所有和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有关的人,想了想,我又加上了几个名字。 数了数,一共有11个人,隐隐觉得似乎还有什么人没有写上去,暂时先不考虑那么多了。我依照时间顺序将这其中几个关键的名字重新抄了一遍,在每个名字旁边写上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事情: 当我将这一切写完,抬起头来甩了甩手时,才发现许小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正严肃地看着我刚才写的东西。 “你想分析出什么来?”她问。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你觉得这样写全面吗?有没有遗漏什么?” 她仔细想了想,摇摇头:“很多细节没写,不过概括得不错--我就怕细节才是决定问题的关键。” “你说得对,”我琢磨了一下,还是放弃了,“不可能将所有的细节都写上来,那样都够写一本小说了--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她在我身边坐下,拧着眉头想了很久,“不过这么一写,事情好像没那么复杂了。” “嗯。”我看了看笔记本,又看了看她,“你知道我怎么想的?” “你说。” “你看,”我用笔指点着纸上那些字,“一共有7个人,看起来好像挺多的--不过,你再仔细看看,实际上真正的目击者,只有我们两个和李云桐,欧阳和那个租书店的老板只能算半个。” “嗯,是这样。”她等着我继续往下说,但是我忽然停了下来。一个刚刚产生的念头猛然进驻我的大脑,我既兴奋又紧张--也许,事情可以用非常简单的原因来解释。没等我说话,许小冰又开口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将李云桐和我们所遇到的事情混为一谈呢?”她用手在纸上点来点去:“你看,孟玲和望月小学的事情至少有我和你两个人同时经历了;但是李云桐看到的那些人,都只有他一个人看到,”她望着我,“我认为这些事都可以删除,肯定是他精神出了毛病。” 我呆呆地看着她。 “说话。”她不耐烦地推了一把。 “你抢了我的台词,”我说,“我本来也打算这么说的。”想到自己的想法居然被许小冰抢先说了出来,我心里很有些不甘。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整体地看待所有的事情,在很多时候,我常常会怀疑李云桐精神的问题,也常常会觉得他所说的是真实的,直到建立了这样一张表,才几乎可以确定,事情就像许小冰说的那样--李云桐没有第二个证人,所有的一切都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他的精神一定出了问题。这个笃定的答案让我心里感到十分难过。 “所以,”许小冰继续说,“你这里记录的事情,需要调查的,实际上只有第1项和第7项,这样就简单多了。” “嗯。”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隐约觉得她说的话有问题,只是暂时没有更好的想法,无法反驳她的答案。 “但是第1项和第7项之间似乎没有共同之处……”许小冰琢磨着,“该怎么解释呢?” “我有一个解释。”脑子里各种古怪的想法像漩涡一样旋转着,我存心要开一开玩笑来缓和一下气氛,“第7条也可以删除--因为当时我们都距离那栋楼很远,天气也不是很好,别人没看见也是有可能的--那些关于旧楼的闹鬼传说就更加不必相信了,哪栋旧楼没有一点鬼怪的故事?” “嗯,你说得对。”许小冰认真地说。我原本只是开玩笑,见她这么认真,正要嘲笑她,却又愣住了--为什么不可以呢?我这样的解释,为什么就一定是个玩笑呢?实际上,刚才那一番解释真的合情合理,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了。 “但是,孟玲的事情怎么解释呢?”许小冰研究了好一会,皱紧眉土撇紧嘴角望着我,“就算只有这一项需要解释,那也够呛了。” “孟玲的事情,如果放开来想,也是可以解释的。”发现自己开的玩笑居然显得如此合理,我不禁气恼起来,索性胡言乱语,”你看,孟玲的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看见了,也许我们两个人都疯了!” “胡说什么?”许小冰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那那些资料怎么解释?” “很简单,”我继续胡说着,“也许我们都被催眠了,所有的人都在欺骗我们,其实所有的人都知道孟玲是谁,只是他们都骗我们说不知道--只有欧阳和那个租书店的老板没有参与这一项阴谋!” “你神经病!”许小冰提高声音骂了一句之后,仿佛想到了什么,原本往高窜起的身子又猛然矮了下去,她的眼睛在我脸上闪烁不定,最后,迟疑地问道,“我知道你是在胡说--不过仔细想想,也只有这种说法才能解释一切……” “啊?”这次轮到我倒抽一口凉气了。我震惊地望着她,不相信这话是从许小冰这样僵硬的脑袋里冒出来的。 “你别这样看着我。”她推了我一把,“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什么?” “我说过什么样的名人名言?”我懵懂地看着她。 “你以前说过,既然发生的事情分明超出常理,那么也就只有用超出常理的原理来解释它了--你不记得了?” “没错。”她的话让我精神一振,的确如此,不过许小冰似乎低估了我对于“超出常理的原理”的定义,刚才那一番胡言乱语虽然荒唐,但是还是在常理的范围之内,而如果真要超出常理的话,那就完全不同了……我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盯着许小冰道:“这是你说的--你真的能接受任何解释?” “你说。”她嘴角紧得仿佛拧到极限的螺丝钉,一副压抑着愤怒的漠然神态。 我低头看着笔记本,歪着头,手里转着水笔,一边看一边迅速地思考着--假如我们肯接受一切不可能的现实,那么,需要什么样的原理才能解释这一切呢?我想了很久,许小冰始终没有打扰我,她和我一起研究着纸上那短短几行字,似乎也在琢磨着什么。 “首先,我们应该换一个角度。”我一边琢磨一边慢慢地说,“你看,刚才我们的分析,都是从观察者的角度而定--就是说,我们首先分析的是我们所见到的是否真实,对不对?” “嗯。”许小冰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在听我说着。 “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我们刚才就只剩下一项是真实的了,对不对?”我问。 “对,”她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眉头飞快地拧到一块,“你不用总是问我,一口气说下去吧。” “好,”我飞快地在脑海里组织着语言,“就算是在剩下的那一项里--也就是关于孟玲的那一项里,我们也是从观察者的角度出来,即: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来为观察者--就是我们俩--为我们俩看到这些古怪的现象这件事找个理由,我们的分析中并没有讨论孟玲本人究竟如何,而是在考虑,为什么我们自己会看到这样的事情--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寻找的最合理的解释,似乎就是我刚才那个解释了,对不对?”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对,”她转动着眼珠,“现在你想换个角度?从被观察者的角度?” “对。”我点了点头。 她认真地想了一会,踌躇道:“这样的话,那就要假设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这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 “你说的,既然事情超出常理,就只有用超出常理的原理来解释了。”我笑道。 她点了点头:“你说说看--反正说错了也不要钱。我早知道你喜欢胡说八道,现在正好如意了。”她这话虽然不中听,却倒很符合实际,此时我正是想要胡说八道一番。我笑了笑,咳嗽一声,左右望了望,觉得在发表这样的谬论之前应当找个醒木来猛拍一下才符合气氛,醒木自然是没有,于是一个茶杯无故遭殃,被我拿来啪地拍了一下,许小冰吓了一跳,又笑了起来,乜斜着眼望着我。 “既然现在已经确定了前提--那些事情都是真实的--我们就不必再去考虑观察者本身的问题,仅从观察对象的角度来说--这样就可以将李云桐从这几项里删除--现在还剩六个观察对象,应该可以总结出一些规律了。”像以前一样,我在说话之前并没有想好自己要说什么,但是说着说着,便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也就信以为真,态度严肃起来,“你看,”我指着那张纸上的字道,“在这六组观察对象中,你发现什么规律没有?” “什么?”许小冰似乎觉得好笑,完全是出于礼貌才配合了我这么一句。 “你看,”我已经完全被脑子里那条思路控制住了,迫不及待地朝下说去,中间再也没有停顿,“这六组人中间,除了孟玲之外,其他五组人都有同样的特点:他们能够被某些人看见,但是大多数人看不见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从被调查过的顾全和流芳湖那个女人的情况来看,他们在世界上也没有自己的身份。而孟玲的情况则比较特殊,每个地方都有她存在的证据,但是看见她的人很少,认识她的人,目前只有欧阳一个。这样看来,她似乎和其他五组人的情况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这六组人,都是这个世界上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一部分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难得的是许小冰没有打岔,我停下来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所以我有一个想法。”说出这个想法之前,我仔细看了看许小冰的脸色,到目前为止,她似乎并没有认为我在胡说八道,脸上的神情十分认真,想到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将会让她感到如何的荒谬,我预支了一部分内疚,然而更多的是好奇,加上接下来要说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所以我的语速加快了很多:“既然可以预设所有的事情都是真实的,那么也可以预设,所有的事情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觉得我们还不至于那么倒霉,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遇到两种不同原因的古怪事情--既然有了这样的前提,接下来的的分析就比较简单了--从时间上来看,除了望月小学的事情之外,其他几项事件发生的时间都比孟玲这件事要晚,望月小学的事情我们还没弄清楚,暂且撇在一边,将剩下的五项依照时间的顺序排列开来,那就是:孟玲--流芳湖的女人--医院里的孩子--被李云桐的车撞伤的人--顾全。然后,”我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将这些人依照逆序来排列。” “等等,”许小冰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我,“为什么要依照逆序排列?” “这就是关键了。”我说,“在正常情况下,如果一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古怪的事情,我们可以通过对这个人以往的行为进行调查,并且将这些行为依照时间排序,从而得知这种古怪事件发生的过程和起因--但是这次不行。这次我们遇到的事情中,所有事件的主角,都是无从调查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没办法知道在他们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也就没有办法知道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经过了什么样的阶段。实际上在这次发生的事件中,单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没有形成可以调查的事件序列,也就没有办法依靠正常的时间顺序来调查事件发生的经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番解释让我出了不少汗水,却还是词不达意,许小冰神色迷惘,眉头皱得更深,蠕蠕着道:“你继续说……”我用力咽了口唾沫,趁着脑子里那根弦还没断,赶紧继续说下去:“我的意思是说,虽然单个人的的身上没有形成可以调查的事件序列,但是,假如所有的事情都是由同样的原因引起的,那么,在这么多人身上,实际上已经出现了可供参考的事件序列……”不知不觉间,我说话的用词变得有点像策划提案一般了,我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许小冰,她似乎没有感到理解的困难,这让我放心了许多,“你看,我所记下的这六组人,每一组发生的事件都有相似之处,但又各有不同,假如这所有的事件都是同源的--是同样的原因产生的--那么,是否可以将每一组事件的不同特点,看成是这种事情在不同阶段的不同表现?”许小冰的迷惑神色像面纱一样覆盖住了她的整张面孔,我知道自己必须要解释得更清楚才行,“嗯,事情的发生当然不会是轰地一下就产生了,孟玲在这间屋子里出现了很久了,望月小学的事情也发生了有大半年了,这些事情的发生,都是有一定的过程的,这种过程应当是递进的,就像是你朝杯子里倒水,水是从无到有、到半杯、到满杯、最后溢出来--我们所遇到的事情也应当有这样一个过程,就像我之前说的,倘若我们能完全了解孟玲,或者顾全,或者这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那么我们就能知道事情发生的全过程,但是我们现在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们只能从不同的人身上所发生的片断来推测事情发展的全过程--每个人身上古怪的现象表现都不一样,将这些古怪的点串起来,也许就是一条完整的事件发展链条……” 我说得口干舌燥,正觉得自己越说越乱的时候,许小冰忽然睁大双眼,似乎有一道亮光从她脸上晃过,那道面纱般的迷惘顷刻消失无踪了,她蓦地站起来,兴奋地打断了我的话:“我明白了!” “呃?”我猝不及防,满肚子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惊讶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她眉飞色舞,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轻快得近乎透明的脸色,这让她骤然间年轻了许多,“你何必说得这么复杂?” “啊?” “你要说的是,”许小冰胸有成竹地抿了抿嘴,一闪而逝的透明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练的神色,“虽然单个的人身上无法看到事情发展的全过程,但是我们所发现的所有的人,由于发现的时间不同,所以他们身上的古怪事情发生的时间也不同(她说到这里时,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是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逝),所以他们各自所处的事件发生的阶段也不同,所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所以”之后,她停下来喘了一口大气,“将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事情集中起来,就是一个差不多完整的事件发生全过程,所以你就要将这些人依照我们发现他们的时间逆序来排列,因为发现得越早的人,那种事情在他身上也就发生得越早,那么他所处的事件发展的阶段也就越靠后--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我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她这次说得比我更清楚。 “那么你的比喻不正确,”她开始露出一副标准的经理嘴脸,甚至还朝我晃了晃食指,“你不该用水杯来比喻。” “那该用什么?” “蛹。”她说,“毛毛虫的一生要经历虫卵、幼虫、蛹、成虫等几个阶段,最后破茧成蝶。如果将我们发现的这几个人分别用虫子的阶段来表示的话,那么,从时间顺序来看,顾全应该是虫卵,而孟玲则是蛹或者蝴蝶……你这是什么表情?”她猛地停了下来,不满地盯着我。我在听到她说到“蛹”这个字的时候,心里似乎咯噔地响了一下,随着她继续往下说,我的嘴也不由自主越长越大,许小冰显然对我的神情很恼火,伸出一只手在我眼前乱晃,我一把将她的手拿开,吐了一口长气:“佩服佩服!” “佩服什么?”她狐疑地看着我。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把我的想法告诉你,没想到你自己说出来了。” “什么?”她还是没明白。 “蛹。”我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呃?”许小冰打嗝般地怪叫一声。 我点了点头:“你看这几个人,”我将那些人重新排列了一下,指着排在第一位的顾全,“你看,从时间上看,顾全这个人出现得最晚,那就是说,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还在早期阶段,其他的人,”我一路指下去,“依照出现的倒序,依次排列出他们在事件中所处的阶段--你发现什么了?” 许小冰睁大眼睛努力地看了许久之后,抬起头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看,依照时间的倒序,顾全,只有李云桐一个人能看到他,如果我没看错,其他的人都在他身边绕道而行,这就是说,没有人能碰到他;其次是这个人,他被李云桐乘坐的的士撞到了,你注意到没有,他这次不但被李云桐看见,而且还能被车子撞倒,并且李云桐还曾经碰到过他;第三个是医院里的那个孩子……表面上看来,这个孩子和前一个人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我刚才仔细想了想,李云桐曾经说过,在那个孩子消失之后,医院里病床的床单上,还留下了血迹;第四个是流芳湖的女人,这次仍然只有李云桐能看到她,但是大家都能看到她的尸体……你发现规律没有?”我停下来,等着许小冰的回答。 她缓缓点了点头:“我有点明白了,继续说。” “接下来就是孟玲了--我们只考虑我们发现孟玲的时间,其他的暂且不管,”我说这句话自有用意,许小冰不明所以,认为此话纯属多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拿着笔,在孟玲的名字下边说边写,“首先发现孟玲的时候,只有一些多余的东西出现,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孟玲,是不是?” “是。” “接着,在李奶奶家,我们发现了孟玲的名字,之后的调查,发现了更多与她有关的信息,并且,在这之后不久,就有书店老板看见了孟玲,到刚才,欧阳更是表示他认识孟玲--你发现什么没有?” “你说。” “仅仅是孟玲本人,就经历了这样一些过程:不被人知(这是在你发现她之前的状态)--被人知道,但是不被任何人看到--出现关于其身份的证据--被某些人看到--被某些人认识……”我刚说到这里,就被许小冰打断了。 “不对,”她说,“孟玲身份的证据,应该是早在我发现她之前就已经出现了,从日期上看就是如此。” 我笑了起来:“所以我说我们只考虑发现孟玲的时间,其他的不必考虑--不错,资料上显示的时间,的确看起来像你说的那样,但是,也只是看起来如此,你想想,为什么在这之前你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她的资料?为什么其他几组的人没有任何关于身份的资料?” “你想说什么?”许小冰疑惑地问。 “我想说的是,无论是从孟玲本身,还是从其他人排列的序列来看,这件事情发生都经历了这样的顺序:无人知晓--显露存在的痕迹--被某些人看见--显露存在的证据--被某些人认识……大部分人处于前两个阶段,而如果孟玲继续发展下去,我猜,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是,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接受她的存在,并且认为她从一开始就存在--而其他几个人,也将一一发展到这个地步。至于望月小学的那些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在某个范围内拥有了自己的身份呢?”我终于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有些心虚地安静下来,等待许小冰的反应。 许小冰露出一种大脑凝固了的神情,极其缓慢地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就这样渐渐地出现在我们周围,然后被我们接受?”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的意思是,他们原本是不存在,就这样一步步地变得存在了,就好像原本透明的人,慢慢地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你明白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如果是这样,他们本来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耸了耸肩膀。实际上,我甚至并不太相信自己所设想的这一切--但是我又没法不相信,一切都显示出事情正是如此,不是吗? 但是,有些什么地方,总让我感到不安。起初我以为这种不安来自于我的设想,因为,倘若这种设想成立的话,那么,孟玲他们的身份、他们的目的,这些都很值得人担心,尤其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周围将要出现多少这样的人,或者说,已经出现了多少这样的人,也就是说,我们无法完全相信周围的任何人--这种情况让人感到危机四伏,可是因为它仍旧只是一个设想,所以这种危机也仅仅是设想,它还不至于让我如此的不安,我心里的那丝不安,细弱飘忽,无法捉摸,有时候仿佛不存在,但又时刻在心里晃动着,它那轻微的晃动,竟有巨大的威力,传递到我所在的外界来时,我竟觉得这个我所依存的世界,也在悠悠摇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像旋转中的鸡蛋一样倒塌破碎……而我却始终无法描摹这种感觉。 “但,”许小冰在沉默许久之后又开口了,“你怎么知道你的设想一定是对的?我们对其他人并没有调查过对不对?你怎么知道没有其他的情况?你怎么确定其他的人一定就像你说的那样处在前两个阶段?你怎么肯定事情就一定只有这几个阶段?你怎么能说孟玲一定就是最早出现的……”她急风暴雨的一堆问题砸过来,让我无从回答,等她问完了所有的问题之后,我说:“所以我们需要调查--不是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吗?” “我觉得你的假设过于大胆了点。”她说。 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目前来说,这还真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假设。 我们又讨论了许久,不约而同的,我们的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叫声,这才想起,原来我们还没有吃晚饭,便暂且将问题放下,两个人跑到厨房里乒乒乓乓一顿忙碌,匆匆吃过晚饭,看了会电视,暗暗地期待着发生点什么,又害怕发生什么,却什么也没于发生,这个夜晚就这样安静的过去了。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事情,竖起耳朵听房间里的动静,却什么也没有听到。也许孟玲真的不会再来了,也许,她在人间已经获得了必要的身份,我们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已经可以抛弃了,就好像破茧的蝴蝶抛弃它的蛹一般……自己就躺在一个巨大的被废弃的蛹中,这种感觉让人心里发毛,我不由暗暗在心中骂许小冰变态,居然能想出这种比喻来。 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想到,原来在我们周围,有这么多看不见的人! 早晨出门之前,和许小冰商量好,等她忙完了工作就给我打电话,我们一起去找孟玲的妈妈。由于昨夜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早晨起得很晚,匆匆洗漱完毕就出门了,和许小冰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受昨天的假设影响,一路上,看谁都似乎很可疑,渐渐怀疑周围的人是不是真的一直存在,甚至,连身边的这些景物,这辆正载我前往公司的车,究竟是否是正常的存在,也变成一件可疑的事情。 在雨中行走了许久,下车的时候,雨突然停了,众人纷纷望着天空,有人伸出手来探测空气中是否仍旧在飘洒着小雨,不断有人从我身边经过,形色匆匆,疾步中带来一股凌厉的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有几分虚幻,直到走到公司大楼下,看到大楼外墙上我曾经刻下的一道浅浅的印记,这才有了几分真实的感觉。 走进公司,我迫不及待地就想找欧阳打听关于孟玲的事情,但是欧阳的座位是空的,徐阿姨说他刚接了个电话出去了。我将毛线递给徐阿姨,她拿过来连声道谢,边欣赏毛线边朝外走,准备去楼下餐厅吃早餐,我正要跟她一起去,却听到李云桐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他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留下来。 “给我带一杯豆浆和一个面包!”我坐了下来,对徐阿姨道。 “好!”徐阿姨出门去了,其他同事在打过卡之后,也三三两两地下楼吃早餐,小耿招呼我一起去吃,我摇了摇头,打开了电脑。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李云桐两个人了,我正要问他有什么事,他已经走到了我身边,手里拿着一张光盘,塞进我的光驱里,一言不发地用鼠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光碟运行起来,在光驱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是什么?”在画面出现之前,我问。 “你先看。”他神色有几分紧张,“刚才我已经给他们看过了。” 画面已经展开了,首先出现的是我们的办公室,办公室内一个人也没有,当镜头转到门口的时候,一个瘦长的男人对着镜头凄然一笑。 李云桐点了一下鼠标,画面停顿下来。 “你看见他没有?”他用手指着那男人道。 我点了点头。 “认识他吗?”他问。 我摇摇头。 “他就是顾全。”李云桐说。 我大吃一惊,连忙坐直身子,凑近屏幕仔细看了看--画面上的顾全又高又瘦,皮肤黝黑,神色凄苦,仿佛有许多伤心事藏在心里,眼角眉梢都是一种受苦受难的神情,甚至还带着一种深深的畏惧和绝望。我点了点鼠标,顾全在画面上说了一句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他说什么?”我急切地问。 “他说‘这一点也没有用’。”李云桐说。 “什么意思?”我问。 “不知道。” 画面上出现了我们公司楼下那条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不断有人进入镜头,又不断有人从镜头前消失,我暂时停止了问话,李云桐隔一会就在屏幕上点一下暂停,指着某个人问我是否能够看见--差不多10分钟过后,画面结束了,他所特别指出的那些人,我全部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一个不到5岁的孩子,所有那些人都和顾全一样风尘仆仆,神色凄惨而充满了畏惧,全身被深深的绝望所笼罩。 “怎么回事?”我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其他的人也可以看到他们?” 李云桐点了点头。 “包括顾全,他们也能看见?” 李云桐又点点头。 “刚才你给我指出来的那些人,”我转头望着李云桐,“是不是都是和顾全一样让人看不见的?” 李云桐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是的。” “怎么回事?”我感到迷惑不解,“既然看不见,怎么又能被录进光盘?这光盘是哪来的?什么时候的?”我从光驱里退出光盘,这是一张刻录盘,看不出录制的时间。 “这是我昨天下班的时候拍的。”李云桐说。 “哦?”我朝门口瞥了一眼,已经有几个同事吃过早点后回到了公司,不过他们没有靠近办公桌,而是坐在沙发上边看报纸边聊天。繁忙的星期一已经过去了,公司老总不在,大家都显出一派悠闲的神态。我催促李云桐赶紧说,免得人多耳杂。 李云桐是在昨天下午拍摄的这些画面。昨天下午,我和欧阳出去后没多久,他就回来了,并且还从客户手里借了一台DV。整个下午,顾全都缩在一个没有人坐的办公桌上写写画画,李云桐怕引起其他人怀疑,没敢跟他说话,他也没主动理睬李云桐,只是写一张纸,便撕得粉碎扔到字纸篓里。整整一个下午李云桐都在观察他,除了他之外,公司里其他的人好像都没注意到顾全的存在,当顾全站起身来喝水的时候,所有的同事都自动在他身边绕道而行。下班的时候,大家陆续走光了,最后只剩下李云桐和顾全。李云桐朝顾全走了过去。顾全看到他走过来,神色变得十分紧张,又似乎在盼望着什么。 “你到底是谁?”李云桐问。 “顾全。”顾全小声说,李云桐告诉我,顾全当时的神情和语气,都显得十分心虚,这让李云桐感到十分可疑。 “你来我们公司多久了?”李云桐继续问他。 “三年了。” 这话让李云桐张大了嘴,他忽然感到强烈的愤怒--这人明显是在睁眼说瞎话,李云桐在公司也算是元老级人物了,从来就没有见过顾全这么个人。昨天早上,要不是因为公司正在招策划,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认为顾全就是公司新来的策划,没想到他居然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哦,”知道他在撒谎之后,李云桐的语气就不客气了,他那个时候已经忘记了顾全身体的特异性质,“三年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顾全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很快你就会知道了。”说完,他还用饱含同情的目光凝视着李云桐,并且叹了特别长的一口气,这让李云桐越发受不了:“不用等‘很快’,你现在就告诉我--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顾全又是凄然一笑:“难道其他人能够见到我吗?” 这话让李云桐身体一震,他这才想起来,顾全是一个不能被其他人看到的人,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任何人看到他。想到这个,李云桐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也麻酥酥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那不是害怕,”李云桐对我解释道,“我也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有点像站在楼顶朝下看怕掉下去的那种滋味。”听他这么说,我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 “他现在不在。”李云桐说。 当时,李云桐听顾全那么说了之后,愣了愣,立即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全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说完他主动站到了灯光底下,指着自己脚下的影子说:“你看,我有影子,不是鬼。”这举动反而让李云桐更加疑惑,他觉得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还没等他想好,顾全已经转身朝外走去。 “站住!”李云桐下意识地冲上去拦在他前面。他这个举动只是想暂时将顾全留下来,并没有任何攻击的意思,事后他反复回想,自己当时的动作虽然迅速,但是并不猛烈,不至于会引起什么误会。然而,当他拦在顾全身前时,顾全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度恐怖的怪叫,双手抱头连退了好几步。这声怪叫让李云桐浑身一哆嗦,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地繁衍出来。 “干什么?我不是要打你!”李云桐解释道,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因为刚才那一吓都有点变调了。 顾全显然比他吓得更厉害,身体瑟瑟发抖不说,连声音也断断续续:“我~~知道~~”他大口喘息了许久,这才渐渐停止颤抖。其间李云桐想走到他身边去,被他连连摇手制止了。 “别过来,你一靠近我就害怕。”顾全说。 “为什么?”李云桐大惑不解。 “我不知道。”顾全又是那样怜悯而同情地望着他,“很快你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了。”这话伴随着顾全的幽幽叹息出口,在无人的办公室里,在幽暗的黄昏光线中,仿佛一个不吉利的预言或者诅咒。 “为什么只有我才能看见你?”李云桐问。 “我不知道。”顾全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那你知道些什么?”李云桐烦躁地问道。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感到既害怕又厌恶,但是不知为何,又充满了同情。 “我知道的……”不知道是天生性格如此还是后天养成,顾全说话很不痛快,他又犹豫起来,盯着李云桐望了几秒钟才道,“你想弄明白?”见李云桐点了点头,他笑了起来,“刚开始谁都是这样,谁都想弄明白,可是又怎么样?弄不明白,弄明白了也没办法……” “你不说我怎么明白?”李云桐道。 “不用说,很快你就自然明白了。”顾全固执地道。 这种类似绕口令的对话持续了几个回合后,李云桐败下阵来。他抹了一把因为焦躁而冒出的汗水:“给你照个相怎么样?” 这个提议让顾全眼睛一亮,又霎那黯淡下去:“这样有用吗?”不过他的神态分明并不抗拒。李云桐赶紧打开DV朝顾全拍了起来,顾全对着镜头凄然一笑:“你想让别人看见我?这样一点用也没有。” “为什么?”李云桐不明白。 但是顾全忽然露出极度疲惫的神情,转身朝外走去。李云桐关了DV追上去问他,他摆了摆手:“看见了又怎么样?”说完便快步进了电梯,李云桐想跟上去,被他制止了。电梯门关上之前,他又说话了:“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什么用没有,真的,我又不是没试过。” 电梯门关上了。 李云桐怔怔地在电梯前站了好一会,琢磨了半天顾全的话,发现自己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更加发现,自己要弄明白的问题还一个也没问明白,这让他大为恼火。不过总算还拍到了顾全的DV,这好歹也算是个安慰。他想起自己今天借DV的目的,看看天色已经昏暗,连忙下了楼,在楼下的街道上,面对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定了定神,想起我曾经告诉过他的其他人如何在顾全周围绕道而行,遂据此寻找那种“看不见的人”。这样一找,果然在人群中找到许多这样的人,每找到一个,他便向身边的人询问是否能看见那人,倘若回答不能看见,他便立即用DV拍摄下来。一来二去,让他发现了一些规律,他发现自己原本不用那么费力地去观察周围的人是否对某个人绕道而行,因为那些“看不见的人”,普遍都有一个特点,这个特点,正是我在看画面时所感觉到的: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格外的凄楚和绝望,对周围的人充满了恐惧。这样来找,就方便得多了,也就找出了更多的人,起初他没有什么特异的感觉,只是将那些人拍摄下来,并且曾经走上去前试图和其交流,但是那些人都不愿意和人接触,没等他走到跟前,他们就避开了。到了后来,他渐渐感觉不对劲,因为“看不见的人”人数实在太多,几乎每走过一阵人流,中间就有一到两个这样的人,这让他觉得越来越毛骨悚然。到了后来,他甚至有些发抖,握不住手里的DV了。他犹豫不决地朝人群中张望了一阵,仍旧不断看到那种带着凄楚神情、风尘仆仆的人在走过,他朝其中一个人走去,下定了决心,拽住那人的胳膊,正要说话,就被那人甩开了。 “你干什么?”那人厉声道。 李云桐正要开口说话,猛然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他和那个男人,有几个人还停了下来,指指点点地说:“这个人在这里老半天了,神神道道的,拿了个DV在拍,不是神经病吧?”看他们的眼神,他刚才捉住的那个男人分明是可以被人看见的,他又试了试,证明那人果然并非“看不见的人”。这下让他感到迷惑了,他不明白为何这个男人也会有那样凄楚的表情。 “晕啊,你怎么这都不明白?”听到这里,我忍不住了,“就算那些看不见的人一定都是那种表情,但是不表示只有他们才有那种表情,谁没有个伤心的事啊?说不定那男的当时就遇到了很惨的事情!” “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李云桐点了点头。 他虽然想明白了,围观的人和那个男人却没想明白,加上越来越多的人证明他刚才一直举止怪异,就有人打了110。 “就这样,我被带到了公安局。”他说,“要不是我有个老同学在局里,说不定现在还被关着呢。”他一边说一边折着一张卡片,我起初没留心,后来仔细一看,那张卡片竟然是他的身份证。 “你干吗?”我赶紧将身份证从他手里抢救下来。 他愣了愣,看了看被自己折得不成模样的身份证,讪讪一笑:“我没注意……” 将身份证揣进兜里,他继续说下面的事情。 在公安局里被老同学教训了一顿之后,走出公安局的大门,天已经完全黑了。李云桐独自在车站等车,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乞丐在附近转悠,路灯下的雨忽闪忽闪的,他忽然被一阵异常强烈的恐惧感所袭击了。回想起下午拍摄的那些情景,他再次打开DV看了看,蓦然意识到,今天下午他面对了多少和自己不一样的人,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了,原来稠厚的某种东西仿佛被从空气中抽离,他觉得自己变得空前的弱小,四周没有任何屏障,他就这样独自暴露在这样变得异常稀薄的空气中。 “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想到,原来在我们周围,有这么多看不见的人!”李云桐沙哑着嗓子道,这种嗓音加上他所说的内容,让我不由自主地朝椅子里缩了缩,仿佛他所说的那种让空气变得稠厚的东西,也正在渐渐从我的周围消失。 “我忽然感到害怕了,真的,”他说,“说起来真丢人,可我没办法不怕,当时周围除了那个乞丐,就看不到别人,我忍不住就想,那个乞丐,也许就是那种看不见的人。这没法比较,除非有第三个人,否则真没法知道他究竟是能够被看见还是不能被看见。我盯着那乞丐望了很久,他一直在转悠着,每当他朝我走近,我全身的肌肉都忍不住绷紧了。车子一直都没有来,后来,那个乞丐也离开来,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边在站牌下走来走去,一边不断打量着周围的动静,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我也沙哑着嗓子问。 “我在想,也许我周围还有更多看不见的人--也许我只能看到一部分这样的人,更多的人我是看不到的,”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也许我们周围到处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甚至有可能比我们这些能够被看见的人要多得多……” “别说了!”我猛然打断了他。我真的被吓坏了,不光是他所说的内容,更加可怕的是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实在不算正常,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今天上午不是约了心理医生吗?” 他怔住了。 我在第一时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想法补救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我的办公桌。我赶紧跟了过去:“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好像没听到我的话,自己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开始给客户打电话。我按住话筒,脸涨得火辣辣的,连声道:“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你别说了。”李云桐笑了笑,“其实,你说得也没错,我这就去见见心理医生。”不知不觉间,他又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用力地折了起来,我小声提醒他之后,他猛然回过神来,跟我道了声谢,将那张已经折得快要断成两截的身份证重新收好。 我感到极度羞愧,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见我这种表情,又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走出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感受,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当时他一言不发。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没有人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的孤独滋味。 其实我不是不相信李云桐所说的话,但是我为什么要那么说呢?我真的不知道,好像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人们有时候经常会不自觉地说出自己原本不想说的话,不同的是,有些话可以补救,有些话却永远没办法补救了。 我怔怔地站了一会,待脸上的温度逐渐恢复正常,这才慢慢转回自己的办公桌。发生的这件事情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愧疚感,以至于我没有心思干其他的事情,一心等着李云桐回来,想向他道歉,也很想知道他在心理医生那里检查的结果。等了一个上午,李云桐没有回来,欧阳倒是回来了,他瞥了我一眼,扔给我厚厚一叠资料,命令我在今天之内做出两个创意。我看了一阵资料,这才将心里的愧疚慢慢压了下去,心思转回到工作上来。 没多久就到了午饭时间。吃过午饭正要休息的时候,许小冰打来电话,说她的工作已经完成了,邀我中午的时候一起去找孟玲的妈妈调查孟玲的事情。这原本是我们昨天就商量好的,但是,由于李云桐那件事的影响,我忽然对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她都已经没出现了,还调查什么?”我有些不耐烦地对许小冰道。 “啊?”许小冰显然没想到我的态度变化得这么快,在那边愣了一下,立即换了一种冰冷而愤怒的语气,“你倒是很悠闲啊,你当这是好玩的吗?你能保证她以后会不再出现了吗?” 不管她怎么说,我就是提不起精神,只是默默地听着,将话筒离开耳朵一个手掌的距离,仍旧可以清晰地听到许小冰尖利急促的语调,坐在我面前看资料的欧阳听到这种声音,看了看我:“什么人?” “室友。”我说。 “你到底来不来?”许小冰以最后通牒的语气道。 我本来想斩钉截铁地说“不来”,然而看到欧阳之后,我改变了主意:“你等着,我这就来。” “好,我在望月小学前等你。”许小冰挂了电话。我收好手机,敲了敲欧阳的桌子:“跟我走一趟?” “啊?”欧阳惊讶地笑了,“我犯什么罪了?” “你不是认识孟玲吗?”我也笑了起来。 “我找她妈有点事,你带我去吧。”我说。 “什么事?” “边走边说。” 临出门前,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中午12点半了,李云桐早晨离开办公室,如果真的是去了心理医生的诊所,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我心里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仿佛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想了想,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在响了很久之后接通了,然而说话的却是个女人:“谁?” “我找李云桐。”我看了看电话上的号码显示--没错,这的确是他的号码。 “没这个人,你弄错了。”对方冷冷地撂下这句就挂了。我觉得不对,赶紧重新拨号,这次对方将手机关了。 难道李云桐的手机被人偷了? “走不走?”我正在琢磨,欧阳已经在门口催我了。我只好暂且将这事放下,走出了门。到了门口,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李云桐的桌子笼罩在窗外射入的明艳光线里,恍然有一种旧照片的感觉,温暖而遥远,让我心里莫名地一跳。 我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你们下午回不回来?”前台张兰大声问道。 “看情况。”我说。 在摇晃的公车上,欧阳问我找孟玲的妈妈有什么事,我当然不能告诉他真相,随便捏了个借口之后,便开始向他打听孟玲的事情。 “你对她怎么这么感兴趣?” 欧阳觉得很奇怪。 “说吧,你怎么认识她的?”我硬着头皮学起了许小冰那一招--死不回答,只问自己想问的。 这一招很管用,欧阳没再多问,很快就告诉了我他所知道的关于孟玲的一切--车子还没到站,他能说的就都已经说完了,实在是因为他对孟玲的了解也并不多。他和孟玲也是在一次合作中认识的,当时孟玲还是望月小学的老师,欧阳负责给望月小学作招生的广告,两个人偶尔有了些接触,欧阳除了记得这个老师长得很漂亮、人很斯文之外,再也不记得别的了。见我不满足的望着他,他连忙解释:“这也不能怪我,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不然我一定详细摸底。” “晕,你就胡说吧。”我无可奈何。 接下来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欧阳将脑袋靠在玻璃窗上打着瞌睡,我望着他,想到昨天晚上做出的那种假设,如果那种假设的确是真的,那么欧阳说的话就完全是假的,他所记得的关于孟玲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孟玲为了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制造出来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而他却以为是真实的,并且将有更多的人认为那是真实的,也许,最后我和许小冰也会这么认为。 而李云桐则恰好相反,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是看起来完全是假的,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连他自己也不敢完全相信自己,如果他把对我说过的话再对心理医生重复一遍,心理医生会做出什么样的诊断呢?这还用问吗?我这个时候才考虑到这个问题,不由被我自己脑海里的这个念头惊呆了。 是的,无论如何,任何医生面对说这种话的病人,只怕都会认为是精神病吧?倘若李云桐圆滑一点,就像欧阳一样善于察言观色,或许还能在紧要关头逃过去,然而,李云桐是那样一个人,他一定会坚持说自己看到的是事实,说不定他还会要证明给医生看,然而他越是说明,越是证明,就会让他自己更像一个精神病!是啊,一定是这样的,李云桐毕竟比我成熟多了,他一定早就考虑到这个,所以他今天才没有打算去看心理医生。我的心揪得紧紧的,眼睛笔直地望着前方,却什么也没看见,眼前全是李云桐告诉我的那些画面,还有他诉说时的那种特异的神情--我怎么这么迟钝呢?他那种神情,分明是充满了恐惧--我以为这种恐惧只是来自于他所看到的东西,现在想想,能够看到这些东西本身,这种特殊的能力,也许才是最让他害怕的。他为什么要找我诉说呢?他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他的话?不管怎么说,他认为我会相信他的话,或者说,他相信我不会主观地认为他是精神病……也许,他真的不敢确定自己的精神是不是出了毛病,所以才交给我来判断?而我是怎么样判断的呢? 我判断他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该死,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所以他才一言不发,一定是这样,他并不是生我的气,而是对自己感到绝望了……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像烙铁一样滚烫,我内疚万分,咬紧了嘴唇。 然而,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你又凭什么认定他不是精神病呢?” 是啊,我凭什么断定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 我脑子里转动着这许多想法,一片混乱之中,《红楼梦》中那副对联忽然清晰地冒了出来--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在车上思绪纷飞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这种悲哀像气泡一样包裹着我脑海里李云桐的影子,而到了后来我才知道,真正值得悲哀的事情,远比这个气泡要更加庞大,更加坚固,更加令人绝望。 在这种情绪包裹下,面对望月小学门前许小冰因为长久等待而生的怒火,我也没有多好的心情。幸好有欧阳在,他发现气氛不对,连忙作了自我介绍,许小冰见有陌生人在,也不好意思像往常一样发火,冷冷地对欧阳哼了一声,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欧阳带着我们穿过卖毛线的小市场,在里面寻找孟玲的母亲摆的摊位,却被旁边的人告知说她今天生病了,没有来出摊。我和许小冰都感到失望,欧阳笑道:“没关系,我知道她家在哪。” 孟玲的母亲向碧华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带居民区,那里的楼房都相当陈旧,附近一个手工棉加工作坊发出震耳的嗡嗡声,棉絮在空气中雪片一般的飞扬着,经过作坊门口时,我们的头上和身上都落满了丝状的棉絮,鼻孔里飞进了不少,连连打喷嚏。 “这是什么黑作坊呀?真该取缔了它!”许小冰一边抹着鼻子一边没好气地说。 接下来的一段路格外破烂,原本铺在地面上的石砖已经被人撬得没剩下几块,黑色的污泥和臭水满地流淌,恶臭扑鼻,几乎无法落脚。我和许小冰面对这样一段路面不知如何通过,正在犯难之际,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好似演练轻功一般,踮着脚尖在几块黑乎乎的砖块上跳跃而出。我们这才发现在黑水中摆着几块砖,作为度过这段路经的“桥”。 “能不能走?”欧阳征询地看着我们。 “没问题。”我点点头,许小冰没说话。 欧阳率先走了过去,我和许小冰跟了上去。由于砖块很小,仅能够勉强落下足尖,必须很快地从石块上走过去才行,速度慢一点便有可能踩到污水中。起先还好好的,后来是我多嘴,见地面上有一块砖块松动了,提醒了许小冰一句,她偏偏已经快要落脚到那快砖上,被我这么一说,连忙将脚缩了回来,半空中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朝何处伸脚,既这么一下子,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踩到了污水里,污水溅了起来,我从石头上蹦跳而过,落在干地上时才回头望,许小冰也蹦跳着跟了过来,一只脚已经完全糊满了黑泥。她脸色铁青地看着我,不再顾及欧阳,对我大吼道:“你看看你,走得这么慢,要不是你挡着道,我也不至于这样!”我看她损失惨重,也就由她去骂。倒是欧阳似乎看不过去了,连忙岔开话题,指着这里道:“以前孟玲带我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还很干净,不知道现在怎么搞的。” “孟玲带你来过这里?”我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不是说你和孟玲不是很熟吗?” “是啊,就来过一次,那还是她忘带了给我们公司的一份文件,我才跟她一起来取的。”欧阳耸了耸肩,带着我们朝前走去,穿过堆放在狭小巷子里的各种杂物之后,我们在一扇红漆大门前停了下来。欧阳笃笃地敲着门,口里还大声喊着“向碧华”,许小冰一路上都在弄她的鞋子和裤腿,这个时候正蹲在地上用墙角的刨花擦着污泥,我正想帮她,忽然感觉眼角一闪,似乎有个人影闪过。我朝那边望去时,却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在墙角的拐弯处,似乎有一些乌黑的发丝在飘荡,当我凝神细看时,却又什么也没有了。 “哪个?”一个懒洋洋的中年妇女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买毛线的。”欧阳大声说。 “等下。”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门打开了,许小冰站起来正对着门口,我朝她身后缩了缩,一张蓬乱憔悴的脸从门内探出来,疑惑地望着我们。 “向阿姨,”欧阳热情地笑着,“还记得我吗?” 向碧华那双浮肿的眼睛转向了欧阳,定定地看了几秒钟之后,她摇了摇头,歉意地笑了笑,又连忙说道:“你们是要买毛线吗?” “也算是吧,”欧阳回头指了指我们,“这两个是找孟玲的--孟玲在吗?”我和许小冰听他这么一说,互相看了一眼,紧张地盯着向碧华。 “孟玲?”果然,向碧华并不知道孟玲是谁,她疑惑地皱着眉头,“你们找错了吧?这里没有这么个人--你们买毛线吗?” “有什么毛线?”许小冰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们进来看看。”向碧华让开身子,将我们引了进去。门内是一个破旧的院子,进门左手边堆满了砖头、水泥和破旧的家具,右手边放着几个巨大的编织袋,从敞开的口子里滚出一团团纠结在一起的旧毛线,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像锅盖一样沉重。向碧华带着我们走进一间敞开的小房间,这就是她住的地方了,十来平米的地方,一张木头床和一个简易衣柜之外,从地板到天花板之间的距离几乎完全被透明塑料包着的毛线填满了,一走进去就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看,这里,”向碧华的手指飞快地在四周指点着,“这里,还有这里,这些都是现在走得比较好的货色--你们要买什么样的?是打毛衣还是什么?给谁打?男的女的?”面对她的问题,我们一律“嗯嗯”地随口应付着。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们几个人连转身的余地也没有,很快就将整个房间打量了一遍。这个地方显然并不是为了生活舒适而存在的,生活退居于次要地位,毛线才是主角,然而,在不多的几样生活用品中,我还是发现了另外一个人的痕迹--譬如,挂在墙壁上的漱口杯有两个,床底下乱七八糟的鞋子中,有几双分明是年轻女人穿过的。我推了推许小冰,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们在屋子里装作翻毛线的样子,暗暗察看有没有其他的痕迹可以显示孟玲的存在。 “孟玲没跟你一起住啊?”欧阳笑着问道。 “你真的找错地方了,我不认识孟玲!”向碧华爬上毛线堆翻找着一种她推荐给我们的毛线,一边回答着欧阳的话。欧阳惊讶地看着她,不解道:“阿姨,我们真的找孟玲有事……” “我说了我不认识孟玲,”向碧华气喘吁吁地道,“你要不要这种?这种颜色很流行。”她将一捆毛线扔给许小冰。 欧阳还要问什么,被我拦住了,他满怀疑问地看了看我,没有再说什么。 看来向碧华的确是不知道孟玲是谁。 或者说,依照我们昨晚的假设,她现在还不知道孟玲是谁,但是没准明天就会知道了--孟玲也许正在渐渐进入向碧华的生活,最后固定下来,成为她的女儿。只是,这里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环境,假如孟玲真的是从无到有的某种生物,她为什么不给自己选择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呢? 许小冰碰了碰我的胳膊,递给我一张照片,那张发黄的照片上,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和向碧华的合影,两个人搂抱在一起,很亲昵的模样。那女孩虽然年纪小,但是已经可以认出来,那分明就是孟玲。她在照片上笑得越欢畅,就越是让我有毛骨悚然的感觉,连同这照片上泛黄的底色,都透露出一种不详的气氛。 “阿姨,这是谁?”我将照片递给向碧华,向碧华拿过去看了看,眯起眼睛想了很久,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记得了。” 这张照片是许小冰在一堆毛线底下找到的,照片已经肮脏不堪,上面还有半个脚印。向碧华对照片毫无兴趣,我便将它放进了自己的包里。我们继续翻找着,不断发现一些年轻女孩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最后,甚至发现一张似乎是从日记本上掉下来的某一页,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这样一段话: “1月30日。学校里的旧楼还是那样可怕,现在更加可怕的是,连我自己的家里也不安全了。今天发生了一件怪事,那个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古怪,他看起来挺英俊的,衣服却破烂不堪,我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突然怪叫一声,吓得我将手里的毛线掉到了地下,弄脏了,被妈骂了很久。他还跟着我到了门口,我告诉妈,妈却说没看见,我又告诉裴叔和海哥,他们也说没看见。那个人就站在院子里,他们在院子里走拉走去,都说没看见他。我真吓坏了,早就跟妈说要搬家,她死活不肯,看来只能我自己一个人搬出去了。我真吓死了。” 这段话到此为止,我看了看背面,什么字也没有。 这是孟玲写下的日记吗?我仔细辨认着那些字迹,这些字看起来和孟玲的工作报告笔迹是一样的。虽然只是寥寥数行文字,却让我深深感到了孟玲所经历过的那种恐惧,看起来,她似乎和李云桐一样,也见到了看不见的人。她提到了学校的旧楼,旧楼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吗?让我不明白的是,孟玲自己就是一个让人恐惧的人物,而从她的日记看来,她似乎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孟玲是一个不存在的人物,可是到处都显示她存在着,如果我的假设是正确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孟玲在这里留下的所有痕迹--照片、日记以及其他一切,实际上都是她一步步进入我们的世界所作的准备?照这样看来,不用多久,向碧华就会认为自己真有这么个女儿,就好像欧阳认为自己认识孟玲一样。假如真的是这样,孟玲为什么要留下这么一张日记呢?这日记上所记的事情,不正是她应该努力隐瞒的吗? 我满怀疑惑,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欧阳和许小冰凑在我身边,看完这段文字,欧阳说:“她遇到什么可怕的事了?” “不知道,”我喃喃道,“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到底买不买毛线?”向碧华终于发下我们对毛线毫无兴趣,她的脸色也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没有看到满意的。”许小冰漫不经心地说--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我有些反感。 “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向碧华擦着额头上的虚汗,将弄乱了的毛线重新整理好,上下打量着我们,“你们既然不买毛线,就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这话让我和欧阳都很尴尬,许小冰扬着下巴,撇着嘴道:“你做生意的还不让人看呀?谁说我们不买毛线?你这里没有合适的,难道我还非买不可呀?” “哎你这女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向碧华开始朝外推我们,“你们走,我今天本来不做生意的,是你们找上门的,上了门又不买,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啊?” 许小冰还要反唇相讥,我实在忍不住了,一边对向碧华说对不起,一边拖着她走出了门。 “你干吗?”到了门外,许小冰猛力挣开我的手。 “有什么好吵的?我们本来就不是来买毛线的,你怎么还那么理直气壮?” “对这种狡猾的商贩不能客气的!” “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是狡猾的商贩?这次狡猾的是我们!” “行了,别吵了,”欧阳也走了出来,“江聆,你的话是没错,但是还真得像许小冰那么做才行。” 我正要反驳他,向碧华一路跑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道:“看,我都听到了,你们就不是来买毛线的是吧?把我当宝耍是吧……”一连串的骂声让我懵了,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出声,欧阳一把拦在我面前道:“向阿姨,做生意的怎么能这种态度?买不买都是客,哪个客人不是先看货再买货?你别管我们本来怎么打算,我们今天看了你的货,就是光顾了你,要是真有让我们满意的,我们一样会买。哪有不买货就骂人的?” 这番话让向碧华顿了一顿,她兀自小声嘟囔着,但是攻势已经没有那么凌厉了。 “看看,你善良吧?对这种人就不能客气。”我们往回走的时候,许小冰幸灾乐祸地道。我没有理她,埋头生着闷气,欧阳在一边抿着嘴笑。 走到那条流淌着污水的小路前时,许小冰边嘲笑我边朝砖块上踏脚上去,不防迎面跑过来一个人,几下兔起鹄落,蜻蜓点水般从污水上蹦跳过来,几乎将许小冰撞倒,我们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从我们身边闪过,身体上带着潮乎乎的汗水味,边跑边挥手大喊:“玲玲,玲玲,你跑什么?你别跑呀!”我们不由自主地回头看着他。 “咦?”欧阳忽然发出一声惊讶的声音,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大叫一声“孟玲”,追了上去。 孟玲?我看了看许小冰,许小冰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身后那条小巷子里,欧阳和先前那人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皮鞋敲击着巷子的地面,发出震天的咚咚声。我猛然清醒过来,原地跳起身,跟在他们身后跑去,身后许小冰慌里慌张地喊:“哎,你们干什么?莫名其妙!”之后便是高跟鞋踉跄的叮咚声,她也跟了上来。我稍微放慢速度等了她一会,但是她的速度实在太慢,眼看欧阳他们就要转弯消失了,我再也顾不上许小冰,发足狂奔起来。我并不知道自己追上孟玲之后该怎么办,甚至心中对于孟玲还存着许多畏惧,可是这一切必须有个答案,而答案似乎必须通过奔跑和追赶才能获得,那么我还能怎么样呢? 自从离开学校后,有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快速地奔跑了,体力似乎有些跟不上来,渐渐地失去了多余的思考能力,只能一门心思地朝前跑着。欧阳他们的身影在面前忽隐忽现,在这片蜘蛛网般的小巷子里左拐又突,跑了不知多久,面前忽然豁然开朗,四面的围墙都消失了,一大片荒芜的空地显现在眼前,地面上东一片西一片的长着许多嫩草。到了这里,我才终于看到欧阳他们所追的那个人,那应该就是孟玲。她一直背朝着我们这边,像一只被人围捕的小兽一般慌不择路,满头乌发在风中飘来荡去,欧阳和先前那人气喘吁吁地叫着她的名字,她却毫不理会,仍旧朝前跑着,很快穿过了这一大片空地,钻进空地对面一片废弃的厂房。  “孟玲,你跑什么?”欧阳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孟玲听到这么一句,身子一震,蓦然回过头来。 她还没有完全回过头来,只是露出一个回头的趋势的时候,我就已经停了下来。 我忽然害怕面对她。 以前只在照片上看过她,接触她留下的各种痕迹,但是真的要看到她的面容时,我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勇气。尽管从照片上知道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但是在潜意识里,我总觉得,她的面孔是非常可怕的。 也许,就像梅杜萨的脸一样,看到她容貌的人都会死。我突然冒出了这样恐怖的想法。我很想叫欧阳后退一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欧阳他们也都停了下来。 她终于完全转过身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孟玲,她比照片上更加漂亮,全身弥漫着一种格外清纯的气质,即使是带着如此张皇的表情,也一点没有让人不舒服的感觉,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那么柔弱而需要保护。没有见到她之前,我总觉得她是一个令人感到恐惧的人物,见到了真实的她之后,却发现自己心里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这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孟玲有些慌张地看着我们,她的眼光从第一个人脸上掠过,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钟,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已经认出了我,甚至还动了动嘴春似乎想说什么,虽然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从嘴唇的形状,我看出她说的是“江聆”,这让我心中因为她的美丽而消弭的恐惧又重新迷雾般升腾起来。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几步。 孟玲并没有长久地注意我,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欧阳身上,看到了欧阳,她朝后退了几步,绝望地看着欧阳,双手交叉握在一起,似乎是在作揖,身子不住朝下弯着:“求求你别过来,别过来好吗?” “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从来没见过欧阳这样焦急。 “你们不要过来,”孟玲一边说一边朝后退,“给我留一点希望好吗?” “玲玲,玲玲。”另一个人口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笑呵呵地朝她伸出双手,慢慢跑了过去。孟玲似乎想阻止他,想了想,看了看欧阳,投过来柔韧绵长的一瞥,忽然转身朝内跑去。 “孟玲!”欧阳大叫一声追了上去,我紧紧跟在他身后,那个口齿不清的人却停了下来,在原地摇晃着身子,满面迷惑的神情,仿佛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他有点奇怪,多看了他几眼,他面对我的目光,傻笑着,一边嘴角挂着长长一溜涎水。这人似乎是个傻子。我来不及多看,便已经跑进了这座废弃的厂房。 厂房内空荡荡的,地面上糊着一层厚厚的机油和煤灰,废弃的钢筋东一堆西一堆地放着,我和欧阳在一个又一个厂房间穿梭寻找着,孟玲却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完全不见踪影。 “孟玲到底出什么事了?”欧阳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皱着眉头问我,“昨天我就觉得不对劲,你到底找她有什么事?”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在想着该怎么编个理由,左边某个地方忽然传来“咔嚓”一声,我和欧阳对视一眼,我们立即朝那里跑过去。 那里堆着一堆钢筋,钢筋后居然有个小门,我们在这里来回穿梭了好几遍,一直没有发现。通过那扇小门,又是好几间高大的厂房,我走进其中一间,没有发现什么,回过头来,却发现欧阳不见了,这让我有点慌神,忽然意识到自己一个人站在一处废弃的房屋,四周空荡荡的,光线十分幽暗,一种败落的气象充斥在整个空间里。 “欧阳!”我大声喊着,沿着来路退了出去。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发出了回声,这让我越发心中忐忑起来。 从那个车间走出来,四处找了找,还是没有看到欧阳。天色越发的暗了,四周寂静无声,钢筋丛里的青草显出格外旺盛的生机,一簇簇地从各个缝隙里冒出来,这些绿色的生物并没有给这个荒凉冷落的地方带来繁荣的气息,反而更增荒芜的氛围,我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似乎是怕惊动什么,但是又不知道将惊动什么。 “欧阳?”我又小声地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 我更加觉得心虚,急匆匆地在那些空置的厂房里找了找,决定不再理会欧阳,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沿着记忆中进来的那道门,我往回走去。 一道门,一间厂房,又一道门,又一间厂房,黑色连着黑色,偶尔在厂房之间有一个天井般的空地,四面都是黑压压肮脏的墙壁,我在这中间走了很久,却始终走不出这些房子和门的包围圈。 我迷路了。我一向不擅于辨认和记忆路线,这次终于尝到了苦头。 四周的天花板、墙壁和地面都是黑色的,连光线经过窗口射进来时,也仿佛沾染了这种黑色,我拼命咬着牙,不让自己因为恐惧而颤抖。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总之,这种远离人群的感觉让人心中发颤,这不是孤独,也不是寂寞,是一种真正的恐惧,因为远离人群,所以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没有人会来过问,也没有人会来帮忙。 如果有人死在这里,恐怕也要很久很久才会被人发现吧?这个想法让我越发害怕起来,那些冰冷的钢筋下,似乎就藏着什么尸体一般。 人们不应该如此放任自己的想象力,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自己吓自己是一件愚蠢而可笑的事情。我努力安慰自己,实际上我并不是真的远离了人群,许小冰很快就会赶来了,欧阳没看到我,肯定也会找我,再说,我不是还有手机吗?我赶紧掏出手机准备拨打欧阳的号码,瞥了一眼屏幕之后,我忍不住在心中哀号了一声--居然一格信号也没有。我不死心地试着拨打,毫无用处,手机根本打不通。 没事,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我的。我勉强笑了笑,打起精神,继续跋涉于厂房之间。 当我不知道第几次经过一处天井时,耳畔忽然传来了女人的哭泣声,幽幽的,低低的,乍一听如在耳边,凝神细听时,却又什么也没有。女人的哭泣声在恐怖片中一向是用来吓唬人的桥段,看那些恐怖片时我总不以为然,然而,此时此地,我却被这似有若无的声音吓得手足冰凉。我勉励镇定,在风中捕捉着那声音来的方向,渐渐地穿过两三道门,走进了一间从来未曾见过的小房间。这里与车间相比要洁净许多,靠窗的位置摆放着几张破旧的办公桌,我走进去的时候,房内空无一人,而那细弱的哭声却变得清晰起来,它分明来自房间内的另一扇门。我悄悄地走进那扇门,略微探出头去。 那是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房间,地面上满是废纸,孟玲正对着门口,她对面站着欧阳,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孟玲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浸润得湿漉漉的,哭泣声正从她嘴里发出来,她撇着嘴,仿佛受了无穷的委屈一般,尽是哭泣,什么也不说。看到欧阳,让我略微宽心了一点,我本来准备走出去和他们打招呼,但是看了看孟玲的神情,又缩了回去。 我这样算不算偷听呢?我犹豫不决地探头偷窥着,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不光明,可是实在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别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欧阳的声音里失去了往常那种灵活风趣的味道,显出几分沉重来。 孟玲什么也不说,只是尽情地哭着。 欧阳是个很有耐心地人,他没有再说话,就让孟玲一直哭下去。我在一边却觉得很不耐烦,几乎想要跳出来问个清楚。倘如在那里哭泣的是许小冰,我一定已经这么做了,但是那是孟玲,是一个我到现在都不敢肯定她究竟是不是人的生物,所以我忍住了。 孟玲哭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好像还没有哭够,擦了擦眼泪,叹了一口气,一边流泪一边缓缓抬起头,望着欧阳。 我想她要说话了,连忙凝神细听。 她望了大约有一两分钟之后,终于开口了,开口之前,淌满泪水的脸上,悲情的神色忽然一边为一种自嘲的苦笑:“要不是发生了这种事,我怕是一辈子也不敢说吧?” “你说吧,别怕。”欧阳的声音很温和。 孟玲望着他,胸脯剧烈起伏着,又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了,话还没有出来,眼泪已经汹涌而出,似乎眼眶内有巨大的压力,要将她全部的眼泪挤压出来,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有人的眼泪流得这么凶、这么多,欧阳似乎也被震慑住了,他说了一句什么话来安慰她,他们两个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使得我谁的话也没听清。 “你刚才说什么?”欧阳的语气显得极度震惊。 “我喜欢你,从第一看到你就喜欢你了。”孟玲这次没有再迟疑,仿佛是怕自己后悔似的,迫不及待地大声道。 欧阳的后背僵硬了。 我觉得自己真的不该再偷看下去了,然而这个时候,连呼吸的声音也仿佛会惊扰到那两个人,我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维持着原有的姿势,肌肉渐渐僵硬而酸疼起来。 孟玲说完那句话之后,整个人都完全放松了,她笑了起来:“说出来真好,虽然你不会放在心上,但是我说过了,这就够了。” “我会记住的。”欧阳说。他没有说他喜欢她,他早就告诉过我,孟玲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型的,就算孟玲是这样一个美女,就算她作了这样的表白,他也还是不喜欢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倒是很佩服欧阳这一点:他没有为了安慰孟玲而虚伪地说一些喜欢她之类的话,总算是一个很负责的人。 孟玲无限凄楚地摇了摇头:“别说这种话,这种话太让人伤心了。” “你怎么这么伤心?”欧阳有些焦急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去过你家,你妈妈说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女儿,你跟她吵架了?” 听到这话,孟玲全身一震,呆呆地看着欧阳:“她是这么说的?”她想了想,神色异常憔悴,又点了点头,乌黑的头发随着她的点头而蹦跳着:“她这么说也没错。” 哦?这话让我心中翻江倒海--孟玲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表示,我的推测是正确的?我想起她所记下的那一页日记,又有些不明白,从日记上来看,她似乎是看到了别的“看不见的人”,而并非是她自己。然而,她现在所说的话,又分明在证实着我的推测。 “什么意思?”欧阳不解地问。 “没什么意思,”孟玲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从鼻子里垂下一串清鼻涕,她狼狈不堪,原本苍白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了,我在旁偷窥,感受到她的尴尬,也不由涨红了脸。她慌忙打开手袋,掏出一个纸巾袋,打开一看,纸巾却已经空了。 欧阳及时地递给她一叠纸巾:“别哭了。” “谢谢。”她感激万分,红着脸将自己的面部清理了一番,眼眶一红又要落泪,咬着嘴唇憋了半天,终于将这股眼泪憋了回去。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也松了一口气。 “你就当我从来没活过吧。”她叹着气对欧阳道。 “你胡说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懂,”孟玲摇了摇头,“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这话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似乎顾全就是这么对李云桐这么说的。 “你说说看,别一个人憋在心里。”欧阳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还是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 “你只要知道,我这么多年,其实都是白活的,这就行了。”孟玲说,她说话很有些文艺腔,长得也琼瑶味道十足,欧阳不喜欢她,果然也是有道理的。 欧阳没作声,大概做了些什么表情,孟玲又凄然一笑:“我今天对你的话,也算是白说了。” “为什么这么说?”欧阳的声音有点严肃。 孟玲没再说什么,她突然跑上前去,双手搂住了欧阳的腰,我虽然看不到欧阳的表情,却感觉到他吃了一惊,双手举起来,犹豫了半天,放到了孟玲肩膀上。就在我准备偷偷离开时,孟玲猛然从他怀里抽身出来,一边朝外走一边说:“这样就没有遗憾了。” 她快要走到门口时,忽然又回过头:“你……”她的脸再次变红了,我忽然猜到她要问什么了,果然,她接下来说道,“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欧阳这才缓缓转过身来,满面迷惘之色,还有几分尴尬,他想了很久,才慢慢道:“我不知道……” 我张大了嘴。 “我知道了。”孟玲点了点头,朝门口走来。我因为欧阳的回答而感到惊讶,一时竟忘了躲避,她就这样走到了我的面前。这是我第一次与她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想到她可能是另外的生物,我不由心生畏惧,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她看到我,略微吃了一惊,冲我点点头:“江聆,以后我不会打扰你了。” “嗯,啊。”我讪笑着点头,仍旧在继续朝后退着。傻笑了一阵之后,我大着胆子问:“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孟玲没有回答,她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告诉我啊。”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追了上去。 她突然又跑了起来,再也不肯多说什么。我已经没有力气多跑了,追了几步,就被她遥遥拉下,这让我十分气馁,简直怀疑她在望月小学是不是教体育的。 “你其实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对不对?”我朝着她的身后用力大声喊出这句话。因为声音太大,四处充满了嗡嗡的回想。孟玲似乎回答了一句什么,但是都被这些回声掩盖了,我什么也没听清楚,她很快就跑出了我的视线,跑到了其他的车间。 我忽然想起欧阳,他似乎一直在原地没动。回头看看,他正扶着墙壁站着,一只手压在太阳穴上。我走近一看,只见他脸色煞白,额头上冷汗涔涔,似乎头痛不禁。 “怎么了?”我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住他。 “头疼。”他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大口喘着气。 “怎么搞的?” 他朝我摆了摆手,叫我不要作声,我只觉得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重,几乎完全靠在了我的身上,脸上的汗水已经水一样淋了下来,脸色白得可怕,连嘴唇也毫无血色。我生怕他晕过去,不断小声叫他的名字,他懒得点头,只是眨眨眼睛表示他听到了。我将地上的报纸用脚拢在一起,扶着他坐了下来,他似乎完全没有力气了,整个身子都靠在我身上,却没有丝毫热气。 怎么会突然这样?我又担心又害怕,瞪大眼睛朝门口望着,希望许小冰或者其他人会走进来。欧阳看起来很不舒服,胸膛起伏得厉害,必须马上去医院才行。 “好点没有?”我问。 他没有说话。 “你自己能坐吗?要不我出去找人来帮忙?”我摸了摸他的手,冰凉彻骨。 “好。”他努力挤出这个字之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小心地离开他的身体,随着我的离开,他一点点倒在地上,当我站起来望着他时,他已经完全躺在了地上,平时很注意修饰的他现在无法理会四周是多么肮脏,看上去就好象已经失去了知觉。我抬脚要走,却又很不放心,想了想,脱下自己的棉衣盖在他身上:“我先出去了,马上就回来!”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点了点头,甚至还扯着嘴角想笑一笑,但是那个笑容还没有成形就扭曲成痛苦的抽搐。 我忽然感到害怕,假如就在我出去的那一会他突然死了怎么办? “你能一个人呆着吗?”我小声问。 “能。”他说。 我不放心地又看了他一会,终于走了出去。 这一次,我小心地留意着路径,以免回来时找不到欧阳所在的小屋。欧阳那张惨白的脸仿佛就在眼前晃动,让我心里一阵一阵发慌:欧阳,你可不要突然死了呀!我望了望四周,黑色房屋和地面似乎都预示着死亡,这是一个富有悲剧意味的场所,如此败落而荒凉,就像远离人世的生命。欧阳现在一个人留在那个地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假如是我,我是宁死也不愿意在那种情况下独自留下来的…… 脚下的钢筋轻轻响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这种寂静反而让我产生了有人潜藏的感觉,我忽然想到了孟玲,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是不是还留在这里? 她会不会又偷偷溜回到欧阳身边? 最后一个设想让我胃部猛一痉挛,全身好像被一种寒流涌过,我仿佛看见孟玲甩着那头漆黑强健的长发走向欧阳,而欧阳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近……这种想象让我害怕得发抖,我几乎立即就要转身回到欧阳身边。虽然我仍旧不能帮他做些什么,但是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呆着,不用一个人面对孟玲。 也许是老天帮忙,或者是这种突发状况激发了我的潜能,就在我准备转身回去时,一股来自开阔地带的风从前方的门内涌入。真没想到,这次我居然很快就找到了出去的路。原来这间小屋就在出门不远的地方,过了两三道门,眼前豁然开朗,终于从黑压压的厂房里走了出来,那片荒地在阴郁的天空下摇曳着青色的嫩草,那个和我们一起追孟玲的人正站在厂房前,哧溜哧溜地吸着鼻涕。他看起来傻乎乎的,大概没法帮上什么忙。我掏出手机看了看,已经有了信号,连忙拨打了120的电话,拨打号码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哆嗦得厉害,好不容易拨了号码,电话还没有接通,一只冰凉的手忽然从我耳朵边伸过来,将手机轻轻从我手里拿了过去。我的心猛地一跳,蓦然转头,却看见欧阳正站在我身边。 他好端端地站在我身边,看起来有点虚弱,但是已经没有那种要死的神情了。我心头一松,忽然有想哭的冲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多么害怕--害怕欧阳会死,害怕我找不到他,害怕孟玲突然出现…… “你能走了?”我上下打量着他。他脸色看起来还有些苍白,但是嘴唇已经变成了粉红色,那种痛苦的表情已经从脸上消失了。 “没事了,”他笑了笑,“你一出门就没事了。”虽然这么说,但是他的声音依旧很微弱。 “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没什么了,就是身上没力气。”他用纸巾擦拭着湿淋淋的额头,“我们走吧,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他摇晃着朝前走去,我一手帮他拿包,一手想要扶他,被他轻轻推开了:“没事了。”他转头对我笑了笑:“刚才吓坏你了吧?” “嗯。”我点点头。在刚才那个时候,我一心只是担心他的安危,顾不上想太多,现在他平安无事,我的脑子开始不受控制疯狂转动起来,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以一种异常的速度在我脑海里一遍遍重放着,从进入向碧华家开始,一直到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奇+shu$网收集整理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每一个细节,想要分析出什么来,然而,除了回想那些情景,我的脑子似乎失去了分析功能。在我脑子里出现得最多的两个画面,一个是孟玲从欧阳身边离开时那种绝望的表情,另一个就是欧阳发病时痛苦不堪的神情,这两种表情渐渐占据了我全部的大脑,最后他们重叠在一起,让我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欧阳关切地问道。我望着他苍白的脸,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你以前也这样头疼过吗?”我问他。 “没有,”他耸了耸肩,“这还是第一次。” 果然如此。 我被我想到的事情弄得有些喘不过去气来--欧阳一直都很健康,却无缘无故地突然头疼到几乎晕厥的地步--这种事情就发生在孟玲离开后的一霎那。我没办法不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 是孟玲让欧阳头疼的? 但是,孟玲不是说她喜欢欧阳吗?我虽然没有谈过恋爱,却也能看出来,当她对他说那番话时,完全是发自内心。 那么不是孟玲干的吗? 听孟玲的语气,对于所发生的事情,似乎她也无可奈何。是不是欧阳的头疼,与她的出现有关,却并非出自她的个人意愿?孟玲的每次出现都伴随着无法解释的现象,许多证据表明,越来越多的“看不见的人”出现在我们周围,这让我感到,无论我的推测正确与否,这都不是个人的意志所能转移的事情--我的感觉是,无论是孟玲还是欧阳,包括我和许小冰在内,所有与这些事情有关的人们,都无法掌控事情的进程,我们所有的人,都被导致事件发生的某种神秘力量操纵着。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它是一种有意识的力量,还是无意识的自然现象? 或者,这一切仅仅是个阴谋?从已经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个可能性几乎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人能执行这么庞大的阴谋,尽管人们越来越容易被收买,但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要同时收买这么多人而不走漏任何风声,简直是一个比我的推测更不现实的神话。 “玲玲呢?”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抬头一看,那个傻乎乎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跟着我们走了出来,缠着我们问孟玲的下落。我看了看欧阳,他正在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没打算理会那个男人。 “玲玲呢?”那男人又问了一句。 “走了。”我随口敷衍着他,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回头望着黑乎乎的厂房,停下来不动了。我和欧阳不理他,径自穿过荒地,在小巷子里钻来钻去,我已经完全辨认不清方向,幸好欧阳方向感很好,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没多久就走了出来,回到了向碧华家所在的那条小巷。 刚刚转出巷子的转角处,迎面就结结实实地遭遇了许小冰不耐烦的脸。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抱怨道,“抓到孟玲了吗?” 我正要回答她,欧阳却在一边呻吟起来,他用手指紧紧压着额头,另一只手拽着我的胳膊,似乎有些站立不稳。我和许小冰都慌张起来,许小冰低声问道:“怎么搞的?受伤了?” 我摇摇头,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仔细看了看欧阳的脸色,他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加白了一些,但好在嘴唇的颜色还正常,面上的神情也不是特别的痛苦,这让我松了一小口气:“又开始疼了?要不要去医院?”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行,帮我找辆的士,我得上医院去看看。” “要找的士也得先从这里走出去再说,这里太窄了,车子开不进来。”许小冰说着便搀扶着欧阳,命令我搀扶着他另一边,两个人扶着他慢慢朝外走。欧阳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挣脱我们:“没事,我能走,现在又好多了。”的确,他现在看上去似乎又不疼了,许小冰仔细看了看他,疑惑地道:“那好,我们走吧。” 一路蜿蜒曲折地离开了狭窄的小巷,穿过毛线批发市场,来到大马路边上。许小冰眼尖,一眼看见一辆空载的的士,连忙跑过去伸手拦了下来,回头对我们招手道:“快来,你带他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吧?”欧阳晃了晃脑袋,转了转眼珠,“现在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还是去看看吧。”我劝他说,“你刚才那样子吓死人了。” “去看看比较放心。”许小冰说。 “算了,回公司吧。”欧阳看了看时间,“还没下班呢,我手头还有个单子要赶。”许小冰和我又劝了他几句,他坚持认为自己已经没有问题了,我们拗不过他,只好上了车。欧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和许小冰坐后排,我们决定先送许小冰回公司。 “说说,你们抓到孟玲没有?”车子发动后,许小冰催促着我。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前排的欧阳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我们朝他望过去,只见他双手捧着头,将头靠在车窗上,紧皱眉头看着我们:“怎么回事?又疼起来了?” “兄弟,有病啊?要不要去医院?”司机见他这副模样,关切地看着他。 “去医院吧。”许小冰不容分说地道,司机将方向盘一转,朝医院开去。 “他是怎么搞的?开始不是好好的吗?”许小冰问我,“是不是孟玲对他作了什么?”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欧阳又发出一声叫声:“孟玲,”他开始大声呻吟起来,“别说这个名字……”他疼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将头紧紧抵在玻璃窗上。我和许小冰吓得手忙脚乱,从后面伸手去拍着他的脊背,许小冰递给我一个充满恐惧的眼神,嘴唇翕动着,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孟玲。 许小冰说的就是这个,我点了点头,在唇边竖起手指,叫她别说出声,她白了我一眼,小声道:“我知道。” 一路上我们再也没有提起“孟玲”这个名字,甚至连与她相关的任何事情,我们都不再提起,可是我和许小冰都知道,欧阳的头疼绝对和孟玲有关。我想她一定也注意到了,每当我们提到“孟玲”这个名字时,欧阳的头疼就会发作,连他自己也注意到了,所以才会要求我们不要提到这个名字。我想起在荒地上那个傻呼呼的男人,当他说到“玲玲”的时候,欧阳的头疼同样发作了……孟玲的名字仿佛成了一个咒语,就像是唐僧给孙悟空念的紧箍咒一般,能够让欧阳头疼欲裂。看欧阳头疼时的反应,我毫不怀疑,假如有人持续不断说出孟玲的名字,欧阳一定会活活痛死。如果说在这之前我们还曾经保留着一线可能,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人力操纵,那么,现在欧阳的这种反应,已经将这最后一线可能摧毁了。现在这事看起来很像是某种巫术,越发显得扑朔迷离。唯一让我们庆幸的是,车子拐了两个弯之后,欧阳的头疼渐渐平息了,这让我和许小冰松了一口气--看来,只要不提孟玲的名字,他就暂时没什么问题。虽然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事和欧阳自己的身体没什么关系,但是这话不能告诉欧阳,所以医院还是得去。 “你害怕吗?”许小冰凑在我耳朵边问。 我点了点头。 怎么能不害怕呢?之前发生的那么多古怪的事情,虽然匪夷所思,但是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我们就已经感到了恐惧,更何况,如今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人身伤害的地步,我很怀疑,下一步会不会就会有人死亡? 如果真的有人会死,那个人会是谁?欧阳吗?我从镜子里看了看欧阳苍白的脸,心头一跳,赶紧摇了摇头--不能是欧阳,他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会是我和许小冰? 不,也不能,我们不想死…… 还有李云桐,李云桐也有危险…… 我们是不是已经危机四伏了?  22 在医院门口,许小冰叫我陪欧阳去检查,欧阳执意不肯。 “你赶快回公司做我的那个单子,我已经做了一半了,文档就在共享文件夹下,”他说,“我这里估计没什么问题,可能是感冒了,不用你陪。” “好吧。”我点点头。我和许小冰都知道,欧阳的头疼和孟玲有关,从他一听到孟玲的名字就犯病这点来看,这大概也不是下毒或者其他什么疾病,如果是以前,我会认为是催眠,可是现在,我们都认为这是一种巫术,或者是某种超自然力,就算看医生,大概也没多大用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或q i s h u 9 9 . c o m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目送欧阳走进医院之后,我和许小冰重新上车。 “你们追到孟……”许小冰刚说到这里,猛然改口道,“你们追到那个人了吗?”她说出这话时,神情十分紧张,看来欧阳的头疼把她吓坏了,她甚至连孟玲的名字也不敢再说出口。 “我们看到孟玲了。”我故意说出这个名字。许小冰浑身一颤,望着我:“孟……孟玲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我把我看到的事情告诉了她,在我说的过程中,许小冰一言不发,只是瞪大眼睛望着我,手指紧紧抠着车上的坐垫。司机专心开着车子,似乎没有留意我们在说什么,不时从镜子里瞥我一眼。我刚刚说完,许小冰正要说什么,司机已经先开口了:“那女的是要嫁给别人了吧?” “啊?”我和许小冰都摸不着头脑。 “你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啊,”司机说,“听那女的口气,肯定是要嫁给一个有钱人了,可是她喜欢的又是这个欧阳,对吧?电视里都这么演的,只要是要抛弃对方,一般都说‘把我忘了吧’或者‘就当我从来不存在吧’之类的屁话,哈哈哈。” 我们没作声。 的确,司机说得没错,电视里都这么演的,如果没发生以前那些事,仅仅看到刚才的那一幕,我也一定会这么认为。然而事情当然不是这样,这可不是什么文艺片,这是活生生的事实,孟玲和欧阳也不是一对难分难舍的恋人,如果这其中有爱情的成分,那也是孟玲单方面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司机说的话好像提醒了我什么,在我脑海深处似乎有亮光闪烁了一下,然而黑暗那么重,这点亮光太微弱了,我还来不及找到它的方向,它就消失了。我反复在脑海里播放着司机刚才那段话,想要找到那种感觉,但是那种感觉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我们的沉默让司机也沉默下来,他似乎发现我们并不喜欢他插入到谈话中,便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在收音机的音乐声中,许小冰转头问我:“我们怎么办?” 我看着她,想了很久,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摇了摇头。 “她真的说以后再也不会打扰我们?”她问。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许小冰吁了一口气,“只要她不打扰我们,这件事情我们就不用再管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我听。我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我有一种感觉,这件事情不会因为孟玲的退出而终止,我甚至觉得事情正在逐渐扩大,也许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我正为自己这个念头而感到困惑之时,许小冰踌躇着又道:“孟玲,她真的不会再出现了吗--要是她是说谎该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我笑了笑,将头转向窗外。车子正在拥挤的车流中缓缓前行,人行道上行人稀少,一个乞丐寂寞无聊地面朝马路坐着,一顶帽子口朝上放在面前的地板上。他一边数着帽子里掏出来的薄薄一叠钱,一边左右张望着,每当有人经过他身边,他便飞快地将钱塞到帽子里,作出哀求的神情,而那些经过他身边的人,无一例外地绕道而行,仿佛没有看到他和他的帽子。他似乎也并不气馁,当面前重新变成空白之后,他便再次掏出帽子里的钱,一张张地数了起来。车子行走得异常缓慢,那个乞丐将钱从帽子里拿出来5次之后,车子才勉强朝前进步了一点。我从摇开的车窗里探出头去,回头望着那个乞丐,他正伸出手朝又一个行人祈求着。 “你看什么呢?”许小冰好奇地凑了过来,将头放在我肩膀上。 “那个人。”我指着乞丐,“看见了吗?” “讨饭的呀?他怎么了?”许小冰盯着他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见没有?所有的人经过他身边时,都绕道而行;所有的人连眼光都没有朝他斜一下--你看出来没有?”我问她。 “这是当然了,”她觉得无趣,从我肩上缩回她的头,“对讨饭的不都这样?”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顾全的事吗?”我没有回头,仍旧盯着那乞丐,“每个人经过顾全身边时的神态,和经过那个乞丐身边时是一样的--你说,那个乞丐是不是也和顾全一样?” “啊?”许小冰倒抽了一口凉气,“你说真的假的?”她连忙对司机招手:“师傅,你看看,能看见那个叫花子吗?” 司机头也不回,用手在方向盘上合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打节拍:“知道,每天都看见他。” 许小冰松了一口气,摇晃了我一下:“他和顾全不一样。” “你怎么肯定他们不一样?”我问。 “ 我们都看见他了,当然不一样了,这还用说?”许小冰“嗤”了一声。 “李云桐也看见顾全了,那个租书店的老板也看见孟玲了,那么顾全和孟玲也和我们一样了?”我并不是成心要抬杠,可是许小冰却认为我是这个意思,她板着脸,将头扭过去:“你就喜欢钻牛角尖!” 我默默地看着逐渐远去的乞丐,忽然间很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当所有人都在他身边擦身而过、对他视而不见时,他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当我们所有的人在顾全身边走过,却都看不见他时,他又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被人忽视的感觉一定不好受,也许就是因为如此,他们--我是说那些看不见的人们--他们才会渐渐地以孟玲那样的方式入侵到我们的生活中来,也许他们并无恶意,只是想在我们的社会中获得一个位置……我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惊讶--我怎么能这么想呢?非我族类,其心必殊,谁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阴谋?我望着四周的人群,以及人群之间或浑浊或透明的空气,不知何种滋味:这世界比我想象的更加空旷也更加拥挤,我们和那些看不见的人空间上距离也许可以无限接近,而真正的距离,也许是无限远。孟玲或许已经成功地进入了我们这个正常的社会,也许已经有很多人进入了我们的社会……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倾向于依照我所假设的那种可能来考虑所有的这一切,孟玲对欧阳说的那一番话几乎证实了我的假设。 然而,当真如此吗?也许只有这样荒谬的假设,才能符合这样荒谬的事实。 无论真相如何,无论将要发生什么,我只希望我现在所有的一切不要受到破坏--目前为止它们还没有受到破坏的迹象,只要我所认识的人们都能继续维持正常的生活,我想……我有点犹豫地摸了摸额头--好吧,只要正常的一切都能继续维持下去,就算有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们要加入进来,那也没什么关系,对不对?其实,就算有关系又如何呢?我能找到什么办法来阻止?这一次是真正的敌暗我明,我环视四面,感到自己和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们,都暴露在一种不可知的变化之中,我们空前脆弱,在这种强大的变化面前不堪一击。 后来,尘埃落定,帷幕揭开,我才知道,在这辆的士上,我的所见所想,曾经那么近地靠近了事实,但是走的却是一条南辕北辙的路。 我被一种莫名的悲凉和恐慌所包围,连许小冰和我说的话也没听见,直到她不耐烦地推了推我,我才回过神来。 “我要下车了,晚上你和我一起吃饭吗?”的士停了下来,她打开车门,迈出一条腿,回过头来望着我,露出一种施舍般的神情,眼神却闪烁不定,那种眼神让我想到了什么,我本来想要拒绝,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有一种感觉告诉我,这是一种善良的举动。 “那好吧,我买菜回来,你早点回家。”她皱着眉头,仿佛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一般,看到她的表情,我几乎要收回我刚才的话。没等我说话,她已经下车了,我跟她说“再见”,她没有听见,咯噔咯噔急匆匆地朝前走着。 车子开动了,我感到自己已经在后悔了--我为什么要答应和她一起吃晚饭?我什么也不会做,总是要她做菜做饭,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再说她也并不乐意……说到这个,我也觉得奇怪,她明明不喜欢我,觉得我幼稚而笨拙,什么都不让她顺眼,但是她为什么还要和我一起吃晚饭呢?我眼前又掠过她刚才那个飘忽的眼神--就是那种眼神让我答应了她,那种眼神让我想到了什么呢? 我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呢? 我将头靠在窗上,迟钝地想着这个问题,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眼神,渐渐地,有几双眼睛重叠在一起,我慢慢坐直了身子--那是他们的眼睛--孟玲的眼神、李云桐的眼神、流芳湖那个女人的眼神、许小冰的眼神、刚才那个乞丐的眼神……还有,某些时候,镜子里我自己的眼神--怪不得许小冰刚才那种眼神如此熟悉,原来在每一个人身上,我都曾经看见过那种一闪而逝的眼神。 那种眼神无法描述,透露出一种别样的情绪,我感觉有些水一样的东西在胸中弥漫开来,渐渐地整个胸口都有些酸楚起来。 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将目光转向窗外,刻意地留意着人们的眼睛,我发现许小冰眼中那种闪烁的光彩无所不在,所有的人眼睛深处,都藏着那样一种东西,让人心中的酸楚更加强烈。 那到底是什么? 我急切地捕捉,热烈地思考,却得不到任何答案,满大街流水般淌来淌去的人群,透过快乐或者悲伤的面孔,他们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透过重重叠叠的目光,在眼睛的最深处闪烁着,似乎在告诉我所有的答案,而我就像一个截获了敌人密电的情报员,密电在手,却不知道如何解密。 我忽然感觉自己和许小冰一下子亲近起来--这个世界都变得亲近起来,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将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23 回到公司的时候, 已经是下午4点半了。李云桐还没有回来,好几个客户都在找他,据张兰说,他的手机已经关机了,联络不上他,业务部主管老刘已经发了好一通脾气,公司里气压很低,大家说话都仿佛耳语一般小心,老刘双手抱在胸前,望着自己的桌子发愣,我经过他身边时,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知道李云桐去哪了吗?” “不知道。”我小心翼翼地道,回到自己桌前坐好,小耿朝我吐了吐舌头。 看来李云桐有麻烦了。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连手机也关了,想到上午发生的事情,我心里异常不安。 “欧阳呢?”老刘又问,“他不是和你一起吗?” “他头疼,临时去医院看病了。”欧阳和老刘都是主管,所以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很坦然。 “哼,”老刘哼了一声,“一个个都这么不守纪律!” 我没有接茬,打开了电脑,顺手将自己桌上的废纸揉成一团扔到字纸篓里,低头一看,字纸篓已经装了满满一篓的废纸,加在一起有一寸来厚。这让我觉得奇怪,顺手拿起几张废纸看了看,是两份合客户签订的合同,签订日期就是前两天,落款写的是李云桐的名字。这份合同约定的单子是我和小耿负责的,所以我有印象,当时李云桐还说这是大客户,要求我们一定要出精品,怎么现在就作废了? “刘叔叔,红棉集团和彩虹公司的合同怎么废了?那我们的单子还要不要做?”李云桐不在,我只能问老刘。 “你说什么?”老刘黑着脸走了过来,“红棉集团是大客户,他们的合同什么时候废掉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看。”我将那两份被撕成两半的合同递给他,他匆匆扫了两眼,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黑,我忐忑不安,大气也不敢出。李云桐和老刘的关系一向比较紧张,今天他又和公司失去了联系,看老刘一副找茬的神情,我暗暗替李云桐捏着把汗。老刘和李云桐都是好人,只是两人就是脾气不相投,互相看不顺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老刘看了看合同,打了两个电话之后,啪地将合同朝桌上一拍:“这是搞什么?”我不提防他有此一拍,哆嗦了一下,愣愣地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刚才在字纸篓里发现的。”老刘听我这么一说,伸手便将字纸篓内的废纸全掏了出来 摊开在我桌上,我连忙站了起来让座给他,他毫不理会,一张张察看着那些被撕成两截的废纸,脸色逐渐凝固成铁板一块。我悄悄地朝后挪了一步,以免他发起火来不小心伤到我。 “怎么了?”徐阿姨走过来帮我解了围。 “怎么了?”老刘嘿嘿冷笑两声,疾言厉色地环视着办公室道,“这些合同是谁撕的?” 大家都惊讶地望了过来,我的办公桌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我再次朝后缩了缩,和徐阿姨站在了一起。 “刚刚签订的合同就被撕毁了,怎么跟客户交待?”老刘近乎咆哮地吼道,“谁干的?自己站出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沉默得如同一整块岩石,耳边可以听道老刘粗重的呼吸声,我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直视老刘,目光四处转动着,正好看到小耿的眼神,他战战兢兢地看着我--我们都知道这次问题有多么严重,公司曾经因为合同内容泄露而失去客户,所以对于合同问题一向十分敏感,这次居然撕毁了这么多有效合同,也怪不得老刘发火。 沉默了好一阵子,徐阿姨才慢慢道:“老刘,别发火,我刚才一直在想,可能不是有人故意这么做。” “不是故意的?”老刘咆哮道,他没有朝徐阿姨咆哮,而是继续环视着其他人,对着每一个人用重金属般的声音咆哮着,“谁干的?自己站出来!” 一个人哆嗦着慢慢地开口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人是前台的张兰,脸色发白,求援似地望着徐阿姨,不等她说完,老刘的重金属声音已经排山倒海压了过去:“你不知道是不是你?什么意思?别吞吞吐吐的,快说!” 张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徐阿姨也火了,大声道:“老刘,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怎么动不动就发火?谁愿意看到出这种事?光发火有什么用?”她停顿了一下,老刘急剧地翕动着鼻孔,将一肚子的火憋了回去,一言不发,只是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这事可能是张兰做的,也可能是我做的,也说不定是小耿做的,”徐阿姨说,“刚才魏风叫我们整理公司的档案,我们三个把档案重新分类,作废的就撕毁了,这些合同可能是不小心被当作废弃的合同撕毁的--要不你说说,我们三个人当中哪个会故意这么做?” 老刘看了徐阿姨一眼,双手插在腰间,没有说话,低头思考着什么。魏风慢条斯理地开口了:“这个字纸篓里的东西谁扔的?其他废掉的合同扔在哪了?”他这话说完,小耿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举起来,又放下了,过了一会,他到底还是把手举起来了:“是我扔的。”他将头垂下去,红色的头发面纱般遮住了额头,只望见被牙齿紧咬的下嘴唇。 “其他文件呢?”老刘扫了小耿一眼,问道。 徐阿姨和张兰、小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徐阿姨做了个手势,他们便在办公室里跑了起来,将所有的字纸篓都收集到一起。 “都在这里吗?”魏风问。 “应该是。”徐阿姨吞了吞口水道。 “先看看还有弄错的没有,”魏风说着便拉着老刘一起检查那些废弃的文件,“这事怪我,本来是我的工作,是我让他们去做的。” “该怪谁就怪谁,公司是有规定的。”老刘不客气地说。 他们飞快地清理着所有的文件,最后又找出两三份有效合同,没等老刘开口问,徐阿姨和张兰已经先后承认这是自己撕的。最后数了数,一共有8份有效合同被撕毁了,幸好毁得不厉害,老刘也看出他们并不是故意的,便将这些文件递给张兰,奇Qīsuu.сom书命令她用胶水粘好。 “眼睛都怎么长的?有效合同也认不出来?”老刘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闭目养神。魏风不放心,拉着我和徐阿姨一起检查档案中的其他文件,看看还有没有被错毁了的文件。 档案室已经被徐阿姨他们整理得干干净净,满地的废物被归做一起,放在一个单独的柜子里。魏风将档案记录递给我们,我们一个柜子接一个柜子地仔细查了查,没有发现其他损失,这让魏风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徐阿姨忽然低声惊叫起来,手指着档案记录上的几行字给我们看,我们凑过去一看,那上头原本登记了包括红棉公司在内的好几份合同,如今都被盖上了“作废”的公章,公章日期显示正是今天。我数了数,今天作废的合同一共有20份,被老刘发现的那8份有效合同也在其中。在合同有效日期的一栏里,分明标识出合同仍在有效期内。我和徐阿姨都看着魏风,他脸色变得通红,仔细看了好几遍,不好意思地说:“看来是我看错了,我去跟老刘说。”说着便朝门口走去,被徐阿姨拦住了。 “算了算了,”徐阿姨说,“你跟他说什么?回头跟李总解释一下就行了,反正那些合同都粘好了。” “嗯。”魏风点了点头。他们转身继续整理文件,我独自站在一边,拿着那份档案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让我感到无比震骇--那8份被错误毁弃的合同,在合同签订者一栏里,赫然都是李云桐的名字!我感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便将那份记录放在桌上,心中隐约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耳边传来纸张被撕裂的声音,转头一看,魏风和徐阿姨正在低声说着什么,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几份文件,仿佛是无所事事般,正一条条将那些文件撕成碎片。我脑子里猛然闪过一道亮光,来不及多想便冲了过去,从他们手里夺下那几份文件,小声问:“你们干吗?” 他们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继而看到了我手里的文件,两人都张大了嘴。 “哎呀,怎么搞的?我以为是废纸,看,我没注意!”徐阿姨慌忙解释,满面通红。 “我也没留神,真是……”魏风讪讪地从我手里将文件拿过去,修补起来。 在他们将文件拿走之前,我已经匆匆瞥了一眼,这几份文件都已经快要到有效期了,即使销毁,对公司影响也不大,重要的是,这些文件的签署者,也都是李云桐。 我呆呆地看着魏风和徐阿姨,他们正忙着修补那些文件。他们神态自然,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我觉得我想起了什么,可是我不愿意去想,就这样愣愣地走出了档案室。办公室里已经安静下来了,大家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忙碌着,老刘的办公室已经空了,我看见他的桌上有些文件,便走过去翻了翻,没发现刚才被小耿他们修补好的那8份合同,正要转身离开,眼光一斜,望见了放在老刘办公桌旁边的字纸篓。 我心中一沉。 字纸篓里被撕成两半的纸堆得满满的,我朝办公室里望了望,大家都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没有人注意我。我装作不小心掉了东西,转到了老刘办公桌后,蹲下身,将字纸篓里的那些纸都掏了出来。 不用细看,只看那些纸上被胶水修补过的痕迹,我的心已经狂跳起来--这些文件都曾经被拦腰撕开又重新修补好,现在它们第二次被撕开了--全部都是合同,一共8份,第一份正是不久前让老刘大发雷霆的红棉集团的合同,所有的合同落款都是李云桐的签名。 它们又被撕毁了。 这次是在老刘的字纸篓里发现了它们,难道是老刘撕毁了它们?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李云桐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口干舌燥,眼前发花,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巨大洞穴,正在发出轰隆隆的风声,秘密就藏在那里,我甚至已经隐约看到真相的轮廓,只要再朝前迈出一步…… 可是我害怕了,我在真相的边缘缩了回来,某些一闪而逝的念头象风中的烛光一般,摇曳了一下就迅速熄灭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不,也许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想起我和许小冰一起讨论这些事情的情形,我们一致认为这些事情不可能是人为的,因为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一起欺骗我们,就因为有这种确信,我们甚至宁可相信我那个荒谬的假设。 然而,现在发生的事情让我动摇了。 徐阿姨、魏风、老刘、张兰、小耿……也许还有别的人,他们都在撕毁这些由李云桐签署的合同,这真的只是偶然吗?世界上存在这么多的偶然吗?我不相信有这种事。 然而,假如这一切都是他们商量好的,老刘之前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他完全可以不用说出来,那就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件事了。 他说出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个问题,孟玲的名字蓦然出现在脑海里,我仿佛又看到那天晚上,我和许小冰在沙发上研究关于孟玲的那些资料…… 资料,孟玲和李云桐的资料……我真的没办法想明白这一切了,心里隐约觉得,孟玲和李云桐在某些地方相似,然而仔细回想起来,又发觉他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 老刘究竟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不知不觉,我重新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假如他和魏风他们是早就串通好的,那么办公室里其他的人呢?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心寒--假如每个人都已经和他串通好了呢?那么他那番脾气,显然是发给我一个人看的,因为只有我才是没有和他串通的人…… 我蹲在地上呆呆出神--我无法相信我刚才所想到的,也无法不相信,所以我决定不再想了。 就当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吧,也许老刘他们真的是要对付李云桐,这种利益的斗争,我一向厌恶,既然看不明白,那就远离是非吧。 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慢慢地回想着这一段时间来所发生的一切。无论发生了什么,或者正在发生着什么,我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表面上看来,一切都很正常,只要我不去掀开盖在真相上的那层幕布,也许一切将继续正常下去,那些不正常的事情原本就与我无关,无论是人为还是超自然力,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许小冰说得对,只要孟玲以后不再进入我的生活,我们就不用再调查什么,有些事情太过庞大,像我这么平凡的一个人,就和一只小蚂蚁一般,有什么力量去对抗呢?甚至连许小冰的那番话,也可能是一种警告,没准她一开始就是其中的一分子--所有的人都知道真相,只有我不知道!我感到由衷的愤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皮球,被人团团耍弄着,却又无可奈何。我想起自己曾经煞有介事地左分析又分析,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可笑,一切都在他们掌控中,我却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 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吧,从水边走过的人,只要看水面上碧波荡漾就可以了,何必去管水面下有这怎样的波涛汹涌呢?南城,毕竟不是属于我的那一池水,我不过是路过而已。 我认命地叹息了一声。 “叹什么气?”小耿笑着问我。 我凝视着他,没有回答--小耿也在骗我吗?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小耿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 “没什么。”我笑了笑--不想了,不想了,再也不想这些事情了。 剩下来的时间里,我专心做着欧阳交待我做的单子,脑子常常走神,不由自主地回到这些事情上来,每次我都竭力将思绪拽回到工作上来--真的不能再想这些事情了,再想下去,怀疑面将无限扩大,再也没有谁是值得信任的了。 徐阿姨和魏风从档案室里走了出来。徐阿姨走到我身边,笑眯眯地低声道:“你喜欢吃辣椒鱼吗?” “喜欢。”我看了她一眼,赶紧转开目光看屏幕。 “我自己做了好几瓶辣椒鱼,明天给你带一瓶,”她拍了拍我的头顶,“吃饭的时候弄一点,很开胃的。” 我听得心中一暖,感激地看着她:“好啊,谢谢你了。” “客气什么。”她挥了挥手,慢悠悠地回到自己的桌子边去了。 那种温暖的感觉长时间驻留在我心中,徐阿姨对我真好,实际上,公司的每个人,包括凶巴巴的老刘,都对我很好,想起他们对我的种种照顾,我深深地呼吸了几口。 真的不该再想那些所谓古怪的事情了,就让生活继续这么平静而正常地进行吧。 快下班了,室内的光线仿佛经过薄莎过滤般朦胧,窗外高大的泡桐树上正朝下滴着绿色的水珠,更远的地方,几座高楼镶嵌在蓝天之上,这些春天里的景色,很快就走过了这一瞬间,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地交替中,时间流逝了,景色也变化了,而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手机响了起来,是欧阳从医院打来的。 “喂,江聆吗?”欧阳的声音好像不那么虚弱了。 “欧阳?你还在医院吗?检查结果怎样?” “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大脑里有点异常的放电,不过医生说那没关系,不影响健康。”他轻松地说。 “放电?”我觉得奇怪,“有没有说是什么原因?” “这哪能查出来呀,医学还没这么发达呢。好了,公司还有事吗?没事我就不回去了。” “没事,你好好休息吧。” 放下手机,我吁了一口气--欧阳没事就好,看他今天下午那个样子,真是吓坏我们了--他会不会是装的呢?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我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将这个想法赶走--不是已经决定不再想这些事了吗? “欧阳病了?”好几个人听了我刚才对欧阳说的话之后,关切地问我。 “嗯,头疼,不过没什么问题。” “哦。”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我愣了愣神,继续敲打着刚才没有做完的工作。 每天都是这么度过的,今后也会这么度过,一切如常,一切如常。 24 这个夜晚十分安静,甚至是悠闲的。我和许小冰照例在房内检查了一周,仍旧没有发现多余的痕迹,看来孟玲的确是不会再来了。许小冰的神情显得十分轻松,做饭的时候甚至还哼起了歌,连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也破天荒地没有责怪,吃饭的时候,她甚至提议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什么电影?”因为在公司发生的事情,我兴致不高。 “随便什么电影,出去散散心!”她脸上的肌肉完全放松了,光洁的脸反衬着灯光,前所未有的和蔼可亲。 “我还没发工资呢。”我说。 “哦,我忘了。”她有些沮丧。 见她难得有好心情,我不忍心破坏,又说:“可以在电脑上看,网上很多电影。” “哦?那我们快吃吧。”她紧闭双唇,加快了咀嚼的动作。 匆匆扒光手里的饭,两个人收拾好桌子,许小冰便催促我去开电脑。看到她兴致如此之高,我也觉得很高兴。 选电影的时候出了一点分歧,我喜欢看喜剧片和科幻片,她一定要看文艺片,并且很蔑视地说我看的都是垃圾。看在她难得有好心情的份上,我没有和她抢,便点了一部文艺片让她看,我自己靠在床上看书。许小冰见我无事可做,便到自己房里拿了一本相册来,扔给我,要我将其中有孟玲的照片挑出来扔掉。我本来已经决心不再管这件事,就连孟玲的照片也不愿意接触,但看看许小冰快乐的神情,也就同意了。 照片上的孟玲欢快地笑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直在望着我,我匆匆将那些照片选了出来,问许小冰怎么处理。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剧情中,头也不回地说:“扔了。” 将照片扔进垃圾桶里,一张照片朝上翻过来,孟玲的眼睛继续望着我,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仿佛扔掉的不是照片,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想了想,我索性将那几张照片都撕碎,从厕所里冲了下去。随着哗啦几声水响,碎纸在水里打了个旋,便消失无踪了。 这下总算是完全摆脱了。我心里感到一阵轻快,吹着口哨回到了房间。许小冰已经被剧情感动得眼泪直流,正拿着我的枕巾在猛擦眼泪,我赶紧夺过来,扔给她一包餐巾纸。 仍旧无事可做,许小冰将电影的声音开得很大,让我看不进书,便翻着她的相册一页页地看了起来。这本相册十分陈旧,似乎已经用了很多年了,里面的照片就像是许小冰一生的缩影,包括含着手指的婴儿照、梳着羊角辫的幼儿园照片、留着童花头的中学照……一直到现在精明干练的白领照片,依照时间顺序排列着,最开始的照片已经泛黄了,如同一个遥远的故事,而最新的照片则干净得连一个手指印也没有。所有的照片上都写着许小冰的名字,她似乎一直都是个不喜欢笑的孩子,除了一张儿童节拍的照片之外,其他的照片上,她都紧抿着嘴唇,皱着眉头,露出一种严肃的表情,到了最近,这种严肃的表情便转变为严厉,更加使人不敢逼视。 “你怎么都不笑啊。”我忍不住问。 “没什么开心的事啊,你以为我是你?”许小冰的鼻子被泪水堵住了,带着浓厚的鼻音。 “还有其他照片吗?给我看看。”这里的照片虽然从她的婴儿时代一直延续到现在,数量却并不多,还剩下小半本相册没有塞满。 “没了,我所有的照片都在这里。” “啊?”我感到惊讶。许小冰今年已经25岁了,无论如何,25年的照片只有这么一些,实在是少了些。 “这里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在学校和公司里照的,”她说,“我很少主动照相的。” “为什么?” “没有理由嘛。”她似乎觉得我大惊小怪,回头瞪了我一眼。 我真的觉得奇怪。对我来说,照片是很重要的东西,时光流逝,很多东西都留不住,而照片可以留住一些美好的瞬间,在一些我觉得需要留下来作纪念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拍摄一些照片--这种时候是很多的。许小冰的照片这么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除了几张毕业照和集体照之外,她的所有照片都是一个人照的,从婴儿时代开始,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出现在相册里,直到现在。就算她是个孤儿,这种情况也很少见。 “你怎么都是一个人照相?不跟别人合影的吗?”我问她。 “我是孤儿。”她拖长声音道。 “可是你没有朋友吗。”我还是觉得奇怪。 她好半天没有说话,脊背仿佛忽然挺直了。过了一阵,她才不屑地道:“我没有朋友,”似乎为了加强这句话的力量,她回过头来,坚定地望着我,“这年头还能交到真正的朋友吗?” 我呆呆地望着她,毫不掩饰自己同情的神色,这激怒了她,她冷笑一声:“你别这么看着我,你就是个温室里长大的家伙,你还不知道社会是怎么样呢。”说完不等我回答,她又回过头去看起了电影。 我仍旧呆呆地坐着。 我忽然觉得许小冰有几分陌生,她就像是一个凭空生出来的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人给她打过电话。我所认识的其他人,除了他们本身之外,通过和他们的交往,我还能知道他们的亲人和朋友、邻居以及其他相关人员的情况,哪怕只是一点零星的资料,至少让我知道,在他们的周围,还有其他的人存在。可是许小冰不同,我努力回忆,想不起她跟我提过的任何其他人的信息。是的,她从来没有跟我谈论过她所认识的人,甚至连话语里漏出一星半点的时候也没有,就好像她从来不和任何人联系一般。 她就像她照片上表现出来的一样,始终那么孤零零的。 啊,不对,我想起来了,她还是提到了几个人,譬如李奶奶、她公司的同事,还有在北京的同学……但那是不一样的,她提到他们的时候,并不像我们提到我们熟悉的人,给我的感觉是,她对他们也并不熟悉,他们之所以会与她发生联系,仅仅因为他们是对她有用的。没错,我感觉不到她在生活中与人的交往,从来也没有过,她从来不和人交往……我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也许她根本就不在辉南科技公司上班,所谓的同事都是她随口编造出来的,甚至她根本就不曾读过书,连那个在北京的同学也是她编出来的……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这多荒谬,我实在太放任自己的想象力了。 但有一点绝对不是想象:许小冰的确很少和人交往,如果她忽然出了什么事,我甚至都不知道该通知谁。 不知道她这种情况是不是因为她的性格造成的?又或者,是因为缺乏和人交往的经验,所以才造成了这种性格? 我凝视着她的照片,照片上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她今天下午的表现,当她邀请我一起吃晚饭时,眼睛里藏着同样的神情,那时候我不知道这种神情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它打动了我,而现在我知道了,那种眼神遍布在都市的人群中,那是深深的孤独--即使在喧嚣的人群中,也挥之不去的孤独。在很多人眼中我都看过这种神情,在镜子里,我也曾从自己的眼中看到相同的神情。 越喧嚣,越孤独,也许这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病。 在许小冰看电影的过程中,我始终这么胡思乱想着。 两个小时后,电影的终曲响起,屏幕上一对俊男美女幸福地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许小冰伸了个懒腰,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满含着热泪,慢慢从身子底下抽出盘了两个多小时的腿,使劲揉搓着:“坐了这么久,脚麻了。” “好看吗?”我多此一举地问着。 “嗯。”她带着陶醉的神情,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太感人了,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啊?恭喜恭喜!”我拍了拍巴掌,“还看吗?” “不看了。”她兴致勃勃地又盘腿坐到我的床上,我们一起聊了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能和她这么愉快地聊天,她的脸上带着喜悦的光泽,我的心情也很好,我们都没有提到孟玲--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心情这么好,孟玲已经成为了过去时,许小冰真诚地相信这点,而我真诚地决定忘记。我们东拉西扯地聊了很多,虽然兴趣爱好不同,但是当你真正想聊天时,总能找到共同话题,这中间产生过无数分歧,可是都没有形成争吵。 这一番聊天让我们都觉得很惬意,直到夜色深沉,窗外的灯光仿佛发困的眼睛般一只只闭上,许小冰感到倦意袭来,打了个哈欠,这才停了下来。 “不聊了,你玩吧,我去睡去了。”她穿好拖鞋,收拾好她的相册,脚似乎还处于麻痹状态,拖曳着脚步,叹息着,走出了我的房间。 风从敞开的窗口肆意吹来,我坐在电脑前,望着窗外沉沉的黑夜,心情好了起来。这是我到南城之后过得最轻松、最愉快的一个夜晚,希望以后都能如此。我回头望了一眼许小冰的背影--希望我能和许小冰成为朋友。 由于心情好,我点开了qq。刚一上去,就有很多消息发送过来,这两天没上qq,朋友们留了很多信息,虽然这些信息都只不过是问好或者开玩笑,有的甚至就只是一个qq笑脸,也让我心里觉得很舒服,至少,这表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惦记着你,孤独吗?记得曾经在某处看到一段文字,文字中分析了人类孤独的原因,最后得出结论:因为地球在宇宙中是孤独的,所以人类的孤独是与生俱来的。这段话无论正确与否,都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也许,孤独真的是人类的天性,即使朋友再多、世界再热闹,孤独也仍旧是无法逃避的。每个人都在孤独之中,每个人都在逃避孤独,譬如我,譬如许小冰,譬如……我想起了一些我刚刚发誓不再去想的人,连忙打住了思绪,逐一回复着那些消息。 意料之外,又似乎是意料之中,甚至隐隐有些期盼,我看到了西出阳关的信息。和别人的简单问候不一样,他发出了好几条信息: [原来在你的周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这不是第一次在你周围发生。] [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 [你不用去找答案,你最好找不到答案,找到答案,你就会陷入绝境。] [我很高兴你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我是谁了吗?] 这几句话看得我晕乎乎的,简直不知道是从哪里吹来的风,好半天才想起看看信息发布的时间,都是前天中午留的。我记起来了,前天中午的时候,我跟他聊过,我们当时谈到了孟玲--我真的决定不再提起这个名字,可是现在西出阳关的信息让我不得不提起她。 看来西出阳关的信息和我们那天的对话有关,这些话似乎是针对孟玲这件事来的,但我仍看不明白。看他的意思,孟玲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并且他说我不用去找答案,似乎是说寻找答案是徒劳无功的,然而他又说,找到答案我就会陷入绝境……我想了几遍没想明白,便挥了挥手,发过去一个信息:[你吓唬我?] 这么巧,他竟然在线,很快就回了信息:[不是,是说真的。] [为什么?]我问。 [ 告诉你为什么,就是告诉你答案。] [ 那就把答案告诉我。] [没用。] [ 你不说怎么知道没用?] [ 我早已说了,只是你不知道。] [你什么时候说的?]我连忙翻看聊天记录,将我和他聊天的内容仔细看了看,又细细回想前天上午我们的聊天内容,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称为答案的东西,倒是发现一堆问题。 [呵呵,所以说没用,你看,我告诉你了,可是你却不知道。] [ 你到底是谁? ]我急匆匆地问,[干吗这么神秘?] [ 我不神秘,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谁。] [ 那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不知道答案。] [晕。]我在心里痛骂一声,[ 这不是狡辩吗?] [不是狡辩,我很真诚。] 我哭笑不得--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看他的谈话中显示出的确认识我,我早就不理他了。我回想着哪个同学比较爱开玩笑,想来想去似乎都没有这号人,就连那个最爱玩的韩晓峰似乎也不可能沉住气开这么久的玩笑。 随后他又回忆了大量我和他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说得跟真的一样,可是那些事情我都没有印象--不对,应该说是没有和他在一起的印象,没错,我的确曾经在学校的后山上偷了几个桔子,并且在逃命的过程中摔了狠狠一跤,也的确在半夜的时候装鬼吓唬过几个胆小的女同学,但是这都是我独自一个人干的,并没有和人合伙。这也罢了,这种事大家都知道,只要是我的熟人,都能说出来。问题是他还说了别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也是我独自一人做的,当时没人看见,事后也没告诉别人,应当不会有人知道,却都被西出阳关一一说了出来,连细节都那么清楚,就好像他当时真的亲眼看到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紧张。 [因为当时我和你在一起,那是我们一起干的。] [胡说,那都是我一个人干的。]我觉得不可思议,想了又想,当时周围的确没有发现其他的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了笑,又说了几件事,这些事情倒是我闻所未闻的,他却一口咬定是我和他一起做的,让我哭笑不得。 [不跟你说了。]我发过去一个愤怒的表情。 他微笑着说:[没关系,不说就不说,很高兴你什么都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我好奇心大起。 他却说了声[88],就消失了。我连连呼唤了他几声,他都再无反应。 我再次感到了愤怒。 每个人都知道些什么:许小冰的事情许小冰知道,孟玲的事情孟玲知道,李云桐的事情,现在他也许也已经知道了,连原本身在事外的小耿和徐阿姨等人,也好像知道和参与着一些什么,这个西出阳关更是对我了如指掌。 只有我什么也不知道,不仅仅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我也不清楚,而别人对我的情况都很明白,我就好像是透明的人,走在一个不透明的世界。 也许我不该放弃,我真应该一直查下去,直到找到答案为止。 [你不用去找答案,你最好找不到答案,找到答案,你就会陷入绝境。]我想起西出阳关说的这句话,这话是故弄玄虚还是真正善意的提醒?在没有看到他这话之前,我已经感觉到真相的巨大力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我知道那很庞大,大到我无法承受。我想起孟玲和其他人的神情--所有知道一点点真相的人们,他们都显得有几分沉重,只有我这个一无所知的人,仿佛才是最快乐的。 真相是必须的吗?应该为了追寻真相而丧失快乐吗?也许,无知反而是一种福气。 我犹豫不决,自己和自己激烈斗争着,火气上来时,就猛捶一把电脑屏幕:都是西出阳关的错,我本来已经决定放弃了,他偏偏又要挑起我的好奇心。 然而我心里有个声音在悄悄说:究竟是西出阳关挑起了我的好奇心,还是那种好奇心一直蛰伏在心里,从来不肯随便泯灭呢? 我想了又想,一个前所未有的美好夜晚,就这样在空想中耗尽,最后想得累了,也没有得出任何结果,只有更加的纷乱。我长叹一声,朝床上一倒,很快睡着了。 25 事后证明,这个愉快的夜晚,是我在南城--也许是我这一生,最后一个愉快的夜晚。就像是回光返照,在我的幸福终结之前,我放弃了寻求谜底,许小冰改变了她的态度,我们轻松惬意地享受着那个春天的夜晚,那些稀薄、清凉、带着香气的风,连窗外渔火般的灯光,也好像是专门为我们而点亮。我们像没有遇到孟玲之前一样正常地享受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我以为这是开始,实际上却是结束。 第二天,这种愉快的心情依旧残留在我和许小冰身上,我们快快活活地梳洗完毕,像真正的闺中密友一样并肩出门,友好地道了再见后,各自赶往各自的公司。 天气已经真正地放晴了,最后的雨气从空中消失,水汪汪的绿意在柔嫩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愈发新鲜,四处都洋溢着盎然生机,人们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年轻人已经脱下了厚重的棉衣,街头流淌着从冬季的壳里脱身出来的漂亮曲线。受天气的影响,每个人的心情都仿佛变得轻快了,车上的人们大声谈论着一些琐屑的事情,一个婴儿忽然发出响亮的笑声,全车的人愣了一下,都笑起来。 到达公司的时候,已经过了上班的时间。今天的活不多,大家都拿着早点和茶杯在聊着最近的天气,欧阳斜坐在办公桌上,正在啃一个羊角面包,看见我进来,他用力吞下嘴里的东西,走了过来。我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脸上气色很好,看不出昨天曾经病成那样。 “别看了,”他挥了挥手,“没事了。昨天我要你做的单子呢?给我看看。” “你后来没再头疼了吧?”我边打开电脑边问。 “当然没有了。”他满不在乎地道。 没多久,办公室里的人都来齐了,徐阿姨点了点人数,大声宣布道;“今天发工资了!”大家欢呼一声,我和小耿大声鼓掌,小耿感叹道:“感谢徐阿姨在危难关头拯救了我!”大家都笑起来,徐阿姨一把推开小耿火红的脑袋:“去!这么急,那你就第一个来领吧。” 我看了看办公室,总觉得少点什么,很快就发现,李云桐没有来。 “还有一个人呢?”我问。 “还有谁?”张兰翻着报纸喝着豆浆问。 “李云桐啊,”我说,“他怎么还没来?” 这话一出口,办公室的气氛为之一凝,有那么一个瞬间,大家的动作都停止了,谁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每个人脸上都露出迷惘和慌张的表情,这让我也慌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云桐啊?”这种慌乱只是维持了很短的一个瞬间,欧阳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怎么还没来?” “他昨天一天都不在办公室。”老刘说着,猛力吸了一大口苦丁茶。 说完这两句,大家似乎完成了任务,立刻转开了话题,各自说起其他的事情了。 我心里再度感到深深的疑惑,不知道他们的反应为何这么奇怪,更不知道李云桐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上班。 “赚钱了赚钱了!”小耿挥舞着刚领到的工资,走到我身边挤眉弄眼,“可以还债了还债了……”这家伙常常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花光一个月的工资,剩余的时间就靠借债度日,真是没心没肺,魏风在他脑袋上敲了几下:“小子,留点钱讨老婆呀!” 很正常,他们现在的表现都很正常,可是我无法忘记刚才说到李云桐时他们那种奇怪的表现。 “江聆,来领军饷。”徐阿姨开玩笑道。我匆忙走到她身边,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事,连徐阿姨将钱递给我都忘了去接。 “哎,不要是吧?不要就给我了。”徐阿姨推了推我,我回过神来,连忙笑了笑,她仔细端详着我,“想什么呢?你数数看。” “这有什么好数的。”我将钱朝牛仔裤兜里一塞,心里琢磨着晚上和许小冰出去好好吃一顿。 徐阿姨慢悠悠地将办公室里每个人的工资都发放完毕,最后清理账目时,她连接清理了好几遍,不断发出“啧啧”的声音。 “啧什么啧?”魏风和我凝视着她的脸,她看起来有几分焦急。 “魏风,你帮我看看这帐,”徐阿姨有些疑惑地道,“怎么算来算去就是多了几千块钱呢?” 魏风拿起账本和工资登记表看了半天,又用计算器算了一阵,皱着眉头道:“是啊……工资都发了吗?” “发了,没漏掉谁呀。”徐阿姨说。 “老徐贪污了。”老刘拿着茶杯笑道,其他人也笑了起来,可是徐阿姨没笑,她是真的急了。我在一边忍不住说:“李云桐的钱也发了吗?” 又是一瞬间的安静,徐阿姨眼珠转了转,恍然大悟:“原来还有他的工资没发,瞧瞧,我都忘了。” “什么记性!”魏风笑着转身离开了。 我感觉更加古怪,为什么每次提到李云桐的名字都会有这种奇怪的反应?原本昨天已经决定不再管这类事情,但是现在事情仍旧在继续,却让我无法不去理会。我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坐在电脑后边,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很正常,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为了测试,我又故意提到了几次李云桐的名字,每次都是如此,大家的思维在提到这个名字时仿佛都停顿了一下,就好像电影胶带卡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流畅地运转起来。 小耿注意到我在看他,便回瞪我一眼:“我今天很帅吗?” “嘁。”我将头摆到一边。他甩了甩头发,拿着水杯去接水喝,经过李云桐的桌子边时,他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相框, 将杯子放在相框上,吹着口哨,好似托托盘一般将相框和杯子一起运到了自己桌前。这相框里装的是李云桐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是李云桐不多的几样看重的物品之一。我正要提醒小耿别弄湿了,就看他将杯子朝桌上一放,随手将相框打开,抽出了里面的相片,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嘛,他已经随手三两下,将照片撕了个粉碎。 “你干吗?”我猛然站了起来,指着小耿。 “什么?”小耿愕然看着我,仿佛不知道我的意思,其他人也看着我,老刘端着茶杯问:“怎么了?” “你怎么能随便动人家的东西?”我走到小耿身边,从他手里夺过李云桐的照片--照片已经被撕成了好几片,照片上微笑的一家三口如今四分五裂,这让我想起了昨夜我销毁的那些孟玲的照片。 “啊!”小耿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慌张地站了起来,脸刷地红了,“我没注意,我不是故意的,天哪,这是谁的东西?”  我盯着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一种愤怒油然而生,却又说不上这愤怒针对的是谁。 “这是哪个的照片?”老刘将我手里的照片拼凑起来,教训着小耿,“你真是不懂事,别人的全家福也撕了,不吉利咧。” 我觉得老刘的表现很奇怪,照片上李云桐的相貌看得很清楚,他却偏偏还要问这是谁的照片--就算和李云桐不和,也不用表现地这么明显吧?想到这里,不由有些鄙视地瞪了他一眼,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张兰在门口问:“你找谁?”我们下意识地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女人走了进来,手里牵了个孩子。 “请问李云桐在吗?”她有些羞涩地问,那孩子骨碌碌转动着眼珠看着我们。 大家又“卡”了一下,徐阿姨迎了上去:“他还没来上班,你是?” “我是他老婆。”女人说,带着轻微黑眼圈的眼睛垂了一下,又抬起来,满脸都是无奈而焦急的神情,“李云桐上哪了?” “他今天没来上班。”徐阿姨说,“我们也在找他呢。” “啊?”女人越发焦急起来,“怎么搞的?他昨天晚上一晚都没回,打他手机又关机,亲戚朋友家都问过了,都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了,急死我了。”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 “啊?”我们都感到惊讶,不由自主地围拢过来,徐阿姨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莫急莫急,先喝点水。”张兰飞快地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女人说了声谢谢,将水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把孩子拉到怀里,紧紧搂着孩子:“他会到哪里去啊?他以前从来不这样,哪怕晚回来一点他也会打电话回来--急死我了……” 大家这下好像都不“卡”了,围着女人纷纷出主意。我站在一边,只觉得暗暗心惊。这么说,李云彤从昨天和我说过话之后,就失踪了?他会去什么地方?不会出事吧?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腾起来,让我眼前有些朦胧,再想想这两天大家对李云桐的态度,越发觉得不祥。所有的人都在安慰那女人和孩子,帮忙打电话寻找李云桐的下落,每个人都表现得很积极,我冷眼旁观,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伪装的痕迹,一切感情都仿佛发自内心,然而,想到他们在提到李云桐时的表现,我心里总觉得有一块疙瘩。 忙乱了一阵之后,联系了所有能联系的人,谁也不知道李云桐的下落,大家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都沉默下来,徐阿姨和张兰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在陈静和李晓虎--李云桐的老婆和孩子--的身边,用胳膊搂着陈静,满面同情地用手掌帮她擦着腮帮上的眼泪。小耿低着头,不断抚摸着李晓虎的头,李晓虎紧张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怯生生地道:“我爸爸死了吗?” 我听得心中一震,一种强烈的悲哀炸弹般在心中爆炸了,尽管毫无根据,但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告诉我,李晓虎说的话有可能是真的。 我们可能再也看不见李云桐了。 “没有,我们只是暂时联系不到你爸爸。”魏风说。 “要不,”老刘迟疑了一下,望了望众人,低声道,“报警吧?”这话让大家觉得越发沉重,陈静哭得更厉害了,李晓虎也大哭起来:“爸爸肯定是死了!”孩子和女人的哭声像刀尖掠过耳畔,那些撕碎的合同和照片、李云桐离开办公室时黯然的神情、大家提到李云桐时那种迷惘的表情......这一切仿佛展览般在我眼前闪过,我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老刘打电话报了警,他按的是免提,我们听到那边的警察刚重复了一遍李云桐的名字,就有人惊呼一声:“李云桐?”接着是一阵忙乱的声音,接电话的换了个人:“李云桐失踪了?怎么回事?说清楚点!”这声音有点熟悉,我正在想在哪里听到过,陈静忽然扑到电话边,带着哭腔喊道:“高明,他昨天一晚上都没回来,哪里都找不到他,手机也关机了……”她提到高明,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李云桐那个公安局的同学,捞流芳湖的女尸时出了不少力的那个。高明不停地安慰着陈静,听陈静说完情况后,他说:“嫂子,你放心,肯定没出大事,要出大事,我们都知道了。”这话让陈静哭得更厉害了,高明是刑警队的,他所谓的“大事”是怎么回事,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高明又安慰了几句,许诺一定尽快找到李云桐,便挂了电话。 陈静又坐了一会,便带着李晓虎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了电话和地址,要我们有任何消息便立即和她联系。 送走陈静,大家议论了几分钟,便将注意力转到了其他事情上,再也没有人提过这件事,仿佛从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般,这让我感到深深的惊讶--平时谁买了件新衣服大家都要议论半天,对于李云桐失踪之事,何以反应如此平淡?我仔细观察,整整一个上午,不时有人从李云桐桌上拿走一两样东西,看似无意地销毁,起初我还阻止一下,后来发现,即使阻止了,在我转身之后,该毁掉的还是继续毁掉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看着他们若无其事的表情,一股无来由的恐惧在骨髓中油然而生。我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李云桐最后跟我说那一番话时的神情,越想越是恨自己,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而我却没有听他说完,反而劝他去看精神病医生!每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狠狠地捶自己的脑袋,小耿惊讶地看着我:“你干什么?”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觉得头有点疼,不是很厉害,一抽一抽的,像有人在用手轻轻捏着我的脑袋。 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的时候,欧阳提出要请我吃饭,以感谢我昨天送他去医院,我觉得这倒没必要,说起来,要不是我带他去找孟玲,说不定他还不会头疼呢,但是这话我没说出来,怕说到孟玲的名字又刺激他。 楼下的餐厅照例的冷清,我和欧阳点了菜之后,便东拉西扯地闲聊。我的头一直有点疼,时不时地用手按一按,被欧阳发现了。 “怎么,你也头疼?”他问。 “嗯。”我点了点头,连忙放下了手。通常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总是喜欢一个人呆着,别人问东问西的反而让我觉得很烦。偏偏欧阳是个很细心的人,发现我头疼之后,只要我一皱眉头,他就连忙关切地问:“又头疼了?”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Qī|shu|ωang|,在这种关切之下,再用手按压头部,简直是明显地博人同情,于是只好硬挺着,任它去疼也不敢理会了。 餐厅人虽然少,上菜却很慢。欧阳起身催了好几次,服务小姐热情洋溢地答应了好几次,还是没有等到菜上来。 “你好像不头疼了,”他无事可做,仔细地看了看我,“不过脸色不太好。” “没事,”我赶紧说,“你呢?好了没有?” “我当然没事了。”他扬了扬眉头。春光透过落地玻璃窗弥漫进来,欧阳的脸在明媚的光线里显得十分干净,我愣愣地看着他,觉得这样干净的一张脸,应该不会参与任何阴谋。再想到他曾经那么热情地帮我去找孟玲,甚至还因此而头疼……我心中不由一动--也许他对李云桐的态度会和别人不一样? “你觉得李云桐会出什么事?”我试探着问。 卡。 虽然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我心里的失望却无以复加--他和别的人一样,在提到李云桐的时候,总是需要停顿一下,仿佛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想才能回答--只不过是一个同事,有什么事情需要这样去想?说实在的,我真不愿意相信有什么阴谋存在,但若不是有阴谋,又如何解释他们的态度呢? “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吧,”欧阳心不在焉地回答,这种冷漠的态度和他平时的为人大相径庭,甚至连这样冷漠的关注也没有维持下去,他很快转换了话题,“菜怎么上得这么慢?” 我咬了咬牙,正打算直接问他为何对李云桐是这种态度,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屏幕上出现一个跳动的小人和徐丽的名字,我赶紧接通电话:“喂?” “喂?”徐丽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低沉,甚至有些沮丧,仿佛两夜之间,她就从神采飞扬的海归变成了遭人抛弃的怨妇,“你前天打我电话了?” “嗯,”我连连点头,西出阳关的qq头像浮现在脑海里--谁说网络一定是虚拟的?在我不知道对方长相的时候,网络上虚拟的头像就成为那个人在我脑海里对应的印象了,“那晚你给我打完电话之后,还给谁打了电话?” “你就是要问这个?”她语气有些不耐烦,“别闹了,我有正经事要和你说……” 她那种疲倦而不耐烦的语气让我也烦躁起来,我打断了她的话:“我说的就是正经事--你还给谁打电话了?” “余非,怎么了?你跟他分手了,我跟他可还是朋友。” “我根本不认识他!”我气恼地说,同时心里也暗暗吃惊--余非?莫非这个余非就是西出阳关? “行了,不说这个了,”她叹了一口气,“你听说韩晓峰的事了吗?” “什么事?”韩晓峰是我们大学时的班长,他又怎么了?难道是结婚了?知道徐丽在我之后又给余非打了电话之后,我急于知道余非是什么人,没有心思理会别人的事情。更何况欧阳还坐在我对面,不知道他和办公室里的人为什么态度那么奇怪,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问号,当徐丽又抛给我一个新的问号时,我全身的细胞都发出了哀叹。 “他在昨天夜里死了。”徐丽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耐烦,她知道我的个性,很快就毫不含糊地说出了事实。这句话让我脑子里轰然一响,所有的问题全都消失了,只有韩晓峰大学时代得意洋洋的笑脸无限扩大,我无法置信地问:“你开玩笑吧?” 是啊,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徐丽?在她回答之前,我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一定是假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就在几个月前还跟我们一起胡扯的韩晓峰,他不是一直都是个喜欢穿T恤衫运动鞋的家伙吗?这样的人怎么能和死亡扯上关系?我曾经想象过很多年之后我们的聚会,在我们两鬓斑白的时候,在那个时候,我们会一起回忆起大学里的同学,一些失去了联系的同学,一些已经辞世的同学--但那是在我们两鬓斑白的时候,而不是现在,刚刚离校没多久,韩晓峰对我来说,甚至还不是过去时,而是现在进行时,可徐丽却告诉我说他永远成为了所有人的过去--这怎么可能呢?  “我会开这种玩笑吗?”徐丽吸了一下鼻子,“我也是刚刚回到办公室才看到同学录上的消息的,你去看看吧。” “怎么回事?”我茫然地问。 “车祸。”她的声音里散发着潮湿的水汽,一切话语都仿佛透过水帘洞发出来一般瓮声瓮气,“你自己去看吧,我哭死了。”她真的哭了,压抑不住的抽泣声从那边传来。而我没有哭,我还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只是说:“我这就去看。”就挂了电话。在欧阳拦住我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了起来离开了座位。 “出什么事了?”欧阳仔细打量着我。 “韩晓峰死了。”我震惊地看着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根本不知道韩晓峰是谁,我只是觉得他和他身后的整个餐厅都充满了让人震惊的元素。 他没有多问什么:“你不吃完饭再走?” 我摇了摇头:“我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没顾上看他的表情,我转身就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们迅速穿过餐厅里横七竖八陈列的餐桌,穿越一段裸露的春光回到大厦里去。当那透明而清凉的春色垂落在我肩头时,我仿佛看到我们如同春天一般的学生时代,正在路的尽头缓慢消失。遥远的地方有个孩子正朝前跑去,他要跑到什么地方呢?我默默地走着,很想回忆一些关于韩晓峰的事情,但是,这是个多么可爱的季节,天色如此美好,让人对未来产生无限畅想,我发现自己无法沉入过去,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最初的震惊过去后,我甚至连悲伤都不曾意识到,韩晓峰的死似乎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故事,那好像是另一个空间、另一个我所遇到的事情,像小说里发生的事,与这个真实的我毫无关系。甚至当我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在同学录上看到了韩晓峰死亡的全过程,确定这个消息是准确的之后,预料中的悲伤也没有袭来。 只有一股淡淡的惆怅,如同看不见的蒸汽一般升起,我记起和韩晓峰在一起的时光,有些事情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虽然那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讲话,但是也是我大学里某段快乐的时光,从今往后,那些快乐的片段,再也没有人能够分享了,韩晓峰永远的离开,不仅仅将他自己带离了这个世界,也带走了我和他一起经历过的一些事情--总是这样,一个又一个人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一段又一段回忆再也无从寄托,就好像做过的事情没有证据,有时候会让人怀疑,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吗? 我和韩晓峰真的一起做过那些事吗? 韩晓峰真的存在过吗? 我入神地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为何,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孟玲,想到了流芳湖那个淹死的女人,还有李云桐、顾全、余非、许小冰等等这许多的人,他们有的如此显而易见地存在着,而有的人,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究竟什么才算是存在呢? 打住,打住!我暗暗命令着自己,和往常一样,我的思维又开始漫无边际地飘荡起来。我吐了一口长气,将注意力拉回到屏幕上来。屏幕上关于韩晓峰死亡的消息我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但是我仍旧这么机械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着,因为在这段文字的前半段,韩晓峰还是活着的,也许这是关于韩晓峰活着的最后记录了--“3月19日晚11点,我们的同学韩晓峰和他女朋友一起从外赶回,快要走到他们居住的楼下时,一辆大卡车从远方开来,韩晓峰和女朋友闪到了一边。”--韩晓峰和女朋友散步,这就是他在人间最后的行动。他有女朋友了吗?我记得大学的时候他是没有女朋友的,那么说刚刚毕业没多久他就有女朋友了? 在接下来的纪录中,韩晓峰的生命由生到死,只是一个瞬间。我执拗地想要在这些文字中寻找一条分割线,以区分活着和死亡的时刻,但是我发现,生死之间原本就没有明显的分割线--“卡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韩晓峰倒在了卡车面前,他女朋友还来不及反应,卡车就开过去了……”--韩晓峰的死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起呢?是从他倒在卡车前的那一瞬间吗?但是他怎么会突然倒在卡车面前呢?写这个条记录的同学情绪很激动,有些地方语焉不详,我反复考虑着韩晓峰究竟为何会倒在地上,以及其他一些我自己都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问题。这些问题让我头疼欲裂,最后我倒在电脑前睡着了。朦胧中依稀听见同事们在和欧阳说着什么,但很快也听不见了。 26 要不是欧阳将我推醒,我可能会一直睡下去。朦胧中感觉有人在叫着我的名字,还有只手在不停地摇晃着我,可我就是不想睁开眼睛,脑袋沉甸甸地,怎么也抬不起来。费了很大力气睁开眼睛,慢慢清醒过来,wωw奇q i s h u 9 9書com网听到欧阳在小声叫我:“醒了吗?” “嗯。”我慢慢坐直了身子。头好像疼得厉害起来了,有些恶心,全身阵阵发冷。 “你感冒了吧?”欧阳盯着我看。 “为什么叫醒我?”我按着头,有些烦躁地问。不仅仅是头疼,全身的肌肉都好像疼了起来,我碰了碰鼠标,屏幕保护程序退去后,同学录上的消息又显示出来,最上方一条粗大的黑体字提示,韩晓峰的葬礼后天晚上在城东殡仪馆举行。我猛然挺直脊背,这才真正清醒过来。 韩晓峰死了。 李云桐失踪了。 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吗? “你脸色很难看。”欧阳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那只手掌显得格外的冷,我打了个哆嗦,赶紧避开了。 “你真的发烧了。“欧阳说,”刚才我从你这里拿资料,就觉得你的身体滚烫,温度好像不低呢。” “是吗?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是发烧了,怪不得全身肌肉都疼。 好,还有更糟糕的事吗?我暗暗地跟不知道谁赌起气来,望着窗外明亮的天色,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在这么美好的日子里,会发生这么多让人难过的事情呢? 我觉得有些口渴,站起来准备倒杯水喝,眼前一阵发黑,连忙扶着桌子的边缘。 “哎,你还是坐着吧。”欧阳赶紧扶着我坐下,小耿和徐阿姨也走了过来。徐阿姨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摸了摸她自己额头,点了点头道:“至少有39度。” “你回去休息吧,”欧阳说,“脸色这么难看,真是。” 徐阿姨给我倒了一杯热开水过来,我趁热喝了下去,出了一点毛毛的汗,觉得舒服了些,站起来也不头晕了,只是全身还是很疼。欧阳准备送我回去,我坚持自己一个人走。不过是发烧而已,又不是多大毛病,还要人送回家,未免有些矫情。徐阿姨抿嘴笑道:“你就让他送送呗。”我觉得徐阿姨的笑容有些怪,连忙摇了摇头,跟大家道声别就出门了,欧阳还在身后喊着:“一定要去看医生,别自己乱吃药!” “哎。”我朝身后胡乱挥着手。 直到离开公司同事的视线,我才回过味来--徐阿姨那样笑,不是以为欧阳喜欢我吧?我翻了翻白眼,这误会真大了。  不过,真的是误会吗?我想了想,好像也并不完全是误会吧?欧阳这个人好像也不错……正在胡思乱想,电梯上来了,我回过神来,不由狠狠地骂自己:一个同学死了,一个同事失踪了,我居然还有闲心想这种事情,真是太无聊了。我强迫自己去想韩晓峰和李云桐,然而,一想到他们,头疼得更加厉害了。我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能想,就这样脑袋空空地上了车,在车上似睡非睡地摇晃着,一直到下车为止。 在云升街下了车,看看两边,这条老朽的街道在春光里也显出前所未有的精神,路上的人多了点,冷风阵阵吹来,我觉得自己好像烧得不那么厉害了,遂将欧阳的叮嘱抛到了脑后,沿着街道朝前走,寻找着药店。 走了一阵,向几个人打听了一下,又走到上次租书的那条街道上来了。药店就在租书店的旁边,我买了一盒感康,顺道走到租书店里。租书店的老板正在整理着书柜,看到我来,推动轮椅迎了上来,热情地打着招呼:“这次想看什么书?”我眼光扫了扫满墙花花绿绿的书籍,觉得眼前发花,摇了摇头:“算了,今天不看了。” “哦。”他低了低头,脸色微微发红,“你那个室友,是不是搬走了?” “啊?”我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孟玲。 “我这两天都没看到她。”他脸色红得更厉害了。 “她搬走了。”我说,转开眼光假装看书,不去注意他的脸色。 租书店里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好像都和老板很熟。在靠近墙角的一排书前,有个穿黑衣服的人正翻着书,他翻了一阵,拿起一本书便朝外走。经过我身边时,他撞了我一下,我赶紧闪开,他却蓦然停下脚步,盯着我看。 “怎么?”我被他看得不自在。 “你看到我了?”他声音打颤,苍白的颧骨上忽然激动得泛红了,眼睛里火辣辣的目光让我觉得害怕。 “我看到你拿了一本书。”我觉得他的话有点怪,但也没多想,转身准备离开书店--店内人太多,空气混浊,让我的头更疼了。 他拉住了我的胳膊,动作有些粗鲁,我反感地一甩手:“干什么?”声音大了点,书店老板推着轮椅走过来,惊讶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没说话,只是狠狠地瞪着穿黑衣服的人。 他也盯着我,目光仍旧是那么炽烈,又似乎充满恐惧,清秀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了,我觉得他有点面熟,可是现在顾不得考虑这么多,只觉得他十分鲁莽,有些令人讨厌。 “你在看什么?”书店老板又问。 “他看不见我。”黑衣人对我说。 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声,让我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过了一小会我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看了看书店老板,又看了看黑衣人,两人都望着我。 我的脑子持续轰然作响。 难道这个黑衣人竟然是“看不见的人”? 我震惊地望着他,微微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在看什么?”老板又问了一句,他的目光充满疑惑,顺着我的眼光朝上望着,那黑衣人就在他的面前,可是书店老板的目光经过他的身体时,没有一丝波动,就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你看到这个人了吗?”我的手忍不住地发抖,用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 “哪个?”老板的眼睛在书店里其他的客人中搜索着。 “我面前,这个穿黑衣服的人。”我吞了口唾沫道。 他又仔细地看了看,凝视着我:“你不舒服吗?”这个回答让我明白了,他的确看不见眼前这个人。我开始浑身冒汗了,眼睛似乎有些看不清楚,黑衣人对我苦笑一下。我努力站稳身子,慢慢伸出手去,触摸着黑衣人的身体,他仿佛明白我的意思,朝后缩了缩身体,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恐惧的神情,任由我碰触他的胳膊和肩膀--这是温热的、实实在在的人体,就在我的眼前,可以看见,可以触摸,我甚至能闻到他的身体因为久未洗澡而发出的油乎乎的味道。 但书店老板看不到他! 我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他竟然看不见,他正用越来越担心的眼神望着我,似乎是担心我的精神出了问题。我想起李云桐见到顾全的时候,办公室的同事也是用这种眼光看他的。李云桐,我终于知道了你的感受了,因为体会到了,我的愧疚变得更加强烈。我朝四周看了看,想找其他人验证一下--这样做肯定会更加让人怀疑我的精神有问题,可是我抑制不住求证的冲动--现在我才知道,李云桐当时没有向周围的同事求证顾全的存在,是需要多么强的控制力。我没法像他那样控制自己,咬了咬牙,我问周围的人:“你们看见这个穿黑衣服的人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露出迷惑的神色,其中一个人迟疑着道:“这里没有穿黑衣服的人。” 黑衣人又对我苦笑一下:“你别再问了,他们会把你当疯子看。” 真有看不见的人存在! 我顾不上周围的人对我指指点点,只管凝视着眼前的黑衣人--真有这样的人存在,我刚刚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阴谋,这种人却真的出现了。既然真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么,办公室里的同事们那种怪异的表现,也许都和这种人有关……我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书店老板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道:“你回去休息一下,别再说话了。”这番明显出于善意的话让我十分感激,我转头注视着他,正要说什么,却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某个不应当出现的影像。 是那个黑衣人的影子。 黑衣人的影子,无比清晰地投射在书店老板那双水一样清澈的眼睛里,我怎么早没发现呢?他的瞳孔能够映出黑衣人的身影,我居然相信他真的看不见他?发现他眼里的这个身影之后,我浑身一震,心里感到无言的悲哀,继而是深深的愤怒。我忍不住冷笑一声,看了看其他人,没错,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黑衣人的影子,黑衣人不是透明的,他身体反射的光能够在所有人的眼睛里留下影像。 他们都能看到他! 愤怒在一瞬间膨胀到无以复加,我缓缓地用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这都是些多么真诚、多么老实的脸啊,那个租书店老板白皙的脸上还挂着那样友善和担忧的笑容,腼腆的神情中带着一抹微红……这一切看起来都这么真诚,却都是假的,都是在骗我。 他们都在骗我,所有的人,租书的人,书店老板,黑衣人,每个人都在编织着同一个谎言,而让我觉得钦佩的是,他们在撒谎的时候,表情还能那么诚恳,简直可以拿奥斯卡奖了。我又冷笑了一声,继而感到铺天盖地的重重黑影充斥着这间小小的书屋--阴谋,这一切都是阴谋,我现在确定了,什么看不见的人,什么孟玲,所有的事情都是阴谋,每个人都在骗我!  许小冰也在骗我! 李云桐也在骗我! 连欧阳也骗我! 所有的人都被收买了,这不是神话,这是真的,一切都是谎言! 我觉得极度的委屈和愤怒,眼前被一片浓雾遮盖着,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了,愤怒就像水蒸气一样冲塞在我的胸中,我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我张开嘴,准备狠狠地骂他们一顿的时候,还没说出话来,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居然在这群戏弄我的人面前哭了,我觉得十分丢脸,耳边有人在对我说着什么,我也顾不上听,一把挥开他们,冲出了门口。 屋外冰冷的空气像薄膜般包裹住我,我放开脚步奔跑着,让两边的人和建筑跑成一幅流动的电影,这样他们就看不清我的脸,我也看不清他们了。我知道自己在哭,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哭,我甚至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一刻我希望自己能够真正地隐身,远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跑了很久,渐渐地,头脑里轰然的声音消失了,四周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我慢慢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已经跑过了云升街六号,路边有些人正惊异地望着我,手机在口袋里不间歇地响着。我一边擦拭着眼泪往回走,一边喘着气接通了手机。 “喂?”我没有留意对方的号码,只是注意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让对方听出我刚刚哭过。 “你怎么不接电话?”是欧阳的声音,“你看医生了吗?烧到多少度了?”他还是像平常一样地细心,这种细心让我心中一阵感动,继而又想到他们所有的人都欺骗了我,于是这份关心变成了更大的欺骗,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对着手机哭出声来:“你别假惺惺了,你骗我,你骗我!”我浑身颤抖着靠在路边的墙壁上,觉得自己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喘息声穿透了血管猛烈撞击着我的太阳穴,我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窒息了。 “你怎么了?”欧阳的声音焦急起来,“我什么时候骗你了?你在哪?” 他声音里透出来的关怀让我更加伤心了,我大声抽泣着,用了吼叫的力气,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你的头疼是假的,李云桐说的也是假的,你们都骗我,太过分了……”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欧阳还在说什么,我挂了电话,尽情地哭着,扶着墙壁慢慢朝前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云升街六号的门口的,有时候我以为自己永远也走不到了。手机在口袋里像个冤魂般持续呐喊着,我索性关了机。进入黑洞洞的楼道时,我几乎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陡峭的楼梯像爬不过去的障碍,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顾不得楼梯上多么肮脏,随地坐了下来,眼睛望着门洞,希望有个人走进来帮我一把,又希望什么人也不要来,就让我一个人坐着。 没过两分钟,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在跑,门洞外的光线很快被人挡住了,我眯起眼睛看着走进来的人,直到他走到跟前,我才看清楚他的脸。这是个陌生人,年纪和我差不多大,我想开口请他扶我一把,又有些不好意思。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到我跟前,弯下腰看着我:“江聆,我看到你哭了,怎么了?”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后,我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愣了一下,神色似乎有些黯然,但很快又微笑道:“我听见和你住一起的女孩那么叫你,”他随手指了指外头,“我住那一栋,算是你邻居。”我没有看他指的什么地方,我现在没有心思理会那么多。 “哦,我点了点头,“你能扶我上去吗?我生病了,爬不上楼梯。” “啊?”他立即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我避开他的手,低着头不再说话。妈妈曾经说过,要警惕陌生人,我一直都是那么做的,可是我现在不想警惕这个陌生人了,因为,连我那么熟悉、那么信赖的人,都能够联合起来欺骗我,我想就算是陌生人也不会这样骗我的。现在,在我熟悉的那些人中,我不知道谁是可以信任的,回想他们的种种表现,似乎没有人可以信任。比较起来,陌生人反而更加安全,至少他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可能是个好人。 陌生人对我的避让先是吃了一惊,很快露出苦笑,他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我的脸:“你脸色很苍白。”这个声音里透出的温暖让我抬眼看了看他,他的脸就在正前方,充满了担忧和苦涩的神情,“你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摇了摇头,不想多说什么,扶着楼梯扶手站了起来,他伸手搀了我一把,就这么搀着我慢慢上去了。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觉得很累,楼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似的,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是到了三楼。 “谢谢你。”我说。 “不用,你快进去休息吧,”他又仔细看了看我,“你买了感康没有?” “买了,”我朝他挥舞了一下我的包,又说了一句,“谢谢!” “你发烧不是要睡吗?别客气了,快进去睡一觉吧。”他还是站着没动。我有些着急,低着头,不好意思地道:“谢谢你,你下楼去吧。”他这才恍然大悟,哈哈笑了两声:“你还是这样。”这话听来,倒好像他以前认识我似的。我疑惑地盯着他,他转身朝楼梯走去,朝下走了两步,他忽然转身看着我,楼梯间里非常黑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那双眼睛微微地发着光。 “江聆,”对视了一小会之后,他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多看看我。” 我觉得他的话很奇怪,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扯动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我有些担心,”他慢慢地说,“你不喜欢哭的,尤其是在大街上哭,这还是第一次,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越发疑惑了--这人到底是谁?他怎么这么了解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哭?” “你为什么哭?” 我没有力气继续问下去了,于是挥了挥手:“再见,今天谢谢你。” 他点了点头:“好的,你好好休息,如果吃了一粒感康还没有退烧,一定要去看医生。” “嗯。” 他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下去,我始终在看着他的背影。这人真的很奇怪,我明明不认识他,可是他的一言一行都像是个老熟人,每次回头时,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都能感觉到他的关切。 我等了一会,直到他消失在楼梯拐弯处,这才匆匆开了门,闪进去,倒了杯凉水吃了一粒药,将自己朝床上一扔,没有任何酝酿,就直接睡着了。 27 睡得正好的时候,许小冰摇醒了我:“吃饭了。” 我口干舌燥,没有任何胃口,只想睡觉:“不吃。” 许小冰又生气了:“你这人怎么回事?做好了饭请你吃都不吃?这么早就睡?” “发烧了。”我简单地说。 她没再说话,探了探我的额头,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烫?你得去看病。” “不用,吃药了。”我已经快睡着了。 “不行,得去看病,你会烧死的。”她用力将我拖了起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扑地又躺下去:“我要睡。” “那你吃点饭。”她推了推我。我嗯了一声,懒得理她。耳边只听得她踢踏踢踏地踩着拖鞋出门,又踢踏踢踏地进来了,一股热气凑到我的脑袋边上,我厌烦地转过脑袋。 “快,吃点东西就让你睡。”许小冰摇晃着我,没办法,我只好坐了起来。她递给我一碗菜汁泡饭,虽然只有小半碗,拿在我手里还是觉得很沉,许小冰扶着碗,皱着眉头:“你真该上医院。” 我舀了一小勺送进嘴里,嚼了两下,尝不出任何味道,仿佛在咀嚼一块木头,有点恶心,于是将碗推开不吃了。许小冰又劝又骂,我只是不理她,没多久就再次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实,醒来时已经是早晨六点多了,屋子里充斥着一股热腾腾的米汤味,我坐起来,一块湿漉漉的毛巾从额头上掉下来。我迟钝地将毛巾抓在手里,慢慢地下了床。感康好像一点效果也没有,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么烫,全身都烧软了,走路的时候地面仿佛都在漂浮。 许小冰正正在厨房忙碌着,见我出来,连忙走了过来:“你醒了?我熬了白米粥,吃点吧?” “怎么突然想起熬粥了?”我走进洗手间洗漱。 “为了你呗,”许小冰无可奈何地道,“你昨天什么都没吃,烧了一夜,我不停地给你用冷水敷头,温度也没降下来……” 听到这里,我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你昨天一夜没睡?” “没有,哪敢睡呀,你烧成那样……”她打了个哈欠,“你今天肯定要吊水,得吃点东西才行。”我回头看了看她,她眼圈下一圈乌黑,看来都是为我闹的。 我感到异样的感动。许小冰能这样照顾我,真是没想到,看来我是真的不了解她。 然而,我很快又想到,在孟玲这件事上,她很可能和其他人一样欺骗了我,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要认真地想想这事,但脑袋又晕又疼,没法去想。 勉强吃完大半碗粥之后,许小冰出门上班去了,叮嘱我一定要去看病。 “你要是今天晚上还发烧,我可不管你了。”她威胁道。 我躺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便起身出门看病去。幸好昨天发了工资,否则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出门没多远就是一家小型医院,量了量体温,39度5,于是老老实实地吊了一上午的水,离开医院时体温已经下降到38度,感觉舒服了点,肌肉没那么疼了,头疼却一点没减轻。躺了这么久,觉得有些发闷,便沿着云升街慢慢散步,沿途看到一家小小的饭馆,将近中午的时候了,居然还有皮蛋瘦肉粥,便走了进去,点了一大碗稀粥。退了烧之后,胃口也好了点,失去的味觉和嗅觉仿佛都回来了,这才发觉自己十分饥饿。我将瘦肉挑出来放在桌上,只管喝粥。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坐在我对面,怔怔地看着我发呆。  “你要点什么?”老板娘走过来问那女孩。 “ 皮蛋瘦肉粥。”女孩说。 老板娘转身走了。我慢慢地喝着粥。店里人不多,除了我这一桌两个人之外,只有两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坐在角落里,小声说着什么。过了5、6分钟,老板娘又走了过来,问那女孩:“你要点什么?” 我奇怪地抬起了头,看着老板娘。那女孩没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苦笑一下:“皮蛋瘦肉粥。” 老板娘又转身子走了。 老板娘年纪不大,顶多40岁,记忆力倒是差得可以。我晃了晃脑袋,觉得有些好笑。 没过两分钟,老板娘又来了,仍旧是问那女孩:“你要点什么?” “皮蛋瘦肉粥。”女孩像念公文一样回答道。 我终于忍不住了:“老板娘,你已经问了她三次了。” “哦?”老板娘疑惑地看着我,“不可能吧?她刚刚才进门啊。” “她比我还先来,”我说,“我的粥都快喝完了,她的还没上呢。” “是吗?”老板娘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她,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很快的,你等等。”她转身走了,女孩感激地对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 刚喝了两口粥,老板娘又来了,站在那女孩身边,带着一副从来没见过她的神情:“你要点什么?” “皮蛋瘦肉粥。”我和那女孩同时说。 老板娘又转身走了。 “你还是叫老板过来吧。”我指着正在柜台上玩游戏机的饭店老板对女孩说。 女孩摇了摇头:“没用的。”她朝老板招了招手,老板热情洋溢地跑了过来:“要什么?” “皮蛋瘦肉粥。”她说。 “好的。”老板笑眯眯地道。 我想这下子她总算可以吃到皮蛋瘦肉粥了,不料那老板转身之后,并没有走向厨房,而是回到柜台前,重新玩起了游戏。 “老板。”女孩又朝他招了招手,他再次热情洋溢地跑了过来,仿佛之前从来没见过这女孩一般,笑眯眯地问: “ 要什么?” “皮蛋瘦肉粥。” …… 老板和老板娘的服务态度极好,他们轮流跑过来问女孩要点什么,女孩重复要了20多次皮蛋瘦肉粥,那两个人也就忘记了20多次。起先我觉得很好玩,到了后来,我渐渐觉得事情不对劲,莫名地感到一种恐惧。 看到我的神情,女孩笑了笑:“没事,我已经习惯了,刚开始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她用手指点了点我,“你信不信?只要你一转身,肯定也得忘了我。”这话要是在我进店之前说,我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她说是真的,她要我转身试试,我没有试。 “怎么会这样?”我问她。 “不知道,”她耸了耸肩膀,“就这样了。”她的神色中露出一种深深的倦怠,仿佛什么也不想多说,招手将老板和老板娘全都叫来,将一大碗辣椒水泼在他们两人身上,那两人起先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之后暴跳如雷,眼看就要打她的时候,她站起来走到了两人身后。 老板和老板娘脸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我紧盯着他们,心跳得异常迅速。 “啊?我的衣服被弄脏了,”老板娘忽然叫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擦拭着自己的衣服,同时留意到老板的衣服上也在朝下滴着辣椒水,连忙也帮他擦着,“肯定是你打翻了辣椒水。”  “我没有,肯定是你!”老板说。 他们谁也不记得刚才那一幕了,女孩在他们身后冲我笑笑,他们看到我惊讶的神色,回头看见那女孩,两人立即笑着问:“你要点什么?” “皮蛋瘦肉粥。”女孩说。 我面前的皮蛋瘦肉粥早已冷却凝固了,听了这么多遍的“皮蛋瘦肉粥”,谁也不会再喜欢吃这道食物了。我惊骇无比地看着那女孩,不仅仅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事,还因为,在她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情,让我心里的某些捆得紧紧的谜团慢慢地散开了,真相似乎就要显露。我正要继续问她,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接过来一听,是妈妈。 “聆聆,你在上班啊?” “嗯,是啊,你呢?”我一边回答一边看着那女孩,她没有再坐在我面前,满店溜达着,慢慢欣赏着墙壁上五颜六色的广告画。 “这几天天气变化大,换衣服要注意,别感冒了。” “知道,你也要注意身体。”我没告诉她我已经感冒了,不然她又要着急了。 “我最近看到有个女孩穿了一双靴子很漂亮,我帮你买了。”她喜滋滋地说。 “啊?什么款式?” …… 我渐渐聊得忘记了时间,心里涌起了对家里的强烈思念,恨不得现在就回家去。这种感觉来的十分突然,并且不可遏制,我觉得自己非回去不可了。 “妈,我明天回家吧?” “你不用上班吗?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是想你了。” “哦,你想回来就回来吧,不过要过几天,我这几天在旅游……你爸爸要和你说话!” 爸爸抢到话筒之后,又聊了好半天,这才挂了。他们两人目前都在黄山旅游,两人一开心,就想到了我和哥哥,分别给我们打了电话。我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思念淹没了,要不是他们还在外地,我真的会立刻赶回家去。 思念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我坐在已经变得冰冷的皮蛋瘦肉粥面前,脑子里想着的不仅是我的家人,还有一些亲戚朋友和过去的同学,我一个一个地想着他们,觉得自己非见到他们不可。 非见到不可! 我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来,忘记了其他的一切,急匆匆地跑进了云升街六号,跑到302号房,甚至连鞋子都顾不上脱,就这样一直冲到自己的房间里,翻出旅行箱,将衣服朝里面乱塞。我不知道自己具体要到什么地方去,可是我知道,那些我思念中的某个人、某个地方,我必须到他们身边去。为什么必须去?不知道,必须就是必须,为什么必须要吃饭?真是奇怪,人们满足肠胃的要求从来不需要理由,满足头脑的需要为什么就该有理由?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那就是我在想念着他们,就像我的肚子饿了会自然渴望食物一样,我忽然就这样渴望和我所认识的所有人见面。 我就是不想一个人呆着。 正在整理行李时,有人敲门。我气恼地骂了一声“讨厌”,快步走去打开了门。 是昨天那个扶我上楼的人,他看到我,腼腆地笑了笑:“你好,我是住在对面的邻居,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 他的话总是这么怪,说得好象是第一次见到我一样。不知为什么,看到他,我心里的思念忽然不那么强烈了,想起昨天那一幕,我感激地说:“昨天谢谢你了。” “不用谢,”他走了进来,凝视着我,“你看来好像好多了。” “是啊,今天上午吊了水,退了一点烧。” 他笑着正要说什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上被一种强烈的狂喜占据了,他猛然抓着我的胳膊:“你刚才说谢谢我?” “是啊,”我点点头,甩开他的手,“昨天要不是你,我真的没力气上楼呢?” “你说昨天?”他狂喜地看着我,“那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的眼睛热烈地期待着什么,闪闪发光,脸上的线条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见到这副神情,我觉得有点害怕,朝后退一步:“你是住在对面楼里的邻居--昨天你告诉我了。”我猛然记起,这人毕竟还是个陌生人,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随便让他进来了?我朝他身后看了看--从敞开的房门里可以看见云升街六号黑乎乎的楼道,即使是白天,这里也看不见其他人。我暗暗提高了警惕,想着自己没有值钱的东西,大不了将刚发的工资奉上…… 听到我这么说,他的脸失望的松弛下来,将脸别向一边,掩饰着自己的表情。某种闪光的东西从他眼睛里消失了,他整个人都仿佛暗淡了许多。这种失望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另一种神情代替了。他眉头微微一挑,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蓦然转头直盯着我,双眼中涌出一种巨大的悲哀和恐惧,这种恐惧直接感染了我,我忽然觉得汗毛倒竖,仿佛已经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你怎么会记得?”他呢喃般地悲鸣着,“为什么连你也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所说的话,就像一根火柴落到火药桶里,点燃了我脑海里潜伏了许久的一些东西,我的头脑因为某种爆炸般的发现而剧烈疼痛起来,以至于我的整个身体都因为这种疼痛而摇晃起来。 “你头疼?”他赶紧扶着我坐到沙发上,声音忽然重新充满了喜悦,“你头疼?对,你头疼,”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原来如此!” 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高兴,现在,我只想远远地离开他,刚才在我脑里的某些发现,让我知道,对我来说,他比陌生人更加陌生。 “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如释重负地看着我,“太好了,原来只是头疼。” “你是什么?”我自己也没想到,就这样问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我赶紧捂住了嘴。什么头疼太好了?他们总是习惯让人头疼吗?对的,一定是这样,就像孟玲让欧阳头疼一样。 我的话让他愣了一下,他仿佛没听明白,似乎还想说什么,眼睛一斜,看到了什么东西,又怔住了。 这次是真正的绝望与恐惧同时出现在他脸上,这种感情强烈得掩盖了他的全部身体,以至于他的实体仿佛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身体上承载着的沉重的情感,看到他的表情,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快要被那种恐惧的重量压垮了。而我自己是的确已经快要被恐惧压垮了--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已经有几分令人心生警惕;而这个陌生人,比一般的陌生人更加陌生,就足以让人恐惧了,更何况,这个双重意义上的陌生人,情绪变化如此之大,让人就像坐在火药桶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爆炸……“请你出去好吗?我想休息了。”我轻声说。 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放在房间门口的旅行箱,不能置信地问:“你收拾旅行箱干吗?” “这个不用你管,我真的想休息了。”我偷偷掏出了手机准备报警。 “你是不是想家了?”他问,“你是不是突然对所有熟悉的人都产生了强烈的思念,觉得非回去看他们不可?” “对,你走吧!”他说得很对,当然,他本来就知道一切,所以他当然知道我会有什么感觉了,是不是这样?我更加害怕了。他察觉到我恐惧的神情,怔了怔,苦笑一下:“你别害怕,我这就走。”说着便起身朝门口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准备关门。走出门外,他转过身来,像是有话要说。我等了一会,他却只是怜悯地看着我,见我打算关门了,这才开口道:“江聆,你是不是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人?” 我用力抓着门把手,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原本在这个时候就可以知道真相的,但是我当时是这么害怕,而他也被他所发现的事情狠狠打击了,我们谁都不想多说什么。他筋疲力尽地看着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转身下楼了。 我看着他慢慢走下去,犹豫着是不是要向他问那些问题,他忽然又回过头来,认真地道:“江聆,你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会让你知道的,不过,”他想了想又道,“我得好好想想再说,你只记住一件事:千万不要独自一个人呆着,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南城。你记住我的话!”说完,仿佛要躲开什么似的,他快步地跑下了楼。 为什么不要独自一个人呆着?会有危险吗? 为什么不能离开南城? 我不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无来由地打了个寒颤,赶紧关上了门。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28 突然而来的强烈思念,因为这个陌生人的来临,又突然消失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很重要的一点:为什么孟玲会在我们的房间里留下那么多的痕迹。 她之所以在这个房间里留下那么多的痕迹,不是因为她曾经来过这里,而是因为,她一直就住在这里,就在第三间客房,她一直就和我们住在一起。在小饭馆吃皮蛋瘦肉粥的时候,我已经隐约地知道了这个,但是那时候,那种有些不正常的强烈思念,让我无暇顾及这么多,直到刚才,那个陌生人所说的话,才让我确定了这一点。 当我坐在小饭馆里,有一小会,头没有那么疼的时候,回想起昨天在租书店的那一幕,发觉那不像是骗局。去租书店旁边的药店买药只是一个偶然的行为,连我自己事先也并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买药。至于走进租书店,则更加偶然,租书店的老板怎么可能在我偶然走进租书店里那么短短的时间内,就制造出这样的骗局? 何况那个黑衣人在我进去之前就已经在那里了。 当坐在我对面的那女孩叫了无数次皮蛋瘦肉粥、而老板和老板娘也将这事忘记了无数遍时,我更加确定这一切并非骗局--还是我和许小冰讨论过的原因,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参与到同一场骗局中来。 坐在对面的那个女孩,故意将辣椒水倒在了老板和老板娘身上,在那女孩从他们眼前消失之后,他们却丝毫不记得这是怎么回事--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恍然大悟了,如果不是因为妈妈那个电话,我可能已经拉住那女孩问个明白了。老板和老板娘的表现,让我想起了许小冰和我对于孟玲那些东西反应--两者完全一样,对于某些痕迹,我们都不知道从何而来。而现在我明白了,就像饭馆里那个女孩一样,孟玲留下的那些痕迹,只不过是被我们忘记了--也许就像那个女孩一样,她一直就在我们眼前活动着,就在我们眼前使用浴室,就在我们眼前漱口,就在我的眼前被沙发上的钉子挂破了手……因为她和那女孩一样,具有被人转瞬就忘记的特性,所以我们也在一转身之间就忘记了留下这些痕迹的人,而只看到那些痕迹,这才会感到奇怪。 这么看来,我先前关于孟玲的推断并没有错,她和那个女孩,还有刚才走出去的那个陌生人,都是同样的人--那个陌生人不是对我认出他感到惊奇吗?一进门他就进行自我介绍,一定以为我在一转眼间就忘记他了吧?我和许小冰当初设想的事情发展过程是:无人知晓--显露存在的痕迹--被某些人看见--显露存在的证据--被某些人认识。现在看来,所谓的“显露存在的痕迹”,实际上是他们已经进化--我不知道该使用什么词比较恰当--他们已经进化到能够被人看见,只是还无法被人长久的记住。所以那个陌生人对于我能记住他这一事实才表现出了那样的狂喜,因为这表示他已经进化到了一个阶段--租书店那个黑衣人发现我能够看到他时,不也是同样的惊喜吗?也许多一个人看到他们,就表示他们进化得更加彻底…… 而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具有看到他们的能力。幸好,那个陌生人提到了我的头疼,这提醒了我。我的这种能力,是在头疼之后才出现的,而欧阳也在和孟玲接触之后,产生了剧烈的头疼,他曾经到医院检查过,医生说他的头部有异常放电。我怀疑这种异常放电是孟玲引起的,我的头疼也有可能是孟玲引起的,也或许是隐藏在我们公司的顾全引起的--总之,头疼的后果就是,我可以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人了。不知道欧阳能不能看到呢?欧阳一提到孟玲的名字就头疼,那么我会不会在提到某个人名字时,也产生剧烈的头疼呢?办公室的人们对于李云桐的名字那种特殊的反应,是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不用谢,”他走了进来,凝视着我,“你看来好像好多了。” “是啊,今天上午吊了水,退了一点烧。” 他笑着正要说什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上被一种强烈的狂喜占据了,他猛然抓着我的胳膊:“你刚才说谢谢我?” “是啊,”我点点头,甩开他的手,“昨天要不是你,我真的没力气上楼呢?” “你说昨天?”他狂喜地看着我,“那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的眼睛热烈地期待着什么,闪闪发光,脸上的线条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见到这副神情,我觉得有点害怕,朝后退一步:“你是住在对面楼里的邻居--昨天你告诉我了。”我猛然记起,这人毕竟还是个陌生人,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随便让他进来了?我朝他身后看了看--从敞开的房门里可以看见云升街六号黑乎乎的楼道,即使是白天,这里也看不见其他人。我暗暗提高了警惕,想着自己没有值钱的东西,大不了将刚发的工资奉上…… 听到我这么说,他的脸失望的松弛下来,将脸别向一边,掩饰着自己的表情。某种闪光的东西从他眼睛里消失了,他整个人都仿佛暗淡了许多。这种失望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另一种神情代替了。他眉头微微一挑,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蓦然转头直盯着我,双眼中涌出一种巨大的悲哀和恐惧,这种恐惧直接感染了我,我忽然觉得汗毛倒竖,仿佛已经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你怎么会记得?”他呢喃般地悲鸣着,“为什么连你也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所说的话,就像一根火柴落到火药桶里,点燃了我脑海里潜伏了许久的一些东西,我的头脑因为某种爆炸般的发现而剧烈疼痛起来,以至于我的整个身体都因为这种疼痛而摇晃起来。 “你头疼?”他赶紧扶着我坐到沙发上,声音忽然重新充满了喜悦,“你头疼?对,你头疼,”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原来如此!” 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高兴,现在,我只想远远地离开他,刚才在我脑里的某些发现,让我知道,对我来说,他比陌生人更加陌生。 “我怎么没想到呢?”他如释重负地看着我,“太好了,原来只是头疼。” “你是什么?”我自己也没想到,就这样问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我赶紧捂住了嘴。什么头疼太好了?他们总是习惯让人头疼吗?对的,一定是这样,就像孟玲让欧阳头疼一样。 我的话让他愣了一下,他仿佛没听明白,似乎还想说什么,眼睛一斜,看到了什么东西,又怔住了。 这次是真正的绝望与恐惧同时出现在他脸上,这种感情强烈得掩盖了他的全部身体,以至于他的实体仿佛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身体上承载着的沉重的情感,看到他的表情,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快要被那种恐惧的重量压垮了。而我自己是的确已经快要被恐惧压垮了--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已经有几分令人心生警惕;而这个陌生人,比一般的陌生人更加陌生,就足以让人恐惧了,更何况,这个双重意义上的陌生人,情绪变化如此之大,让人就像坐在火药桶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爆炸……“请你出去好吗?我想休息了。”我轻声说。 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放在房间门口的旅行箱,不能置信地问:“你收拾旅行箱干吗?” “这个不用你管,我真的想休息了。”我偷偷掏出了手机准备报警。 “你是不是想家了?”他问,“你是不是突然对所有熟悉的人都产生了强烈的思念,觉得非回去看他们不可?” “对,你走吧!”他说得很对,当然,他本来就知道一切,所以他当然知道我会有什么感觉了,是不是这样?我更加害怕了。他察觉到我恐惧的神情,怔了怔,苦笑一下:“你别害怕,我这就走。”说着便起身朝门口走去,我跟在他身后准备关门。走出门外,他转过身来,像是有话要说。我等了一会,他却只是怜悯地看着我,见我打算关门了,这才开口道:“江聆,你是不是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人?” 我用力抓着门把手,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原本在这个时候就可以知道真相的,但是我当时是这么害怕,而他也被他所发现的事情狠狠打击了,我们谁都不想多说什么。他筋疲力尽地看着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转身下楼了。 我看着他慢慢走下去,犹豫着是不是要向他问那些问题,他忽然又回过头来,认真地道:“江聆,你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会让你知道的,不过,”他想了想又道,“我得好好想想再说,你只记住一件事:千万不要独自一个人呆着,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南城。你记住我的话!”说完,仿佛要躲开什么似的,他快步地跑下了楼。 为什么不要独自一个人呆着?会有危险吗? 为什么不能离开南城? 我不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无来由地打了个寒颤,赶紧关上了门。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28 突然而来的强烈思念,因为这个陌生人的来临,又突然消失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很重要的一点:为什么孟玲会在我们的房间里留下那么多的痕迹。 她之所以在这个房间里留下那么多的痕迹,不是因为她曾经来过这里,而是因为,她一直就住在这里,就在第三间客房,她一直就和我们住在一起。在小饭馆吃皮蛋瘦肉粥的时候,我已经隐约地知道了这个,但是那时候,那种有些不正常的强烈思念,让我无暇顾及这么多,直到刚才,那个陌生人所说的话,才让我确定了这一点。 当我坐在小饭馆里,有一小会,头没有那么疼的时候,回想起昨天在租书店的那一幕,发觉那不像是骗局。去租书店旁边的药店买药只是一个偶然的行为,连我自己事先也并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买药。至于走进租书店,则更加偶然,租书店的老板怎么可能在我偶然走进租书店里那么短短的时间内,就制造出这样的骗局? 何况那个黑衣人在我进去之前就已经在那里了。 当坐在我对面的那女孩叫了无数次皮蛋瘦肉粥、而老板和老板娘也将这事忘记了无数遍时,我更加确定这一切并非骗局--还是我和许小冰讨论过的原因,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参与到同一场骗局中来。 坐在对面的那个女孩,故意将辣椒水倒在了老板和老板娘身上,在那女孩从他们眼前消失之后,他们却丝毫不记得这是怎么回事--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恍然大悟了,如果不是因为妈妈那个电话,我可能已经拉住那女孩问个明白了。老板和老板娘的表现,让我想起了许小冰和我对于孟玲那些东西反应--两者完全一样,对于某些痕迹,我们都不知道从何而来。而现在我明白了,就像饭馆里那个女孩一样,孟玲留下的那些痕迹,只不过是被我们忘记了--也许就像那个女孩一样,她一直就在我们眼前活动着,就在我们眼前使用浴室,就在我们眼前漱口,就在我的眼前被沙发上的钉子挂破了手……因为她和那女孩一样,具有被人转瞬就忘记的特性,所以我们也在一转身之间就忘记了留下这些痕迹的人,而只看到那些痕迹,这才会感到奇怪。 这么看来,我先前关于孟玲的推断并没有错,她和那个女孩,还有刚才走出去的那个陌生人,都是同样的人--那个陌生人不是对我认出他感到惊奇吗?一进门他就进行自我介绍,一定以为我在一转眼间就忘记他了吧?我和许小冰当初设想的事情发展过程是:无人知晓--显露存在的痕迹--被某些人看见--显露存在的证据--被某些人认识。现在看来,所谓的“显露存在的痕迹”,实际上是他们已经进化--我不知道该使用什么词比较恰当--他们已经进化到能够被人看见,只是还无法被人长久的记住。所以那个陌生人对于我能记住他这一事实才表现出了那样的狂喜,因为这表示他已经进化到了一个阶段--租书店那个黑衣人发现我能够看到他时,不也是同样的惊喜吗?也许多一个人看到他们,就表示他们进化得更加彻底…… 而我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具有看到他们的能力。幸好,那个陌生人提到了我的头疼,这提醒了我。我的这种能力,是在头疼之后才出现的,而欧阳也在和孟玲接触之后,产生了剧烈的头疼,他曾经到医院检查过,医生说他的头部有异常放电。我怀疑这种异常放电是孟玲引起的,我的头疼也有可能是孟玲引起的,也或许是隐藏在我们公司的顾全引起的--总之,头疼的后果就是,我可以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人了。不知道欧阳能不能看到呢?欧阳一提到孟玲的名字就头疼,那么我会不会在提到某个人名字时,也产生剧烈的头疼呢?办公室的人们对于李云桐的名字那种特殊的反应,是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想到这里,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给欧阳打电话,虽然在我刚才的设想中仍旧存在着许多疑问,但是,在亲眼看到几个特殊的人之后,我终于确信,无论我的设想有多么古怪,它也不可能比事实更加古怪。 也许事实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小时候看那些妖精变人的故事,我总是站在妖精一边,觉得他们既然变成了人,就应该当作同类来对待。而现在,类似的事情发生了,我才发现,人类的固有观念很难改变,一想到孟玲曾经和我们一起住在这所房子里,我就忍不住头皮发麻。虽然如此,仔细想想,到目前为止,尽管发生了那么多的怪事,但却并没有人受到伤害--除了欧阳的头疼之外--如果他们这种人的进化对正常人的生活不造成影响,倒也似乎没必要阻止,也没必要如此害怕。 没必要害怕,却还是害怕,这是无法控制的。 我掏出手机,准备给欧阳打电话,电话却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正是欧阳打来的。 “喂?我接通电话,这才想起自己昨天对他发了一通脾气,当时自己哭成那样,现在想来,不由感到万分羞愧,即使是隔着电话,脸也红了。 “你昨天是怎么回事?”果然,他一开口就是问这个,“手机干吗关机?今天上午给你打电话,信号还不通,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吾了两声,索性不回答了,岔开话题道:“李云桐回来没有?” “李云桐?”欧阳疑惑地问,“李云桐是谁?你没事吧?” “我问你李云桐回来没有!”我以为他没听清,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然而,他仍旧不明白:“谁是李云桐啊?江聆,这两天你说话怎么这么奇怪?出什么事了?” 我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手机在这颤抖中几乎掉到地上。 “你真不认识李云桐?”我问。 “真的,我干吗骗你?你到底怎么了?” “你在哪?” “办公室。” “叫徐阿姨接电话。”欧阳不明白我找徐阿姨干什么,我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要他把手机递过去。我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在欧阳将手机递给徐阿姨的时候,眼前金星直冒,暗暗祈祷着,希望只有欧阳一个人忘记了李云桐。 “喂?江聆啊?”徐阿姨的声音响了起来。 “徐阿姨,李云桐回来了没有?”我迫不及待地问。 “李云桐是谁?”徐阿姨奇怪地问,欧阳在旁边说:“她刚才也问我这个,谁知道李云桐是谁呀?” 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挂了电话,任手机响个不停。 我只觉得心脏部位被什么东西深深贯穿了,留下了一个凉飕飕的洞,空虚冰凉得无法补救,似乎我自己也会被这个洞口所吞噬。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在旋转,连床也似乎在波浪上起伏,没有一样东西是静止的,我怀疑自己下一秒钟是不是就会要疯掉了。 李云桐居然被他们忘记了。 就像饭馆里那个女孩一样,李云桐也这么轻易地被人们忘记了。 这件事和孟玲他们有关吗? 我只想了这么几个问题,就想不下去了。再继续想下去,我可能真的会疯掉,我觉得自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现实了。 又躺了一会,我换下被冷汗湿透的衣服--出了这一身大汗,双腿发软,烧倒是退尽了。我匆匆忙忙地出了门,等不及公交车,直接打车到了公司,一路上手机在不断响着,都是欧阳的电话,铃声刺耳地嘈杂着,像一根针在我太阳穴里搅动,车子的窗户关得紧紧的,车内散发出一股闷热的臭气。我关上手机,打开车窗,冷风刷地吹了进来,这才觉得清爽了许多。  一进公司,欧阳便看见了我,他急忙走过来,低声道:“你是怎么回事?” “公司里谁都不认识李云桐吗?”我也低声问。 “谁都不认识,我都问过了,”他说,“他是什么人?你找他有急事?”他满脸关切的神情,密切注视着我的举动。我越过他的肩头朝办公室里望去--果然不出我所料,李云桐的办公桌已经不见了。 “那张办公桌呢?”我嘶哑着嗓子,指着原来放置他办公桌的位置问。欧阳回头望了望,惊异地看着我,眼中担忧的神色像阴云密布,他抓着我的胳膊:“那里从来就没有办公桌--江聆,你有问题,”他犹豫了一下,咬着牙说道,“你的头疼可能影响了你的大脑,你在说胡话。” 也许他说得对,我点了点头。我真的不知道是我自己的头脑出了问题,还是现实中出了问题。头脑是一个敏感脆弱的东西,它很容易受到伤害,一场高烧也许就把它烧出毛病来了。而我们靠什么认识世界?我们所知道的这个世界,所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一切,都是通过头脑来认知的,如果它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那么该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呢?对一个人来说,头脑创造的世界和现实存在的世界之间,到底有多大差距?到底哪一个世界才算是真实的呢? 我没有办法违背我的头脑,即使它是错误的,我也只能依从,因为它就是我,我就是它,如果不听从它,我就只是一具躯壳。我没法跟欧阳解释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轻轻推开他,走到李云桐原来放办公桌的地方,那里现在还残留着一块长方形的印记,那是长期放置办公桌留下的。 “如果这里没有办公桌,那这是什么?”我指着那块印记问欧阳。欧阳上来看了看,摇了摇头:“可能是受潮引起的吧?江聆,走,我们去医院……” 我甩开了他的手。 我们的纠缠已经引起了其他同事的注意,好几个人跟我打招呼,问我感冒好了没有,我敷衍了两句,避开走上来要和我说话的徐阿姨,走到魏风面前,找他要档案室的钥匙,他看了看欧阳,欧阳微微朝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把钥匙交给我。 一进入档案室,我就知道自己不必再看了。 档案室里和我前天看到的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文件明显地少了很多,不用看也知道,少了的那些文件,一定是和李云桐有关的。 我感觉到自己笑了一下,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其实我是想哭的,却笑了起来,真是太奇怪了。 我在公司里继续寻找着李云桐存在的痕迹,可是什么也没有了,电脑里他的文件夹消失了,公司的通讯录--旧的通讯录不见了--一份新的、没有李云桐名字的通讯录出现在每个人桌上,就连他自己带来养在公司门口的一盆兰花,也不见了。 看起来就好像真的没有李云桐这么个人。 这种情形和许小冰在公司发现的孟玲的事情多么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同样是没有任何人记得,不同的是,孟玲在公司里留下了许多存在的痕迹。这多可笑--一个前两天还活生生的人,现在看起来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消失得比死亡更彻底;而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女人,所有的证据却都显示她存在,也许,现在已经有更多的人认为她一直就存在着吧?一个是逐渐消失,一个是逐渐出现,我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联想:李云桐的消失,和孟玲的出现,这中间有着必然的联系。 也许,一个消失,和另一个的出现,是一一对应的,这世界上的位置原本就有限,有人进来,就必然要有人退出--进来的不止是孟玲一个,那么,出去的也当然不止是李云桐一个。 只有墙壁上还留着他的笔划出来的痕迹,长长的一道,末尾稍微弯曲了一下,这是前几天我们讨论方案时他不小心划上去的,现在它成为他在这里留下的唯一痕迹了,而这痕迹丝毫不能证明它自己是一个叫李云桐的家伙留下的。 一切存在的证据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么李云桐他本人呢?他是不是也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人怎么能够消失得如此彻底? 在我团团转这搜寻李云桐的踪迹时,同事们一直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那些眼睛里充满了担忧。欧阳跟着我走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拉住我,有几分严厉地道;“江聆,你病了,真的,跟我去医院。”我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目光,紧张、焦急、担心、恐惧……种种情绪糅杂在他的眼睛里,使得一向开朗的他看起来有几分阴郁。他不容我争辩,拉着我朝门口走去,我挣扎了两下,便任由他拖着离开了公司,徐阿姨在身后喊道:“欧阳,你带她好好看看,检查仔细点!”我不由苦笑了一下。 欧阳紧抿着嘴将我拖到了电梯前,仍旧不肯松手。电梯还没有上来,我说:“欧阳,你松开手,我跟你去医院。” 他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是真的打算跟他去医院看看,发生了这种事,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了。欧阳又观察了我一会,这才小心地松开了手。他叹了一口气,望着我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想了想,勉强笑了一笑:“你不用害怕,有我呢。” 我点了点头。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憋在心里。”他继续说,“这两天,你的眼神比以前深沉了很多,这不像你,还是以前那样比较好。” “嗯。”我点点头。几次想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却始终不敢开口。我不愿意欧阳把我看成精神病人,如果我说出那些事情,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我多想证明李云桐是存在过的,我多想有个人告诉我,这一切并不是我的幻觉,我并没有疯! “去找他老婆看看。”一个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一个黑瘦的男人,带着忧郁的神情站在我和欧阳身边,容貌有几分熟悉。我正要和他说话,他在唇上竖起一个指头,指了指欧阳。我猛然想起来,这个人是顾全,我在李云桐拍的DV里见过他。我看了看欧阳,他眼睛盯着电梯门上的小灯,完全不知道顾全的存在。 “你别跟我说话,”顾全同情地笑了笑,“李云桐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是我告诉了他全部过程,他决定要离开他的家人。你可以去他家问问,也许现在还来得及。”他说出一个地址,我匆匆掏出记事本记了下来。 “你干吗?”欧阳问道。 电梯来了,我们走进电梯,顾全没有跟进来,他朝我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了。我脑子里回想着他刚才说的话,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李云桐为什么要离开他的家人? 电梯徐徐下降,我鼓起勇气,低声道:“欧阳,我脑子很清醒,”他转过头望着我,我将记事本递给他,“你看,这是李云桐家里的地址,你跟我去他家看看就明白了。” 欧阳深深地看着我,在他没说话之前,我感到自己的心似乎不是自己在跳动,似乎是某种来自外部的手在抓着它,一张,一缩,一旦那只手停止动作,我的心脏也会停止跳动。 “好,”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但是你要保证听我的话。” 那只手现在放开了我的心脏,它自由地跳动起来。我松了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29 李云桐的家离公司并不远,车子拐了两个弯,远远地就望见小区内林立的新房。粉红色的房屋衬托着蓝得透明的天空,给人一种无忧无虑的感觉。我和欧阳在小区门口下了车,依照记事本上记载的地址,找到了小区内的第10栋楼房。 5楼左边那户人家,就是李云桐家。欧阳伸手按了按门铃,我忐忑不安地站在他身后,忽然想到,此时正是上班的时间,陈静很可能不在家。欧阳回头望了望我,笑道:“别紧张。” 门内传来脚步声,猫眼上光芒一闪,有人在门内问:“谁呀?”欧阳回头看着我,我听出这是陈静的声音,往前站了站,紧张地道:“陈静在吗?” 门开了,陈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李晓虎正在客厅里的地上爬来爬去地玩一辆小汽车,昨天李云桐失踪时那种悲伤的神情,现在已经完全从他们身上消失了。 “你好!”我说。 陈静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欧阳:“你们是?”看到她的神情,我已经觉得不妙,再听她这么一说,我已经知道没希望了。陈静也不记得李云桐了,她到过我们办公室,现在看到我们却好像不认识一般。虽然如此,我仍旧抱着一线希望,舔了舔舌头,深深呼吸一口:“我们是李云桐的同事。” 欧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看他的神情,他也没有认出陈静,他和陈静之间本来就是因为李云桐才认识的,现在李云桐消失了,那么他们当然也没必要认识了,是这样吗?看着他们互相间那陌生的眼神,我的心里猛然揪了一下--人和人之间的纽带,有时候竟然这么脆弱,你还没有去碰,它就自动断裂了。 “你们找错了,这里没有叫李云桐的人。”陈静笑道。 “啊?”我捏紧了拳头,正要继续说下去,欧阳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他说:“我们走吧。” 我摇了摇头,迅速转头面对陈静:“李云桐是你丈夫啊。”欧阳在我身后咳嗽一声,我装作没听到。听到我这么说,陈静又笑了起来:“你搞错了,我丈夫不是李云桐。” “那你丈夫是谁?”我急匆匆地问。我这话很是唐突,如果李云桐真不是陈静的丈夫,那么她完全可以不必回答我的问题。但是陈静显然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她似乎没觉得我问得有什么问题:“我的丈夫是个海员,早已经去世了。” 听到她这么回答,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只觉得十分荒唐,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真的太荒唐了,公司的人不承认李云桐曾经存在过,而他的妻子则更甚,不仅仅忘记了他的存在,甚至还有了另一个丈夫。 “江聆,我们走吧。”欧阳说。 “能给我看看你丈夫的照片吗?”我继续问陈静。 陈静还没有说话,欧阳已经开口了:“江聆,够了啊,该走了。”他轻轻拉着我朝楼下走去,我抗拒地用力站在原地,望着陈静。 “我丈夫没有留下照片。”陈静说,“他去世后,我们将他所有的照片都扔了。” 真彻底。我苦笑起来,这就像办公室的人将李云桐的所有物品清理干净一样,陈静也清理掉了李云桐的所有照片,不用说,这个家里已经再也找不到他存在的痕迹了,一个人就这样彻底消失了,像落在地上的垃圾,被人扫进了垃圾堆里,现在能够证明李云桐存在的那些东西已经成为真正的垃圾,而他这个人呢? 我终于决定放弃了,顺从地跟着欧阳朝下走,快要转弯时,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却看见门缝中伸出了李晓虎的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叫李晓虎?”我问他。 “是!”他大声道。 我笑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你爸爸是谁?” “一个海员。”他说。 门关上了,欧阳递给我一张纸巾:“你怎么哭了?走吧。” 我怎么能不哭呢?李云桐已经从人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就算他还没有死,也肯定是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经背叛了他,欧阳甚至连他的妻子也不认识了,可是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他,就算他曾经存在的一切痕迹都消失了,他的儿子却还在。我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需要后代了,生命不是永恒的,记忆不是永恒的,一切都有消失的一天,只有这代代相传的基因,因为后代的存在而始终延续着,李晓虎的身体有一半来自于李云桐,那么,只要李晓虎存在着,李云桐身体的一部分也就依然存在着。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陈静才以为自己有一个已经去世的海员丈夫?就算她可以忘记关于李云桐的一切,却不能对这个属于李云桐的孩子视而不见,他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必然有一个父亲,无论陈静说他的父亲是谁,无论他们说那个父亲的身份和名字是什么,那些都只是一种符号,而最真实的证明就是孩子本身,他就是李云桐的孩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我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一切,可是它发生了,这种遗忘让我觉得绝望,而李晓虎的存在,却让我看到了希望。欧阳担心地打量着我,他不知道我流眼泪,只是因为发现总算还有希望。 总算,李云桐的消失并不那么彻底。 “不要太激动,”欧阳说,“你昨天可能烧得太厉害了。” 我摇了摇头,看了看时间:“现在不早了,我们赶到医院,医院大概也下班了。” “嗯,”欧阳点了点头,“我送你回去吧,你好好休息一晚,说不定明天就没事了。” 一路上,欧阳东拉西扯地说着闲话,我看出他是故意要引开我的注意力,不让我去想李云桐的事,这让我很感动。 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交通堵塞很厉害,车子缓缓挪动着,汽车尾气从窗口灌了进来,让人头晕目眩。当车子经过流芳湖那个小公园的时候,我忍不住探出了头。几天不去,流芳湖上的风光更加妖娆,几树桃花红云般灿烂着,平整的湖面像一汪绿色的果冻,朝天空反射着柔嫩的光,湖岸边有人来来去去。不知道李云桐失踪以后是不是来过这里,即便来过,也和没有来过一样吧?我想起以前来这里时,经常在树枝上、墙壁上看到“某某到此一游”的字样,当时只觉得荒唐,现在想来,每个人的心底深处,大概都害怕被人遗忘吧?每个人都拼命在世界上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有人曾经说过:“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还有人说过要“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世界上的坏人好人,都不愿意随着自己的死去而永远消失,所谓的“混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也是因为知道,粉身碎骨固然可怕,在人世间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却更可怕。李云桐究竟被遗忘到何种程度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间同时遗忘了他?为什么我没有忘记他?死后被人遗忘固然可怕,活着的时候就被世人完全忘记,这种滋味,是不是比死更要痛苦百倍?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朝座位深处缩了缩身体。 “冷吗?”欧阳问,“关上窗?” “不用。”我摇了摇头。 如果有人被刀砍了一下,最初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疼痛的,要过上一小会,那种疼痛才会变得明显起来。我也是这样。李云桐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对我的震撼过于剧烈,以至于我一直没有感觉到特别的恐惧,直到现在,远离了李云桐曾经生存过的那些地方,车子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缓缓前行时,我忽然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越是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就越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我的头脑不愿意更仔细地去想已经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仔细想想,我就会明白一切真相,而我更知道的是,这种真相不是我所能承受的。如同一杯毒药,它已经散发出致命的气息,我的思维自然地绕道而行,虽然喝下这杯毒药是必然的,然而,能够晚一点,也就能够将眼前的平静维持得久一点。 汽车的车轮比我的思维更加缓慢,但毕竟在前进着,云升街的容颜还没有进入我的眼睛,它的腐朽和沉默就已经扑面而来。这是云升街特有的气味,六号门牌下黑乎乎的楼洞在车门右边大敞着,像一个居住着野兽的洞穴。 汽车无论多慢都会到站,思维无论多么迟钝,也总会明白一切。 我和欧阳下了车,进入云升街六号,就从阳光下进入了黑暗,从外面看来,他们不会看出这里有人。楼梯在我们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经过二楼时,欧阳疑惑地看了看202号房敞开的房门--幽暗的绿光照常散发出来。 在302号房门口,我刚刚将钥匙伸进锁孔,门就开了,许小冰已经回来了,欧阳和她打了声招呼,她点了点头。 “你在家就好,”欧阳说,“江聆有些不舒服,你别让她一个人呆着,明天早晨我来接她上班。” “哦?”许小冰疑惑地看着我,撇了撇嘴,“你没去看病?”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起自己曾经多次和她说起李云桐的事情,不由脱口而出:“你记得我公司的同事李云桐吗?” “当然记得,怎么了?”她不解地望着我。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转头望着欧阳。 欧阳皱紧了眉头,仿佛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咳嗽一声,不相信地问:“真有李云桐这个人?” “有啊,她老提起他。”许小冰指了指我。 “他是我们公司的?”欧阳侧着头,脸皱成了一团。 “是吧?”许小冰看看我又看看欧阳,“你们不是同一个公司的吗?” “他长什么样?”见许小冰语气这么笃定,欧阳有些动摇了。见他这么问,我心里忽然古怪地跳了一下,仿佛是噎着了--许小冰从来就没见过李云桐。 果然,许小冰很快就说:“我没见过他,都是听她说的。” “哦。”欧阳慢慢地挺直了身体,了然地点了点头,看了看我,想了想说,“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来接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好。”我疲倦地说。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李云桐是不是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一个人物? 许小冰仍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对自己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似乎有些恼怒,转身朝厨房走去,似乎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是叫欧阳吧?现在听到孟玲的名字还头疼吗?”话一出口她仿佛后悔了,马上回过头来,带着歉意的表情看着欧阳,似乎担心他再次发病。我也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甚至做好了搀扶的准备。 幸好,欧阳没有发病,但他接下来问的一句话让我们都吃了一惊:“孟玲是谁?”  “啊?”我还算好,虽然吃惊,也只是望着他,许小冰却倒抽了一口凉气,眼睛大得似乎要将欧阳的整个身影都直接塞进脑子里去,她走上前来,仔细看了看欧阳:“你不记得了?前天我们一起去向碧华家找孟玲!” “什么啊?”欧阳怀疑地看着许小冰,“记得啊,不过我们找向碧华不是为了买毛线吗?孟玲这名字我从来没听过?” 许小冰又倒抽了一口凉气,转向我:“他是不是疯了?” 欧阳也疑惑万分,眼神充满恐惧地看看我又看看她,讪笑着望着我们,那表情似乎认为我和许小冰都疯了。 “不知道,” 我回答着许小冰的话,嘴里冒出一股苦涩的味道,“也许我们都疯了。”说完,我再也忍不住,径直跑进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关上了。欧阳和许小冰在门外叫了一阵,见我没有回答,也就渐渐没有了声音。 无论我多么想逃避,都是没有用的。真相就这样自动展开了,欧阳对于孟玲的态度,就像是所有事情上的最后一把锁,现在,这把锁铿然落地,真相的门敞开了,无尽的虚空包围了我,吞噬着我。当欧阳问出那句“孟玲是谁”的时候,我耳边似乎听到“铮”的一响,霎那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我多么愚蠢,一直以为孟玲和其他那些看不见的人是另一种生物,我将他们不被我们所知的原因归结于他们还没有完全进入我们的社会--假如我的这种推断是正确的,那么,欧阳就不应该忘记孟玲。依照我的假设,孟玲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应当是从无到有,这位置只会越来越稳固,认识她的人也只会越来越多,不应当有人这样彻底地忘记她,而我也知道,欧阳向来是记忆力很好的。 孟玲之所以被欧阳忘记,是因为事情的趋势本来就是如此。我早该想到,我狠狠地捶了一下床--那个假设看起来很合理,但是却恰好与真相相反。孟玲,顾全,李云桐……所有的人都不是另一种生物,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人类。孟玲他们不被我们所知,不是因为他们进入这个社会不够深,而是因为他们正在渐渐地远离我们的社会。就像李云桐一样,孟玲也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同样,也和李云桐一样,她渐渐地被人们忘记了,连她的妈妈也不记得她了,所以她才会对欧阳说“就当她从没存在过”,那天我们听到那个的士司机说的话是对的,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把我忘了吧”,只不过孟玲不是像电视中女主角一样真地希望对方忘记自己,而是不得已才这样说,因为她发现自己被人遗忘是必然的趋势……我不知道为什么欧阳对孟玲的记忆会比她母亲更为持久,也许,他和孟玲真的曾经真心相爱过,只是他不记得了,就算他还记得孟玲,却已经忘记了这段感情,现在,他更是连孟玲这个人也毫无印象了……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呢?究竟这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呢?人的记忆怎么能被这样随意地删改? 难道,真的是我和许小冰两个人疯了?这一切都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 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 我执拗地寻找着原因。现在要找出事情的原因,已经容易得多了,因为有了一个李云桐,李云桐在这个世界上从存在到被遗忘,这中间经历了怎么样的过程,我很清楚。我慢慢梳理着李云桐和孟玲两人被遗忘的经过--在所有这一类人中,这两个人是我最为熟悉的--渐渐的,我所发现的一个事实,让我全身筛糠一样颤抖起来。 李云桐表现异常,是从流芳湖的女人开始的,之后他就不断看到各种别人看不见的人,最后,他就被人忘记了。我记得在向碧华家中见到的孟玲的那一页日记上也说明,孟玲也曾经见到过那种“看不见的人”,那个时候她显然还没有被人遗忘,因为她在日记中提到了她的妈妈和另外两个人,这些人都和她正常交往着。就在写过这页日记后没多久,她就搬入了云升街六号--她大概是和许小冰一起搬进来的,但是没过几天,她就被人们彻底忘记了。 从这两个人被人遗忘的过程,我得出一个令我绝望的结论:被人遗忘并不是一瞬间产生的,就像某种疾病,它有潜伏期,而潜伏期的特征就是……我浑身颤栗,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只是死死地咬着被角--是的,潜伏期的特征就是:能够看到那些“看不见的人”! 如果这真是潜伏期的特征,那么,我现在是处于什么状态呢?我不是已经具有这样的特征了吗?这是不是说,接下来被人遗忘的,就将是我? 我连连摇头,由于痉挛,这种摇头的动作也做得不利索了。 我不愿意被人就这么遗忘!我想好好地、正常地活着! 我的眼前掠过一幅幅静止的画面,往日生活的种种,如同火山爆发一般,在我的头脑里绚烂地绽放着,每一件事都那么亲切,连那些讨厌的工作,那些我所不喜欢的人,也变得无比亲切,我透过泪水看着这件小小的房间--连喜欢和我吵架的许小冰也变得那么可爱了,在书桌上放着的那瓶辣椒鱼,是徐阿姨送给我的,当时我并没有当回事,然而,在现在这个时候,想到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人送我任何东西,我忍不住爬了起来,将那个小小的玻璃瓶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抱着我所无比热爱的这个世界。真的,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多么喜欢这个世界,喜欢一切,快要失去的总是显得特别宝贵,就像孟玲以前在浴室的镜子上所写的:“失去以后才觉可贵。”现在我完全明白,孟玲写下这句话时是何种滋味。 我忽然那么强烈地思念我熟悉的所有人,忍不住掏出手机,一个一个地看他们的电话号码--不能给他们打电话,因为我根本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要看到他们的电话号码,看到他们和我通话和发短信的痕迹,心里就觉得温暖。看到妈妈的电话时,我的五脏六腑都好像缠绕在了一起--妈妈还不知道呢,她很快就要失去女儿了,而这种失去她却丝毫不知情,也许,这样反而更好…… 过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天空从透明变得深沉,最后完全黑暗了,我才慢慢地坐了起来。许小冰敲着我的房门叫我吃饭,我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慢慢地开了门。 客厅里灯光明亮,许小冰一眼就看出我哭过,她惊疑地问:“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现在没事了。”我几乎是带着柔情对她说。我甚至还想拥抱她一下,不过为了不让她太吃惊,还是放弃了。 如果能够,我想要拥抱我所熟悉的一切。 偏偏在这个时候,电视里播放着一首歌:“我怕来不及,我要抱住你……”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嘴里的菜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   我怕真的来不及了。 “发生什么事了?”许小冰小声问。 “没什么,”我哽咽道,“一个朋友死了。” “哦。”她朝我的碗里夹了些菜。 朋友的死本来只是一个借口,然而,这让我很快想起来,我的确有一个朋友死了。 韩晓峰的葬礼,就在今晚举行。同学录上说他也在南城,我看了看时间,已经7点半了,可能已经迟了。同学一场,无论如何都该送他最后一程。我顾不上再吃饭,匆匆跟许小冰交待一声,拿了包就出门。 三楼的窗口里,依然飘荡着那歌声--“直到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我逃也似地狂奔起来,拼命逃出了这片歌声笼罩的区域。 30 赶到殡仪馆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大家在灵堂里三三两两地站着,都是大学的同学,也有些不认识的人,几个50来岁的人坐在椅子上哭得昏昏欲睡,我认不出谁是韩晓峰的父母。我跟熟人们匆匆打着招呼,走到灵前鞠了三个躬,韩晓峰的女朋友回了礼,我便退到一边,默默注视着韩晓峰的照片。他在照片上笑得阳光灿烂,和我记忆中完全一样。面对他的死亡,我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甚至,我觉得死亡并不可怕。 “你真幸运。”我在心里对韩晓峰默念着,“虽然死了,大家都还记得你。”我感觉到自己心里甚至对韩晓峰有了嫉妒的感觉,我嫉妒在他本人已经消失之后,仍旧这么多人为了他而聚集到一起。如果是孟玲或者李云桐死了呢?我打了个寒颤。 “江聆,你来了。”徐丽从人群里钻出来,拉着我朝一边人少的地方走去。我回过头再看了看韩晓峰的照片--对不起,韩晓峰,我本来应该为你而悲伤的,可是今晚我的悲伤已经为我自己和另外一些人透支了,能够剩下的只是一种欣慰--他至少不用经历比死更加恐怖的事情。 徐丽眼皮红肿,显然是哭过,她看了看我,我在家中那一番撕心裂肺的哭泣和痉挛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她误以为这是为韩晓峰而造成,连声安慰我。我心中只是一阵漠然。耳边听着她在絮叨着韩晓峰生前的事情,心思却飘忽得很。灵堂里的光十分昏暗,人们像幽灵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路,好像是怕惊醒棺中的人。我忽然意识到,其实韩晓峰的死和别人是不相干的,除了他至亲的人,其他人的生活不会因为韩晓峰的离去而改变,甚至悲痛也不会持久,也许一转眼就会因为另外的事情而笑起来--我已经看到灵堂里有人在小声地笑了,似乎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人们缅怀死者,更多的也许只是缅怀自己的过去,并且展望自己的死亡。 有几个人站在比较黑暗的角落里,低声交谈着。其中一个的目光直接和我对视,我愣了一下,觉得他有几分面熟。他看到了我,也愣了一下,很快分开人群走了上来,当他走到灯光下,我已经认出了他。 他就是住在云升街六号对面的邻居。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引起了徐丽的注意,徐丽看了看他,小声问我:“他是谁?”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走到我们跟前,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江聆,徐丽,你们好。” 我没有作声,仍旧望着他。徐丽疑惑地笑着,露出询问的神色:“你好你好,你是?” “我是余非,”他迟疑了一下才又说,“是你们的校友。” “哦,幸会幸会!”徐丽的语气十分生疏,显然她并不知道余非是谁。 而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看了看我,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知道他是谁,于是凄惨地笑了一下,跟徐丽打了声招呼,对我作了一个手势,我便跟着他朝外走去。 我们走到了殡仪馆外,清凉的风吹了过来,挂在四周树枝上的小灯泡将眼前照得通明,不知名的花朵在黑色的树丛中晃动着美丽的色彩。我们默默地继续朝前走着,避过在殡仪馆门口进出的人群,在一圈花坛的边沿上坐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是谁吧?”他主动开口了。 “嗯。”这个回答让他的脸上掠过一阵强烈的失望,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我的校友,你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我们过去还是恋人,对不对?”真奇怪,说出这些话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慌张和脸红,这让我感到惊讶,继而又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妈妈,你看,我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徐丽告诉你的吧?”他也不觉得惊讶。 “是的,不过她自己倒是不记得了。” “这是自然的,她看到我了。”这句话我不是很明白,不过没关系,总会明白的。 “你就是西出阳关?” “是的。” “你被人遗忘了?” “嗯。”他凄然一笑,“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句诗让我胸中猛然一酸:“我也会被人遗忘,对吗?” “对。”他将脸别到一边,把面孔藏在了阴影里,我也缩了一下身子,将下巴埋了起来。 “然后我们都会变成‘看不见的人’,对吗?” “差不多是这样。”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也许知道。” “这是不是一种传染的疾病?每个接触过得这种病的人都会消失?”我问,“这是不是就是世界末日的惩罚?”说到这里,我心中产生了一个恶毒的想法:也许全世界的人都会被传染,这样我的孤独感和被抛弃的感觉,就不会那么强烈了。  余非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传染的,但是,你说得对,也许这是世界末日的惩罚?”  “也许?你不是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但是比你要多--你想先听我说事情的原因还是我们过去的故事?”他期待地看着我。其实我更想知道事情的原因,毕竟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无论我们以前的感情怎样,现在我都没有丝毫的感觉。然而,看到他那种期待的眼神奇q i s h u 9 9.сom书,想到被人遗忘的痛苦,我忽然明白了:他一直就想告诉我我们过去的事情,他一直在期待着这么一个机会。  “从你的遭遇开始说起吧。”我说。他惊喜而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开始了他的叙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也差不多是一个人的一生,却浓缩在短短的一段话里,这真是让人悲哀而无奈。他说得十分动情,可是我却毫无感觉,虽然他说的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我却只觉得像是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主角和我同名,我没有继承她的感情。说到后来,他伸手过来想拉我的手,被我本能地避开了。他的手留在半空中,微微有些颤抖,仿佛一只失去了主人的宠物。 “对不起,”我感到十分愧疚,“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没关系。”他苦涩地说。  挂在树上的灯光被被人调得忽明忽暗,我和他也在明暗之中交替着,总不能同时出现在灯光下,就好像两个时空的人,他从另一个时空里带来一段往事要我接受,而我觉得那并不属于我,就像已经割掉的手臂再也无法复原,失去的记忆和感情,也无法恢复了。我们两人都知道这个。虽然他说没有关系,但是显然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又说了一两句,他忽然沉默下来。过了几分钟之后,才重新开始,这次说的不再是我和他之间的故事,而是他被人遗忘的过程,在听他讲述的过程中,我仿佛听到鼓点在耳边敲响,起初是轻轻几下,甚至听不出在敲打,越往后,鼓点声就越快越重,以至于成为急风暴雨般的雷鸣,让人感到窒息。在那之后很久的日子里,我仍旧记得他说的那一番话。   “毕业后,你到了南城,”他说,“而我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来南城,但是这个城市太落后了,你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而我需要更大的发展平台。我们当时都想着多攒点钱好买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我仍旧留在那个大城市,你还说我们反正还年轻,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脸似乎是抽搐了一下,但也许那只是灯光的效果,“我们总想着将来能够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这种两地分开的日子虽然有些难受,但是因为有希望,所以也并不难熬。那时候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每天在网上互相发邮件,上班的时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视频对话,感觉你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眼看快要到国庆节了了,我们计划一起回老家过节,我连给你爸你妈和我爸我妈的礼物都准备好了,还买了一枚戒指,准备送给你--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见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事情是在去年9月中旬开始的。那天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阴暗,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窗外的树叶子几乎落光了,地上却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树叶也看不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树从来没长过叶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画面印象格外强烈,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后,我甚至还经常在梦里看到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光秃秃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后,我和几个同事一起骑车回宿舍,经过宿舍前那条大马路时,我看到一个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着内衣,昂首挺胸地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点灰色,她白色的身体便显得格外醒目。我当时暗自嘀咕,没想到现在的女孩已经开放到如此地步,连忙招呼同事来看,不料几个同事张望了一阵之后,都说没看见这个人。我再三指认,甚至带着他们走到了那女孩身边,他们也仍旧说没看见这么个人。这几个同事我很了解,都不是那种不沾腥的人,平时喜欢讲黄色笑话,要真的看见了,绝对不会这么安静。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再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川流不息地从女孩身边经过,可是每个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样目不斜视,似乎谁也没有看到这女孩。 “同事们嘲笑了我几句,见我还呆着出神,便骑车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看着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满恐惧,虽然她长得并不可怕,我却害怕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她忽然说话了:‘你能看见我?’我点点头,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等了一会,她再没有说话。于是我转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后大声说:‘你要小心。’我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回头问道:‘小心什么? ’她往后退了一步,用光脚板在地上蹭来蹭去,脚趾蹭得乌黑:‘我不是坏女孩,我只是想再试试,看到底有没有人能看到我,’见我还不明白,她没再多说,显得有些害羞似的,‘总之,看到我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然后她转身就跑,也不管我在身后大声叫她,再也没有回头。后来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才明白,她穿成那样,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可惜哪怕她一点衣服也不穿,也还是不会有人看见她。虽然后来我知道了这点,当时却真的不清楚。我嘀咕着往回走,越想越觉得害怕,甚至怀疑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赶紧给你打了个电话,将这事告诉你,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坚持认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被你说来说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断。 “从那以后,我不断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渐渐的,周围的人看我的眼光不对劲了,我知道他们怀疑我有精神病。我觉得很恐惧,因为我的确能够看到那些人,能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太愿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每当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是要询问周围的人是否能看见他,这让别人更加认为我的精神不正常。有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见某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家都和他说话,我刚刚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个人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不料,只是一转身的功夫,我再跟别人说起刚才那个人,没有一个人有印象。我害怕极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怀疑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觉了,我开始怀疑四周的一切都是幻觉,我不知道,这分钟刚刚和我说话的那些人,有哪些会在下一分钟消失。这世界上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你,甚至连你,我也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我常常想,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你、和我在网络上视频聊天的那个你,是不是也仅仅只是一个幻影,我们以前度过的时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象?起先,我还跟你说起这些烦恼,你很惊慌,劝我去看医生,后来,我也不再说,我希望至少还有你认为我是正常的,因为前面说的那些事,我几乎被贴上了精神病的标签。老总亲自找我谈了话,劝我暂时休长假。我没有答应,那几天,老总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开除我,所以我越发拼命地努力,为公司争取到了一笔很大的单子,老总对我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公司里的同事却对我越发疏远了。   “毕业后,你到了南城,”他说,“而我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来南城,但是这个城市太落后了,你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而我需要更大的发展平台。我们当时都想着多攒点钱好买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我仍旧留在那个大城市,你还说我们反正还年轻,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脸似乎是抽搐了一下,但也许那只是灯光的效果,“我们总想着将来能够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这种两地分开的日子虽然有些难受,但是因为有希望,所以也并不难熬。那时候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每天在网上互相发邮件,上班的时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视频对话,感觉你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眼看快要到国庆节了了,我们计划一起回老家过节,我连给你爸你妈和我爸我妈的礼物都准备好了,还买了一枚戒指,准备送给你--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见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事情是在去年9月中旬开始的。那天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阴暗,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窗外的树叶子几乎落光了,地上却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树叶也看不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树从来没长过叶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画面印象格外强烈,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后,我甚至还经常在梦里看到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光秃秃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后,我和几个同事一起骑车回宿舍,经过宿舍前那条大马路时,我看到一个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着内衣,昂首挺胸地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点灰色,她白色的身体便显得格外醒目。我当时暗自嘀咕,没想到现在的女孩已经开放到如此地步,连忙招呼同事来看,不料几个同事张望了一阵之后,都说没看见这个人。我再三指认,甚至带着他们走到了那女孩身边,他们也仍旧说没看见这么个人。这几个同事我很了解,都不是那种不沾腥的人,平时喜欢讲黄色笑话,要真的看见了,绝对不会这么安静。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再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川流不息地从女孩身边经过,可是每个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样目不斜视,似乎谁也没有看到这女孩。 “同事们嘲笑了我几句,见我还呆着出神,便骑车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看着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满恐惧,虽然她长得并不可怕,我却害怕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她忽然说话了:‘你能看见我?’我点点头,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等了一会,她再没有说话。于是我转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后大声说:‘你要小心。’我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回头问道:‘小心什么? ’她往后退了一步,用光脚板在地上蹭来蹭去,脚趾蹭得乌黑:‘我不是坏女孩,我只是想再试试,看到底有没有人能看到我,’见我还不明白,她没再多说,显得有些害羞似的,‘总之,看到我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然后她转身就跑,也不管我在身后大声叫她,再也没有回头。后来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才明白,她穿成那样,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可惜哪怕她一点衣服也不穿,也还是不会有人看见她。虽然后来我知道了这点,当时却真的不清楚。我嘀咕着往回走,越想越觉得害怕,甚至怀疑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赶紧给你打了个电话,将这事告诉你,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坚持认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被你说来说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断。 “从那以后,我不断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渐渐的,周围的人看我的眼光不对劲了,我知道他们怀疑我有精神病。我觉得很恐惧,因为我的确能够看到那些人,能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太愿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每当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是要询问周围的人是否能看见他,这让别人更加认为我的精神不正常。有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见某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家都和他说话,我刚刚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个人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不料,只是一转身的功夫,我再跟别人说起刚才那个人,没有一个人有印象。我害怕极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怀疑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觉了,我开始怀疑四周的一切都是幻觉,我不知道,这分钟刚刚和我说话的那些人,有哪些会在下一分钟消失。这世界上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你,甚至连你,我也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我常常想,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你、和我在网络上视频聊天的那个你,是不是也仅仅只是一个幻影,我们以前度过的时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象?起先,我还跟你说起这些烦恼,你很惊慌,劝我去看医生,后来,我也不再说,我希望至少还有你认为我是正常的,因为前面说的那些事,我几乎被贴上了精神病的标签。老总亲自找我谈了话,劝我暂时休长假。我没有答应,那几天,老总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开除我,所以我越发拼命地努力,为公司争取到了一笔很大的单子,老总对我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公司里的同事却对我越发疏远了。   “毕业后,你到了南城,”他说,“而我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我原本打算和你一起来南城,但是这个城市太落后了,你喜欢这种悠闲的感觉,而我需要更大的发展平台。我们当时都想着多攒点钱好买房子,商量了一下,决定我仍旧留在那个大城市,你还说我们反正还年轻,不在乎朝朝暮暮,”他的脸似乎是抽搐了一下,但也许那只是灯光的效果,“我们总想着将来能够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这种两地分开的日子虽然有些难受,但是因为有希望,所以也并不难熬。那时候我们每天通一次电话,每天在网上互相发邮件,上班的时候如果不是很忙,也用qq视频对话,感觉你好像就在我身边一样。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眼看快要到国庆节了了,我们计划一起回老家过节,我连给你爸你妈和我爸我妈的礼物都准备好了,还买了一枚戒指,准备送给你--我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见到你,可是事情很快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事情是在去年9月中旬开始的。那天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天色有些阴暗,好像要下雨的样子,窗外的树叶子几乎落光了,地上却被环卫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树叶也看不见,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那些树从来没长过叶子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画面印象格外强烈,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后,我甚至还经常在梦里看到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光秃秃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下班以后,我和几个同事一起骑车回宿舍,经过宿舍前那条大马路时,我看到一个女孩,穿得十分暴露,基本上只穿着内衣,昂首挺胸地站在马路边上,因为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点灰色,她白色的身体便显得格外醒目。我当时暗自嘀咕,没想到现在的女孩已经开放到如此地步,连忙招呼同事来看,不料几个同事张望了一阵之后,都说没看见这个人。我再三指认,甚至带着他们走到了那女孩身边,他们也仍旧说没看见这么个人。这几个同事我很了解,都不是那种不沾腥的人,平时喜欢讲黄色笑话,要真的看见了,绝对不会这么安静。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再看看周围的人,他们川流不息地从女孩身边经过,可是每个人都像正人君子一样目不斜视,似乎谁也没有看到这女孩。 “同事们嘲笑了我几句,见我还呆着出神,便骑车先走了。我站在那女孩面前,她看着我,眼光冷漠而又充满恐惧,虽然她长得并不可怕,我却害怕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她忽然说话了:‘你能看见我?’我点点头,觉得这话问得古怪。又等了一会,她再没有说话。于是我转身走了,她忽然在我身后大声说:‘你要小心。’我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回头问道:‘小心什么? ’她往后退了一步,用光脚板在地上蹭来蹭去,脚趾蹭得乌黑:‘我不是坏女孩,我只是想再试试,看到底有没有人能看到我,’见我还不明白,她没再多说,显得有些害羞似的,‘总之,看到我不是什么好事,你自己多保重吧。’然后她转身就跑,也不管我在身后大声叫她,再也没有回头。后来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才明白,她穿成那样,只不过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目光,可惜哪怕她一点衣服也不穿,也还是不会有人看见她。虽然后来我知道了这点,当时却真的不清楚。我嘀咕着往回走,越想越觉得害怕,甚至怀疑这女人是不是鬼。回到宿舍,我赶紧给你打了个电话,将这事告诉你,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坚持认为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我被你说来说去,也就相信了你的判断。 “从那以后,我不断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渐渐的,周围的人看我的眼光不对劲了,我知道他们怀疑我有精神病。我觉得很恐惧,因为我的确能够看到那些人,能和他们说话,但是他们好像都不太愿意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每当看到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是要询问周围的人是否能看见他,这让别人更加认为我的精神不正常。有时候,我和其他人一起,看见某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家都和他说话,我刚刚松了一口气,认为这个人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幻想,不料,只是一转身的功夫,我再跟别人说起刚才那个人,没有一个人有印象。我害怕极了,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怀疑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人是否是我的幻觉了,我开始怀疑四周的一切都是幻觉,我不知道,这分钟刚刚和我说话的那些人,有哪些会在下一分钟消失。这世界上似乎只有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你,甚至连你,我也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我常常想,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你、和我在网络上视频聊天的那个你,是不是也仅仅只是一个幻影,我们以前度过的时光,是不是都是我自己的想象?起先,我还跟你说起这些烦恼,你很惊慌,劝我去看医生,后来,我也不再说,我希望至少还有你认为我是正常的,因为前面说的那些事,我几乎被贴上了精神病的标签。老总亲自找我谈了话,劝我暂时休长假。我没有答应,那几天,老总一直在找我的茬,我知道他想开除我,所以我越发拼命地努力,为公司争取到了一笔很大的单子,老总对我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点,公司里的同事却对我越发疏远了。  “没多久,我发现他们在偷偷地毁掉我的东西,譬如我用过的笔、我亲笔签的合同、我做的策划案等等,每次都被我发觉了,被我发觉之后,他们都露出很吃惊的样子,好像连他们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现在我当然知道,那个时候他们的确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在当时,我却感到十分的愤怒,我觉得他们是故意这么对我的,为此,我还和几个男同事打了一架。 “直到有一天,我正和客户签合同的时候,我将自己签好字的合同地给客户,客户正准备签字时,我们两人都愣住了--我们发现这份合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我撕成了两半。客户的脸色很不好看,我赶紧重新打印了一份给他,他一边责备我一边拿过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合同又被他撕成了两半,而他浑然不觉,发现手头的合同又被撕毁之后,他没有意识到这是自己做的,反而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故意作弄他。那次我没有再解释,我终于发现,这些事情已经没法解释,好像所有的人都疯了。后来我留意上了这事,发现不光是同事们,连我自己,也有意无意地在毁灭着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东西,我没法解释那是什么感觉,因为它似乎不是明确的意识,只是当我看到某样东西,并且意识到它是我的,某种强烈的冲动就产生了,当我清醒过来时,就发现它已经被我亲手给毁掉了。而我的那些同事们则好像根本不会清醒,他们毁掉了我的东西,除非我提醒,否则不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那次的事情影响了公司一笔很大的生意,我没法再在公司呆下去了。老总命令我出差去另一个城市,完成我几笔单子的扫尾工作,然后便自动辞职。对这个安排,我没有理由提出异议,平心而论,依照那段时间我的表现来看,这样的安排已经算是相当人道了。老总还说,等我什么时候情绪稳定了,随时欢迎回来,虽然这只是一句客气话,也让我心里舒服了些。在离开那座城市前,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变得极其多愁善感,对这座城市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产生了强烈的留恋之情,虽然我只是要离开一小段时间,心中却有种生离死别的缠绵不舍。这种感觉就像是吸毒的人对毒品的渴望,无法遏制,无法抵挡--我甚至连抵挡的念头也没有产生,你看,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以为自己真的那么爱他们所有的人,既然这样渴望见到他们,为什么要抵挡这种冲动呢?被这种情感操纵着,我转遍了整座城市,见到了每一个我曾经打过交道的人,哪怕是只见过一面的人,我也想方设法打听到他们的下落--似乎不见到他们,我的生命就不完整。因为关于我精神异常的事情已经被很多人知道了,我所见的大部分人都不愿意见到我,他们表面上很客气,眼神却很冷淡,有时候我费尽周折找到一个人的家,那人却连门都不让我进去,就站在门口随便和我敷衍两句,奇怪的是,对这种情况我并不感到生气,只要一见到我想见的那些人,那种强烈得像洪水一样的思念,仿佛突然从某个闸门泄露出去了,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于是我就会奇怪自己为何会有那样奇特的感情,对眼前的人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来交谈--何况有些人甚至还是我所讨厌的--但是,对已经见到的人的思念消失得越快,对其他尚未见面的人,思念也就越深。那段时间,大家都认为我彻底疯了,我知道这个,却毫无办法。 “见过所有的人之后,我就离开了那座城市,去另一座城市出差。在火车上,经过某个地方时,路边烧起了一堆大火,看着熊熊的火光,我感到异样的兴奋,没多想什么,一抬手就将自己的包给扔了出去。扔了包之后,我觉得很高兴,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到了出差的城市,下车到了酒店,准备开房间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身份证和手机、文件都在那个包里,没有身份证就没办法办理酒店住宿。没办法,我只好走了出去,摸了摸口袋,幸好钱包还在,里头还有几百块钱,我的银行卡也在里头,有了这些,我随便找了一家私人旅馆住了下来,多塞给经理一点小费,他们也就没有看我的身份证了。住进旅馆后,我赶紧给你打了个电话报平安,没告诉你我丢了东西,最近我已经习惯丢失自己的东西了。到了需要去见客户的时候,问题来了--客户的号码都存在手机里,没有手机,我没法和他们联系。于是打电话回公司,想找公司的人要客户的电话。公司的号码我记得很清楚,接电话的是公司的前台贺雨,她报完公司的名称之后,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就把我遇到的事情说了出来。还没有说完,她就打断了我,问我是谁,我说我是余非,她在那边自言自语:“余非是谁?”我觉得奇怪,又问了一遍她的名字,的确是贺雨没错。我说:‘你开什么玩笑,别闹了。’她本来脾气就很急,听我这么一说,声音骤然高了起来:‘谁开玩笑?你到底找谁?’我不想和她吵,随便说了一个同事的名字,那同事过来接了电话,我又把刚才告诉贺雨的事情说了一遍,和贺雨一样,他也打断了我:‘你是谁?’到这个时候,我才忽然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胸口好像被一个大锤猛然锤了一下,半天没回过气来。过了半晌,对方不耐烦地催促我,我才慢慢地说:‘我是余非。’不出所料,那同事也和贺雨一样,很不耐烦地问我:‘余非是谁?’我半天说不出话来,眼前阵阵发黑,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你们公司没人认识余非吗?’对方越来越不耐烦,我在话筒里清楚地听见他朝着别的方向问了一句:‘你们谁认识余非?’通过话筒,我听到一片声音说‘不认识’,不等他转述,我又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哦,打错了,谢谢。’挂上电话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微弱的声音原来就是我自己。 “我就这样被公司的同事忘记了。这种事情沉重地打击了我,我摇晃着身子走回旅店,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再来想想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走到旅店门口,柜台上的姑娘拦住了我:‘要住店吗?先办理手续吧。’我惊讶地看着她,说出了我住的房间号。她翻了一阵记录,摇了摇头说没有我这么个客人。如果你当时在场,一定会觉得我的表情惨不忍睹,我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却分明感到它呈现出陌生的表情,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使用过这种表情,所有的肌肉都以一种陌生的方式扭曲和抽搐着,每一块肌肉都在颤动,完全不受我自身的控制。不光如此,我的全身也都在颤抖,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我自己能够控制的。那姑娘害怕地看着我,我竭力运动着不听使唤的舌头,严重结巴着说:‘给……给……我看……看……’因为结巴得太厉害,那姑娘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用力朝她走过去,双腿一个劲地打颤,膝盖时不时弯上一下。这个样子吓坏了那姑娘,她尖叫一声就从柜台跑出去了,我没顾上理她,用力拖动着好像已经不属于我的、正在各自为政地胡乱活动着的身体移动到了柜台,抖抖地拿过那本住宿登记本,那个大本子已经被那姑娘翻到了最新的一页,的确没有我的名字,然而,我可以看出,这本记录最新的一页已经被撕去了,留下来的部分是重新誊写过的。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那姑娘已经叫来几个彪形大汉,几个人拎起我朝外一扔,我就倒在了地上。 “我在地上晕了过去,半睡半醒之间感觉他们又抬动了我几次。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我发现自己被他们扔在垃圾堆的边上了,垃圾恶臭熏天,远处的霓虹灯照得我眼前花花绿绿。我动了动,发现身体已经恢复了过来,但力气还没有恢复,肚子里饿得厉害,便到一处夜市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走了。 “吃饱了肚子之后,一个人走在路边,这才有能力来想想自己遇到的问题。我知道自己已经被公司里的人彻底忘记了,连一点我存在的证据也没留下,而更可怕的是,忘记我的不仅仅是公司里的人,连刚才那旅店里的人也忘记了我。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好像有什么人在我身上下了咒语一样。我感到极度恐惧,偏偏周围又特别安静,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样--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忘记了我,那么,在我的世界里,的确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这种遗忘有多大的威力,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我找了一个电话亭,给你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你才接听,睡意朦胧地问我是谁,这让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是谁,每次我一打电话,你就能立即听出我的声音。我很久很久没有说话,我怕我一说出我是谁,你就说不认识我,那样我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我就像一个明知道会死的人,在拖延着死亡的最后几分钟,紧紧咬着牙齿不出声。后来你说你要挂了,我才说:‘我是余非。’说完之后我连气也不敢喘,等着你的话将我砸死--预料中的打击并没有来,你很快就欢快地喊:‘余非!’一听你的语气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你还记得我,还爱着我,还没有忘记我。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紧张得连大腿都被汗湿了,我高兴地喊着你的名字,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你的语气中又带了几分惊讶,问我为什么一天打两次电话给你,而且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打电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这才意识到现在有多晚了,本来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你,又觉得你没法相信这种事,反而会担心,便随口找了个借口。我们没聊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是东拉西扯,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你没有忘记我,能够和你这样没有目的的聊天,真的足够了。 挂了电话之后,那种强烈的思念又产生了,这次我思念的人是那么明确,也是那么奇怪,你知道吗?我思念的居然是我的客户,也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你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儿,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流浪,这座城市有些地方是黑色的,看不到一个人;有些地方五颜六色、灯光闪烁、人声喧哗,可是都和我没关系,虽然在南城有你惦记着我,可是南城太远了,远得都有些不真实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在漂浮,需要一个支点可以让我踏踏实实地站在地上,而那个客户就是我需要的支点。真的,在那一刻,我对他的思念超过了对一切人的思念,包括对你的--后来我知道那是那种让我被人忘记的力量在作怪,可是想想当时的情形,那种感情似乎也的确可以理解。 “更加奇怪的是,那个客户的电话号码原本存在手机上,我一点也记不起来,可是,随着那种思念越来越强烈,关于那个客户的一切,也就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脑子里,他的电话号码忽然就蹦了出来,我立即给他打了个电话。幸运的是,他那个时候还在外头唱歌,没有睡,只是有点酒醉,我告诉他我是余非,他马上记起了我,并且问我为何白天没有去找他。又多了一个人记得我,这让我欣喜若狂,我问他在什么地方,他说了个地址,我说马上去找他,他也没有拒绝。 “到了那个地方,那客户见到我,很热情地拥抱了我,并且将我介绍给其他的朋友。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就坐下来一起唱歌。大家都挺热情,我心里更加高兴了,我想就算以前的同事们忘记了我,我还可以继续交新的朋友,还能拥有新的同事。一高兴,就喝了好几瓶啤酒,中途上了一趟厕所。当我回到那个包厢时,刚一进门,所有人都望着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问了一句:‘怎么了?’他们互相看了看,我那个客户开口道:‘你是谁?’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我不抱希望地说:‘我是余非。’他们说:‘你走错门了吧?’我还能说什么?勉强笑了笑就走了出来。 “出来之后,我没再坐车,反正那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没有一个地方是必须去的。就在那间歌厅门口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我找到了一家小旅馆,一走进去,几个女人就热情地围了上来,请我在沙发上做好,她们转身去帮我办住宿登记,这次更加宽松,身份证的事情连问都没问。我一瞧那几个女人就不是良家妇女,但在那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于是就在沙发上等着。 “等了一会,其中一个女人转身走到我身边,看见我,她愣了一下,立即问我要住什么房间。我觉得奇怪,这话刚才已经问过了。我又说了一遍,她哼着歌转身去给我办理住宿登记去了。过了一会,另外几个女人也转过身来,看见我,热情地走上来,问我是不是要住宿。这下我知道不对头了,但还是没说别的,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就这样,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们来来回回问了我无数次需要什么房间,其实我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她们一转身就把我忘记了,比其他人忘记得更快,如果说我身上有什么诅咒的话,那么这种诅咒的威力显然是越来越强了,我已经变成和那些只有我记得而别人不记得的人一样了,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我看到的那些人是处于一种什么状态,于是对他们的恐惧消失了,对自己处境的恐惧却更加强烈。我意识到,这种情况不但会让我失去以前认识的人,也不再有可能结识新的朋友了。没有过去,连未来也没有,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全世界都不理我,只有这几个女人还在理睬我。本来,像这种女人是我最不愿意理会的一类人,我从来不想和她们扯上任何关系,可是,在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在问我是谁,只有她们不问;所有的人都因为我的陌生而拒绝我,只有她们好像招呼熟人一样,虽然从来不记得我是谁,可是每一次看到我,都会好像看到老朋友一样地说:‘唉呀,你来啦!”虽然这只是她们职业上的习惯,却也让我觉得自己没有完全被人遗弃,至少还有人关心我。更何况,那时候我累极了,这里至少还有张沙发可以让我靠一靠。 “我就这么坐了好几个小时,旅馆里通宵营业,那些女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总是有男人走进来,带走一个或者几个女人,也总是有一些喝醉的女人走进来,看到我就跟看到熟人似地热情招呼。  “后来,又进来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很年轻,妆化得很浓,一进门,她就看见了我,和其她女人一样,她也粘上来跟我打招呼,还请我抽烟,我说我想喝啤酒,她转身就去柜台拿了几瓶啤酒过来,回过身放到我面前说:‘你就喝个够吧。’听她这么说,我蓦然抬头望着她:‘你说什么?’她满不在乎地吐着烟说:‘不是你自己要喝酒吗?我陪你喝,你记得给钱就行。’让我震撼的不是她说的内容,而是她记得我!她没有像其她人一样转身就忘记我!我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便自己走到她背后,她立即转过身来,笑着道:‘你干什么?吓唬人家?’我终于相信她的确认识我了,这种被人认识的感觉,似乎很久没有尝过了,似乎早已孤单了几个世纪。”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我,咳嗽一声,“我害怕那种孤单的感觉,这个女人的出现,就好像一根稻草出现在溺水的我面前,所以,当她拉着我上楼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用了一小会才明白我这是在什么地方。那个女人还没有醒,我仰面躺着,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你,可是更多的,是在想为什么这个女人能够看到我--没用多久我就想明白了,这个女人就和以前的我一样,她也看见了别人不会记住的人,这表示,她很快也就会变得和我一样。想到这个,我忽然对我身边这个女人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柔情,我转过身抱着她,她还是没有醒,没有化妆的脸看起来就像孩子一样。我把她抱得紧紧的,心里想着你,一时之间,仿佛她就是你,于是我更加同情她了,甚至有些为她焦急,她被我越来越用力的拥抱弄醒了,看了看我,以为我还想做些什么,也就转身抱住了我--我仍旧没有拒绝,实际上我自己也渴望这样。那个时候,全世界都消失了,我们似乎是在一个遥远的海域漂浮,只有她和我的身体是真实的,而我知道,连我们也会最后溶化成泡沫…… “到中午的时候我们才起床。我把全部的钱都留给了她,想想觉得少,索性将钱包一起给了她,并且将银行卡的密码告诉她。她非常吃惊,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我没有解释什么,转身走了。她一直跟着我,一直将我送出门,她老想问我什么,可我没给她机会。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她明白这些事,就什么也没说,反正她迟早会自己知道的。最后我回头看了看她,她正掏出唇膏对着小镜子涂抹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穿在身上,看起来就像焉了的菜叶。我觉得仿佛是我遗弃了她。 “一直走到看不见她的地方,我才想起你来,我感觉十分愧疚,可是我知道,如果仍旧发生这种事情,我仍旧不会有别的选择,一想到这点,我难过极了,觉得自己从今以后再也无法过正常的生活,只能这么过下去,甚至连罪恶感也没有,而这种事情,在以前恰好是我最厌恶的,现在看起来却那么理所当然……我给你打了个电话,随便聊了几句就挂了--我觉得你已经很远了,甚至怀疑自己已经不喜欢你了,因为你的声音听起来无忧无虑,你没法理解我的感受。 “这个时候,那种思念又来了。这次思念的对象是我的父母,你知道的,这种思念一旦产生,就无法消除,只能依照它的指令行事。我给他们打了个电话,他们仍旧记得我是谁,就像你一样,可我知道,只要我一见到他们,他们就会把我忘了,就像那个客户一样--我已经想明白了,你和其他没有忘记的我的人,不是不会忘记我,只是还没有见到我,一旦与我见面,那种诅咒就会将我从你们的记忆中消除。这种思念让我恐惧,因为我不能抗拒,我只能在它的指引下一步步走向每一个我所认识的人,然后看着他们忘记我,看着他们把我当成陌生人。 “我试图抵抗那种思念的作用,可是不行,那种感觉没法形容,也没法抵抗。最后我还是上了公共汽车。钱包已经给了那个女人,我身无分文,司机看了我一眼,要我投币,我说好的,便朝车厢后走去。他头也没回一下--他已经忘记我没有打票了。下了车,在火车站附近的超市里拿了点吃的,我漠然地朝门口走去,保安拦住了我,要我出示电脑小票,我说好的,飞快地从他身边钻过--他也一样没有回头,他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白拿东西不给钱的人了。我觉得自己好像鬼魂一样,以前所遵循的一些道德规范在这种全新的情况面前都粉碎了,那些规则对我没有约束力,也没人要求我遵守这些规则,可是我心里并不好受,一个习惯了遵守规则的人,如果突然失去了一切规则的约束,那种滋味,就好像突然不知道怎么走路了一般。我不敢去想自己算不算小偷,其实我内心隐约渴望着保安能抓住我,哪怕把我送到派出所,让我坐上几天班房,对我来说似乎也成为一种奢侈的享受。有好几个人像我一样拿着许多东西钻了出来,我们相视苦笑一下:我们都是同样的人。你也许要说,既然是同样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成为朋友?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你不知道,他们的身体都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这种恶臭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在我自己还没有被人忘记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些只有我能看见的人们会发出这种气味--没有人能忍受那种味道,简直让人窒息。其中有一个女孩非常漂亮,她也一样臭气熏天,从他们的表情上,我看出我自己也是如此。无论多么渴望和人亲近,这种臭气还是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我们互相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便赶紧四散开了。即使他们已经离去了,那股恶臭还是弥漫在四周,让人想吐。”他说到这里时,我忍不住打断了他:“但是你身上并没有任何味道,其他那些人身上,我也没有闻到过任何难闻的味道。” “你说得没错,那种味道,只有当你自己被人遗忘之后,你才可以闻到。”他苦笑一下,继续说下去,“因为没有人能记得我是谁,我顺利地上了火车,回到了家里。爸爸妈妈看到我,既惊讶又高兴,问长问短,我一直紧张地移动着,不让自己逃出他们的视线,这样他们记住我的时间就能久一点,哪怕只是长上几分钟也好啊。他们很久没有看到我,兴奋地拉着我坐在沙发上说话。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家里太舒适了,没多久我竟然睡着了。 “醒来之后,意识到自己是在家里,我猛然坐了起来,心里沉甸甸地,慢慢地朝厨房走去--那里正传来饭菜的香味和菜刀的叮咚声--看看客厅里挂的大钟,我竟然独自一个人在沙发上睡了两个多小时,这么久的时间,足够让他们把我忘记好几个来回了。我觉得异常难过,脑子里乱糟糟的,好像有谁在调收音机的频道,发出嘈杂的声音。我走到厨房门口,看到爸爸和妈妈正在忙着做菜,做的都是我喜欢吃的菜,我想他们再也不会和我一起吃这些东西了,这么多菜,他们两个人怎么吃得完啊?他们很快就会感到奇怪: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菜?他们会不再记得这原本是为我,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准备的。我正在这么想着,妈妈一抬头看到了我,高兴地招呼着我,让我到客厅里看电视。这让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没想到她还能认出我! “‘妈!’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她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她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菜。我连忙转身走出了厨房--我已经泪流满面了,怕他们看见。  “那顿饭吃得很平静,我甚至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被他们忘记了。然而,就在吃过饭没多久,他们两人不知为何,突然对收拾房间来了兴趣,连饭桌也顾不得收拾,两个人就在屋子里忙碌开了。我也帮着他们一起收拾着,三个人收拾了好一阵,将所有不用的东西堆在客厅里,爸爸拿了个大口袋将它们一一放进去。妈妈随手拿起那一堆东西最上面的一个相框朝口袋里一扔:‘这也不知道是谁的照片,扔了吧。’我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我的照片--仿佛是有某种东西猛然刺了一下,我清醒过来,呆呆地看着那一堆东西,这才发现,那全都是我的东西,我的衣服,我的照片,我踢过的足球,等等等等。 “‘那是我的照片。’我说。妈妈听了这话,将相框拿起来看了半天,笑了起来:‘你看我糊涂了。’便将相框放在一边。我勉强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诅咒已经发生了,我知道自己无力阻止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爸爸和妈妈又用了好几个大口袋,将屋子里所有与我有关的东西都清理了出去,那个相框最后也被扔了。屋子里一下子空了许多,他们两人团团转着望了一圈,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我看着他们从屋子里众多的物品中挑出属于我的东西,每扔掉一样,我就感觉自己的某个部分被他们遗弃了。爸爸看了看我,愣了半天才笑着说:‘你看我一时记不起你的名字了--儿子,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收拾完屋子后,我们坐在一起闲聊。聊到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发现他们有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几乎完全忘记了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甚至连我在哪所大学读的书也不记得了,他们不断地跟我道歉,说人老了记忆力就不大好,可我知道那是为什么,那不是他们的原因,那是我自己的原因。幸好他们还记得我是他们的儿子,趁他们还没忘记我之前,我想起自己必须补办一个身份证,便找妈妈要家里的户口本。妈妈在家里找了很久之后告诉我,户口本不见了,估计是在刚才清理东西的时候一起扔了。我苦笑了一下--这很正常,因为户口本上有我的名字。 “ 我们三个一起到了派出所,爸爸妈妈很快就申请到了新的户口本,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来拿,但是户口本的样本我已经看到了,那上面只有两个人的名字--爸爸和妈妈的名字,我从他们的户口中消失了。我提出要加上我的名字,他们全都奇怪地看着我,爸爸和妈妈也奇怪地望着我。 “‘你是谁?’妈妈警惕地看着我说。我心里骤然一痛,无可奈何地转向爸爸,还没有问他什么,看到他那陌生的眼光,我就明白了--和妈妈一样,他也忘记了我是谁。我短暂的幸福就这么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属于我的家了。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我以为自己能够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可是不行,我还是忍不住难受得蹲在了地上。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当我重新站起来时,爸爸妈妈已经走了。我要求民警给我办个身份证,却没有户口本,我报出原来的身份证号,民警在电脑里查了查,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号码出现在屏幕上,然后,当着我的面,民警将这条记录从电脑里消除了,然后他就告诉我说,电脑里没有我的身份证号码。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存在着,可是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这个社会没有给我一个基本的存在符号,我不再属于这个社会了,那么我算什么呢?一个真正的流浪汉,连工作也找不到。笑完之后,我又哭了很久,一个人沿着马路走着,边走边哭,反正这也没什么丢人的,没有人会记得我哭过,我甚至嚎啕着在那个城市最繁华的路段中央打滚,周围的人们偶尔投来惊讶的目光,但是没有人长久地注视我--我总算理解了那个当街脱衣服的女孩的心情,那不是堕落,只不过是刻骨的孤独,只不过想要获得一点点关注而已。 “我在那座城市里东游西荡着,有些地方弥漫着熟悉的恶臭,我就知道,在那里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渴望亲近他或者她,却无法克服这种恶臭。我和我的同伴们互相避让着 ,依靠那种恶臭,我们互不相干。 “后来,天黑了,我摸了摸口袋,发现家里的钥匙还在,便坐车回家了。打开门之后,爸爸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看见我,惊慌地站起来问我是谁--看他的表情,似乎认为我是破门而入的强盗。我什么也没说,不需要解释,我只是飞快地钻进自己的房间,爸爸看不见我之后,也就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个我走进他的家门。 “我就这样在家里住了几天,每天穿着爸爸的衣服,每天将自己用过的纸巾、牙刷什么的都扔掉,然后再去超市拿新的--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奢侈,可是我总有一种类似本能地冲动,想要毁掉属于自己的一切东西。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爸爸妈妈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他们照常过着平静的日子,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一个儿子,有时候他们会叫一些老朋友来家中玩,那些人都是我认识的,他们乍一见到我,都会热情地招呼我,让爸爸妈妈深感疑惑,然而,不过是一转身之后,他们就忘记了我是谁,也忘记了我存在过。我不断穿梭于我自己的家中,每次他们看到我,都会感到惊慌,问我是谁,每次他们也很快忘记房间里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个我。 “一个星期之后,我离开了家里。那已经不是我的家,再继续住下去,只会让我更加伤心。更重要的是,我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思念在呼唤我离开,去别的城市,找别的人,继续新一轮的被忘记。 “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寻找着一个又一个熟人,经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女人,不断给你打电话--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你放在最后,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个忘记我的--在流浪的时候,我生活得很好。起初我不知道自己该住到什么地方去,幸运的是,在离开家之后的第一座城市里,我找到一个熟人的家中,他一打开门,我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恶臭,我看到他身后的房间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们隔着我的那个熟人互相凝视着。那个熟人还认识我,招呼我进屋,我拒绝了。我问那个女人是谁,他说他家里就他一个,没什么女人。那女人在他身后回答说她并不认识他,只不过是寄居在他家里。看到我露出惊讶的神情,她耸了耸肩膀:‘这很正常,我们这样的人也得找个窝,是不是?’听到那女人的说话声,我的熟人感到十分惊讶,回过头来,对着那女人大声道:‘你是谁?’我趁机走了。反正他不会记得她,也不会记得我。 “那女人提醒了我:既然别人不会记得我,既然一转身就忘记了我,那么我无论住在谁的家里,都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就这样,在那天夜里,以及后来的每个夜晚,我都是那么做的--我随便找了一家人,敲开门,不说话直接挤了进去,随后就在那里住下来,有时候是住一夜,有时候住得久点,这根据我的心情和行程而定--的确,没有影响到任何人,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知道我就和他们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在寻找居住的房屋的过程中,我发现像我这样的人都是这么生存的,有很多次,我敲开一道门,闻到一股恶臭,我就知道,这户人家已经属于另一个我的同类,我便放弃了这家,去寻找另一家--反正这世界上的人很多,房子也很多。大家都这么寄生着,有的人穿着房子主人的衣服,有的人到超市拿衣服--总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有时候房子的主人会发现自己的某样东西找不到了,但是过不多久又自己回来了--每个人的生活中大概都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吧?假如不是我自己变成了这样,我恐怕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东西竟然是被居住在我们身边的人拿去了!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拥挤,我们和你们,咫尺天涯。  “后来,也就是今年年初,一切的熟人都已经拜访过了,只剩下你,只有你了。所有的思念都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我没有办法抵抗这么强大的力量,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我来到了南城,可以说是给自己的坟墓洒上最后一锨土。见你之前,我先给你打了个电话,将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你,你认为我是在开玩笑,我说不是,我和你约好见面的地点,要求你一定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仍旧认为这是一个玩笑,觉得很有意思,便答应了。 “我们见面的时候,天气很好,你还是无忧无虑,可是你看到我之后,便愣住了,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我的脸色一定很沉重,我们这种人几乎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表情--孤独、绝望、迷惘--即使面对你,我也无法抛弃这种表情,它像一道沉重的壳,紧紧扣在我的脸上,我想对你笑一下,却发现自己的肌肉已经像铁一样坚硬,再也没法笑得自然了。我的表情让你吓坏了,我顾不得安慰你,只是连声提醒你,无论如何不要让我离开你的视线。你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点头答应了。起先,我们没有坐在同一张桌上--这是我的建议,我想让你看看我的处境。我们各自坐在相邻的两张桌边,脸对着脸,一人点了一杯茶,你的茶很快就上来了,可是我的却迟迟不上,服务小姐在我身边穿梭来去,每个人都问我要什么,我也告诉每一个人说我要菊花茶,可是没有一个人给我上茶,他们无数次地重复问我需要什么,我也无数次地重复告诉她们:‘菊花茶。’这样的情形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人会记得我曾经点过茶。你看了很久,终于受不了了,自己走到我这一桌来,帮我点了菊花茶,这回,茶很快就来了,直接送到你的手里,你将茶递给我,看了我很久,小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我说。你惊慌地看着我:‘那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这一路上我都没找到任何解决的办法。你安慰我说,总会有办法的。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一直这么互相望着,商量着怎么办,同时绝望地互相看了又看。因为喝了茶,我很想上厕所,却不敢起身,我怕我一起身,一转眼,我就成了你的陌生人。你也是这么想的,你睁大眼睛望着我,似乎要直接把我看到你的心里去。后来我们离开了茶馆,还是这么互相看着,我们一路走,一路面对面地互相说着话,我牵着你的手,它在发抖,又湿又冷的小东西,像被射伤的小动物。你说你不想忘记我,你还说了很多话,我都记得,可是我跟你说的话,你却一点也不记得了,我把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每一次强忍着眼泪的神情--你的一切我都用心记着,因为我知道,无论你多么努力,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这么望定我,我不能永远停留在你的视线里,到那时候,所有的这一切都会成为我们之间最后的回忆--作为情人最后的回忆,以后即使见面,也是陌生人了。你也说你要努力记住这一切,你说你不会让那种遗忘发生在你身上。你真的不错,居然这么一直坚持了10个小时,从天亮到天黑,你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移开。后来,你实在坚持不住,不知不觉地靠在我身上睡着了。看到你的眼睛慢慢闭起来,我心里很难过,觉得你好像是死了一样。 “你就这样靠着我睡着,我们坐在马路边的一条椅子上,前面就是来来往往的车辆,身后一个花坛,万年青的绿色很浓厚,其他的一切花草都枯黄着,还没有来得及重新长出来。我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不敢大声,生怕把你吵醒,你一醒来,就再也不会认识我了,而那一刻,你在我肩膀上睡着的时候,你还是我的情人,也许你的梦里还有我,有时候你会露出一种倔强的表情,我就想,也许你在梦里也在努力地看着我,你以为你还醒着,却不知道那只是梦……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希望你睡的时间越长越好,汽车不断发出鸣叫声,每一声鸣叫都让我心惊胆战,幸好它们并没有吵醒你。你睡了两个多小时后才醒过来。你一睁开眼睛,就望着我,我不敢说话,我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说话。  “你望了我好一会,疑惑地问:‘你是谁?’我觉得异常凄凉,却又有几分轻松--为了这一刻,我已经恐惧了太久,当它真正来临,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我随便编了个谎话,说你在路上晕倒了。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我道了谢,便起身离开了。你一起身,原来被你靠着的那半边身子顿时变得凉飕飕的,我望着你的背影,希望你能够回头来看一看,可是你始终没有回头。” 说到这里,他惊讶地看着我,露出无法捉摸的神情。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哭了很久,眼泪从下巴上朝下滴着。我望着他,觉得他依旧是个陌生人,可是我还是轻轻地靠在他身上说:“对不起。”靠着他的肩膀让我觉得很别扭,我和他之间的感觉,并没有因为他的讲述而拉近,消失了的某种东西,已经永远消失了,他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轻轻避开我,摇了摇头:“不是这种感觉。” 我们有好一会没有再说话。灵堂里传来震天的哀乐声,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门口进出,明灭的灯光下,有的人有影子,有的人没有。几个同学在灵堂门口探头探脑,徐丽也在其中,他们似乎在找我。 “他们在找你。”余非说着,先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走到同学们中间,大家都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有几个大学玩得比较好的同学邀请我出去玩。在我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余非一直站在旁边的阴影里,一言不发,而这些本来也是他的同学。 “我今天很累,下次再聚吧。”我对他们说。他们失望地看着我,徐丽拉着我的胳膊不放:“下次再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说不定再也没有这样齐全的聚会了,大家会越来越忙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说得没错,也许,对我来说,再也没有下一次聚会了--余非不就是这样吗?我看了看暗影中他的脸,转头对徐丽道:“好,我们今晚就玩个痛快!” “太好了!”大家都欢呼起来,有几个同学听到我们的欢呼声,走了过来,也加入了聚会的行列。树枝上的小灯泡不知被谁调弄了一下,它们全部熄灭了。没有了它们喧闹的光彩,四周反而显得更加清晰。 我和我的同学们手拉着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殡仪馆,我们没有叫车,并排走在宽阔的路面上。这时已经将近11点钟,殡仪馆附近的路面都比其它地方要寂寥得多,没有什么车,马路属于我们,两边也没有什么店铺,路基下是朝远处延伸的菜地,然后便是田野。余非形单影只地跟在我们身后,我向大家介绍着他:“这是余非,我的男朋友!” “哦!”大家起哄地围着他笑了起来,他也对我笑了笑。 我们又笑又唱,过了一会,一个同学指着余非问:“那个人是谁? 他好像在跟着我们。” “这是余非,”我拉着他的手,再一次介绍,“我的男朋友。” 大家再次起哄。 我们那晚不停地逛街,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每个人都抛弃了矜持和羞涩,大家都知道,我们不会再有这样聚会的机会了,这是我们毕业以后第一次参加同学的葬礼,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我们的悲伤格外重,而以后不会了,我们慢慢地长大,无论多少葬礼也不会让我们如此动容,旧日的情谊将被新的朋友取代,记忆不会是永恒的。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想,可是谁也不说,只是如同末日一般恣意地玩闹,不去想我们的成长要抛弃多少曾经美好的东西。这期间,我记不清自己向大家介绍了多少次余非,这个举动不会让他们有丝毫记忆,但是对我和余非来说意义重大--这是我和余非之间仅有的残余,一切都被遗忘了,我强迫自己反复提起我们之间的关系,以祭奠那些我毫无印象的时光。  31 两点钟的时候,大家终于散去了。只剩下我和余非。 “我们也回去吧。”他说。 我点了点头:“你真的住在我家的对面吗?” “假的。”他笑了起来,“我住在你的楼下。” “啊?202号房?”我惊讶地看着他。 “是啊,那天你彻底忘记了我,转身离开之后,我情不自禁地跟着你走,一直走到你宿舍外面。你还记得你寝室对面那栋废弃的旧房子吗?那几天我就住在里面,你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存在,经常来敲那栋房子的门,可是我一次也没有开门。没过几天你就搬走了,我尾随着你的出租车,跟到了云升街六号,你住在3楼,我就在2楼住了下来。二楼那户人家有电脑可以上网,我忍不住用‘西出阳关’这个名字和你交往,虽然无法让你知道我是谁,但我们至少还能保持联系。”他说。 我这才知道,在我原来住的宿舍对面,那所旧房子里,为何总发出诡异的声音和光芒,原来竟然是余非住在那里。想起自己当初的恐惧,我不由笑了起来--也许世界上所谓的鬼屋和凶宅,其实都不过是一些被人遗忘的人的住所吧。 “其实我们后来还见过很多次面,”余非说,“我常常忍不住上去找你,每次都说自己是你的邻居,你也很客气地接待我,不过一转眼就不记得我了。我甚至写了一封信,说明了所有的情况,希望你看到之后能想起点什么--那封信我一直没敢送出去,直到有一天,你和许小冰匆匆出门,我尾随在你们身后,一直跟着你到了流芳湖,匆匆将那封信递给你,你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虽然接过了信,却在一转眼之间就将信给扔了。” “啊?”我忍不住惊呼起来。他说的事情提醒了我,的确,在流芳湖捞尸体的时候,李云桐曾经向我提到过一个男人,他说我和那男人说了话,还从他手上拿过了几张纸……原来那个时候李云桐看到的就是余非,可惜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还以为是李云桐看错了。 我究竟忘记了多少人?有多少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人曾经擦身而过、而我毫不知晓?想到这种可能性,我的心忍不住抽痛起来。 余非看出了我的心情,他笑了笑,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被忘记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几乎每一个人,都曾经忘记过一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人们年纪越大,记忆力也就越差,实际上那不是记忆力的问题,只是因为年纪越大,接触的人越多,忘记的人也就越多,久而久之,人们就习惯于忘记了--你还记得孟玲吗?” “孟玲?”当然,我当然记得她,“你见过她吗?” 他点了点头:“我经常去找你,当然常常看见她了。”他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先告诉你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吧,否则你没法弄明白孟玲的事--她是一个特殊的例子。” “你不是已经告诉我了吗?” “那不一样,我告诉你的是人们被遗忘的经过,而不是原因。” “啊?”我瞪着眼睛望着他,“这难道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原因吗?” “有吧,”他说,“也许有吧。”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起先我也以为这就是原因了,我以为掌握了被人遗忘的秘密,就是掌握了事情的原因。但是,当我搬到你楼下的房子里之后,我认识了一个人。” “ 等等,”我疑惑地打断他,“你不是转眼间就会被人忘记吗?怎么可能重新认识别人呢?” “你听我说完。”他说,“我认识的那个人,也是一个同类,只是他还没有到达我这样的阶段--他和你一样,还没有被人遗忘,只是处于这种‘潜伏期’,所以他能够看见我,身体也没有难闻的味道,也闻不到我身体所散发出来的气味。” “哦?”我等着他继续朝下说。 “我认识他的过程和认识别人的过程一样,没什么好多说的,这样的人我也认识了不少,”他看了我一眼,苦笑一声,“你为什么忽然眼睛发亮?是不是以为这样我就能有很多朋友了?”他摇了摇头,“你别忘了,这些人都处在潜伏期,他们很快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身体散发出异样的味道--我们这种人,是注定不能和人长久的交往的。我刚才跟你提到的那个人,现在已经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但是在我和他交往的那几天里,他告诉了我关于所有这一切的真相。 “也许不是真相,也许仅仅是推论。他告诉我说,这种事情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个别的,而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像我们这样的人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多得多,从有人类以来,这种事情就已经在发生了--所以,对于这种事情的研究,从远古时代就已经开始了。这种研究的资料通过潜伏期的人们一代代传了下来,当潜伏期的人发觉自己终于开始散发出异味的时候,便会将手头的资料交给下一个适合进行研究的潜伏者--我这么称呼潜伏期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吧?通过这样的传递,关于这种现象的研究,总算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研究分好几个方向,我认识的那个潜伏者手头的资料,主要是医学方面的。因为那个潜伏者本人是学医的,所以他成为这一类研究的继承人。他告诉我说,根据几千年来对我们这种人的调查和分析,以及近代现代以来实体研究的成果,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这种现象产生的根源来自于人类的大脑。” “原因很简单,”他说,“是大脑的某个功能区开启了。你知道的,人的大脑被利用的部分不到10%,大脑还有许多神秘的区域不为人所知。人的大脑,在远古时代就有某些功能区,其中一项功能就是遗忘。这种遗忘和通常意义上的遗忘不同,通常意义上的遗忘,是以遗忘者为主体,遗忘的对象是遗忘者以外的事物;而这种遗忘的功能,则是让遗忘者以外的世界遗忘本人。” “什么?”我听糊涂了,“这如何能做到?”  “你别急,听我说。这个功能区,既然是让别人遗忘自己,那么必然要对别人发生作用,也就是通过强大的脑电波,影响对方大脑内的同一功能区--我忘了说了,这种功能区具有两个功能,第一是影响他人的大脑,第二就是接收其他人相应功能区发出的信号--类似于一个发报机,可以收发电报。通常情况下,这种功能区是关闭,但是有的人的功能区会打开--这种打开是随机的,根据人的体质和情绪而定。功能区开启之后,凡是与本人距离在一定范围内的人,都会接收到功能区发出的信号,自动删除与发出信号者相关的一切信息--也就是记忆。这里涉及到记忆在人脑内存放的机制,这个问题,连那个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朋友也不是很明白,实际上没有人能真正弄明白记忆如何存放,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像文件的存储一样,记忆的存储也是有某种标示的,但是这种标示更加复杂,举个例吧,譬如我在你脑海中的记忆,它并不是完整的一块存在你的大脑中,它是和许多事件包裹在一起的--你明白吗?人和事是无法分开的,但是,当我大脑中那个特殊的功能区开启之后,你的头脑接收到我的信号,于是记忆系统在功能区的调动下,开始搜索所有与‘余非’这个人相关的记忆,‘余非’这个人的名字、容貌、特征以及其他一切,都将被你从头脑里删除。这种删除作用会保持几天或者几个小时,这根据每个人的情况而定,在这段时间之内,你也许会在表面上彻底忘记我,但是在你的大脑里,仍旧残余着我的某些记忆,只是没有被你的意识调用。所以,当我的任何信息重新进入你的大脑时,都会自动和你大脑深处残余的记忆自动发生关联,然后由功能区引导识别并且删除。因此,在那个时候,如果有人问你谁是余非,你不但不会记得余非是谁,甚至连有人曾经问过你‘余非’这个名字的事情,也会忘记,因为这一切都在功能区的引导下,与你大脑中对我的记忆相对照,然后自动删除了。但是,当我在你脑海中的记忆被彻底清除之后,功能区无论怎样引导,也无法在你的大脑里再发现‘余非’这个名字,也就不会产生相应的删除动作。在这个时候,假如有人对你说起‘余非’以及‘余非’的相关故事,你不会再忘记--除非我出现在你的面前-实际上,在功能区被开启的那一瞬间,我作为独立存在的人所发出的信号,已经成为一个唯一的标识与我这个人紧密联系在一起,这种标识将终生停留在每一个接收到这信号的人头脑里的功能区内。而名字、事迹等等元素,都并非一个人唯一的标识,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个余非,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才经历过那些事情,所以,当你彻底忘记了我之后,只要不和我见面,你的大脑便不会将那些元素与我这个人对应起来,也就不会删除相关的记忆--你会记得这个重新进入你脑海的‘余非’,以及重新告诉你的那些相关的事情,但是你没法将它和真正的我联系起来,那些对你来说,只不过是故事而已,现实中并不存在一个对应的实体。 “假如我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但是并不告诉你我是谁,那么你的功能区会很快发现我是被唯一标识的那个人,所有你头脑里和我相关的一切都将被删除,也就是说,我不会在你的头脑里留下任何印象。由于我没有告诉你是谁,所以你不知道我是余非,因此,之前你获得的关于余非的信息并没有和出现在你面前的我产生关联,也没有和你头脑内功能区那个唯一的标识产生关联,所以,那个故事中的余非仍旧存在--即使我告诉你自己就是余非,也未必就会让你头脑里那个故事中的‘余非’被删除,除非你确认我这个‘余非’就是故事中的那个‘余非’,两者产生了关联,这才会删除那些信息--你明白了吗?你将我忘记得越彻底,就越有可能记住‘余非’这个名字;相反,我在你的记忆中停留的时间越长,你就越不可能记住‘余非’这两个字--这是一种奇怪的矛盾。”他说到这里时,我默默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徐丽向我提到余非的名字时,我会一无所知,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彻底忘记了他,而他的名字因为没有和他这个人之间产生关联,所以我没有忘记徐丽曾经向我提起过这个名字。西出阳关这个名字也是如此,它没有和我头脑里功能区中那个关于余非的唯一标识发生对应,所以西出阳关的事情也被保留了下来。徐丽记得余非,是因为她远在美国,余非还来不及见到她,她的大脑没有接收到余非的信息。今晚她就已经不记得余非是谁了,因为他们已经见过面了,她的功能区开始运转……还有小管,望月小学管档案的女孩,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头脑中一定还残留着关于孟玲的记忆碎片,随时都会删除孟玲的一切信息,所以,虽然许小冰向她问起过孟玲,可是我随后再问起这个人,她仍旧好像第一听到这个名字一样……  余非继续往下说着:“不仅如此,这种对于--我们称开启了功能区的人为消失者--这种对于消失者的遗忘,是具有传递性的。传递性的意思是说,某一位消失者将自己功能区的信号,也就是他自己的唯一标识信息传递出去之后,接收者在删除自己头脑里信号的同时,也会将这种信号传送出去--每一位接收者就好像一座中转站,接受并传播着信息。这并不是说接受者本人的功能区已经开启了--要知道,那种功能区并不是在开启之后才存在的,实际上它一直具有大脑之间通讯的功能,只不过相对微弱,但是这种标识信息的介入使得这种功能加强了,这就好像一座闲置不用的信息站,并不是设备废弃了,而是因为没有信息,所以才没有信息传播,当信息出现在接受者的功能区时,功能区天生就具备的传播功能便自动运行起来,它不会使接收者变成消失者,但却会让消失者的识别信息不断传播出去,所以,即使没有和消失者本人接触,而只是接触了消失者接触过的人,大脑里也会接受到消失者的信息,也就会将与消失者相关的记忆自动删除。” “继续。” 我听得有点糊涂,但也总算知道,为什么遗忘会如此彻底--就算消失者本人多么厉害,也无法一一拜访所有记得他的人,我本来还侥幸地以为,总会有一两个人被遗漏掉,总会有些人记得我们--现在看来,既然这种信息传递可以通过任意接收者传送出去,那么这种信息的传递几乎是无限的。可以设想一下,有一个人,就像徐丽那样,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避开了一切人传递过来的信号,但是,只要她一回到我们生活的这个环境,那种信号就会传到她的脑子里,因为只要有一个曾经在我们周围生活过的人将这信号传出去就够了,在这个人口流动频繁的年代里,这种信息传递方式,范围之广,速度之快,是可以想象的。也许身在国外也无法逃过这种信息网的笼罩。 “不仅如此,这个功能区的开启,还能让发信号的人和收信号的人产生强烈的销毁与发信人相关物品的欲望,”这句话很长,他说完之后已经气喘不止,“也能刺激发信号的人,让他急切地想要和熟悉的人接触,以便将这种信号散布给更多的人,遗忘的速度就加快。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感觉到那种强烈的思念,这种思念其实是功能区作用的结果,它分泌出某种类似吗啡的物质,这种物质迅速渗透到人的记忆存储区域--你要知道,人类的记忆每时每刻都存在于人脑中,时刻都与你的意识发生联系,只不过大部分时间都被自己的意识忽略了,而当这种类吗啡物质与记忆相结合的时候,哪怕是一丁点的细节也会被自己记起来,并且能从反复回味中得到快感,甚至形成某种依赖性--我们以为那是思念,其实只不过是对于那种物质的依赖--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那种时候,我的记忆力会忽然增强,能够记起一些原本已经遗忘的细节。”他转头看了看我,我默默点头--我总算明白李云桐的手机中为何会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他一定和余非一样,在那种销毁欲望的驱动下,将自己的手机扔掉了,也许恰好被一个女人捡到了。  余非的声音仍在继续:“遗忘的过程是这样的,起初,是删除与发信号者相关的旧信息,接着,便是禁止发信号者的信息进入长期储存区--也就是说,关于发信号者,所有的人都只能产生短期记忆,所以才会在一转身之后就被别人遗忘--在这一个阶段,因为功能区分泌出大量特异物质,会直接刺激人体的腺体发出某种异味,但是这种异味的识别机制,恰好也包含在产生这种异味的物质之中--也就是说,功能区没有开启的人,因为头脑中没有产生这种特异物质,也就无法识别这种异味,这就是为什么只有我们这种人才能闻到那种味道的缘故,你现在还闻不到,是因为你的功能区还没有进入第二阶段,那种特异物质还没有在你的头脑内产生。实际上,功能区的开启,还有一个效果,它能产生一种逆向的电屏蔽,能够屏蔽其他人的相同功能区发过来的信号,所以我们这样的人,彼此之间才会互相记得、互相看见,因为我的头脑发向你的信号被屏蔽了,而你的也同样,你看,我们之间的距离能够拉进,实际上是因为我们的头脑不能相通,有时候想到这个,我会觉得这是种古怪的矛盾。”他说到这里时,我脑海里浮现出李云桐的影子,这段叙述几乎完整地解释了李云桐被人遗忘的过程--还有余非自己被人忘记的过程。这件神秘的事情,说白了就是这么简单,他们就这样一点点地被人忘记了。 余非眼睛直视前方,低声道:“到了第三阶段阶段,功能区所发出的信息,会抑制信号接收者的大脑,使其无法翻译与发信号者相关的一切信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表示,我站在你的面前,你的眼睛看到我,你的耳朵听到我说话,你的身体可以触摸到我,你的鼻子也可以闻到我--你的一切感觉都没有问题,可是,这一切的感觉传到大脑之后,那个功能区发挥了作用,它发现这些感觉是与我这样一个信号发布者相关的,便将这些感觉阻挡住了,没有传递给你的意识--于是你也就不知道我的存在,你的一切感觉,因为缺乏了大脑的翻译机制,而无法被你认知。由于阻挡这种感觉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大脑本身是一个精确的器官,它的一切设计都天然含有节能的功能--为了避免能量被不必要的消耗,在接收到这样的信息之后,大脑便会自动对身体发出指令,使得身体尽量避免接收这样的信号,譬如尽量在消失者身边绕道而行避免接触、远离消失者存在的区域等等。”这一段解释让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人们都在顾全身边绕道而行,原来是这个道理。  他继续说着:“同时,在第三阶段,功能区会作用于消失者本人的大脑,使消失者的大脑形成某些回路--这是一种复杂的电路,它形成之后,消失者对于世界的看法会发生改变,他会近乎本能地害怕周围的一切人类--可以这么说,那个新形成的回路,表示消失者已经变成了一种新的生命,因为这个回路让消失者感到其他人都是异类,这世界上他唯一的同类就是他自己。消失者进入这一阶段之后,会竭力避免和其他人靠近,尤其是避免身体上的接触--我在其他人家中见到的那些寄生者,全部都处于第二阶段,当他们到达第三阶段的时候,便会自动从其他人家种搬出去,因为他们头脑中新形成的回路,使得他们无法和其他人居住在一起--这就好像人类无法和其他动物生活在同一个笼子里,或者说,人类无法和鬼住在一个屋檐下,这种排斥是相同的。你明白了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到这里时,我想起租书店那个黑衣人对我的畏惧,没错,他似乎很怕我接触到他,原来是他大脑里的回路再作怪。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假如全世界的人,你都渴望亲近,却又恐惧他们的亲近,那是怎样令人撕裂的矛盾?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那样的感觉,不敢想像,有一天我自己竟会落到那种境地! “等等,让我想想。”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不再说话,默默在我身边走着。我觉得头脑里乱糟糟的,脚步时快时慢,有时候突然停下来,怔怔地想上好半天,才重新开始走动。 我慢慢回想所发生的一切,试着用余非告诉我的原理来解释那些事情--几乎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只剩下三个问题,让我感到疑惑不解。 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孟玲的。我不明白,既然孟玲天天和我们住在一起,而且我们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孟玲这个人做的,也知道她长什么样--也就是说,我们头脑里所有关于孟玲的资料都应该和孟玲这个实体自动产生关联,照这么来看,我们头脑里根本就不应该有“孟玲”这个概念,关于她的一切都应该早已被删除了,即便我是个潜伏者,但是在我还没有变成潜伏者之前,我就没有忘记过关于孟玲的事情,这件事完全不符合余非所说的道理。 我们甚至不应该记得在我们周围曾经发生过那些怪事,因为那些怪事也是与孟玲相关联的,关于那些怪事的记忆也应该和孟玲她本人的唯一识别信息一起被删除。 “你问得很对,”听我这么说了之后,余非点了点头,“所以我才说,必须先跟你说明白原理再来说孟玲的事--因为孟玲是一个特例。” “特例?”我疑惑地看着他。 “是的。”他点了点头,“你想想,既然这种事情的发生来自于大脑的功能区,那么,假如一个人的大脑有病的话……”接下来他说的话我没有留意听,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某个人的影子--在孟玲母亲家附近那条小巷子里遇到的那个智彰男人,他不就是一直都记得孟玲吗?当我和欧阳离开厂房的时候,欧阳的脑子里正在忘记孟玲,因为他和孟玲直接见面了--我没有忘记孟玲,是因为我已经成为了一个潜伏者,而那个智障男人也曾经和孟玲面对面地近距离接触过,他没有忘记孟玲,是因为他的脑子不正常!对的,一定是这样,既然这种遗忘原本就是大脑的作用,那么,假如一个人的脑子有病的话,也许他的病灶正好会影响功能区的发挥……我总算想明白了这点,怪不得在302号房的时候,余非发现我的头疼后会那么高兴,他一定是认为,也许是我的头疼影响了功能区,他不原意我也成为一个消失者--然而那并不是头疼的影响,我的确即将成为一个消失者。我看了他一眼,悄悄叹了一口气--虽然明白了这个,孟玲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余非没有注意到我走神,仍旧在继续说着:“……巧的是,我虽然去过你们房间很多次,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孟玲,只是在那天夜里,你们去喝咖啡的时候,我才发现你们还有一位室友。后来,在网上,你告诉我你们家里发生了一些怪事。我这才明白,原来孟玲本人也是一个消失者。为了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跑到你们家里去找她,和以前一样,不过那次你们不在家--当然,就算你们在家,你么也不会记得我来过--孟玲一个人呆在家里,看到我,她呆了一呆。我也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尤其让我不明白的是,你们根本就不应该注意到她的存在--而实际情况是,她不但在房间里留下了各种痕迹,而且还让你们猜到了她是谁--你没发现这不正常吗?她本来应该销毁关于她存在的一切证据的。” “对,这是怎么回事?”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书店老板不是一直都记得他吗?可是他和我接触过之后,应当已经接收到从我这里转发出去的关于孟玲的信息,那么他怎么还能记得她呢? “所以我就直接问她是怎么回事,”他说,“她说她也不明白,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她本来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和许小冰一起搬到了那里,谁知道没过几天,许小冰就不认识她是谁了,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她,一转身就忘记了她的存在奇Qīsuu.сom书,许小冰甚至面对她留下的痕迹都熟视无睹。这个情况起初让她很困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呵呵,说起来,这也是女孩子的小狡猾,她灵机一动:既然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孟玲是谁了,那么她改变一个名字总可以了?所以她在许小冰和她见面的时候,开始自称是‘刘芳’,并且自称是她的邻居,这种称呼一直延续到你搬进来。这样一来,我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已经处在第二阶段,你和许小冰每一次对她的信息删除都是十分彻底的,尤其是许小冰,她比你先认识孟玲,所以,在孟玲以‘孟玲’这个名字和她交往的日子里,所有关于孟玲的一切都被删除了,连同她留下的那些痕迹的记忆,她也不记得。她的脑子里没有‘孟玲’这个名字,而你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孟玲’这个名字的出现,只是经常出现‘刘芳’这个名字,并且也很快被删除了。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呵呵,由于‘刘芳’是你们的邻居,所以你们不会想到所有那些怪事就是她做的,因此,即使你们和‘刘芳’继续近距离接触,不断接收到她的信息,但是,由于你们脑子里的记忆存储系统,没有将‘刘芳’和那些怪事作为相关联的记忆,所以,关于那些古怪事情的记忆便被保留下来了;后来,当你们查到了‘孟玲’这个名字的时候,你们很自然地将一切事情都算到了‘孟玲’头上,这当然没错,问题在于,许小冰头脑里原有的关于‘孟玲’的概念已经被彻底清除了,你们关于‘孟玲’的一切资料都来自于调查,而不是来自于与实体的联系。孟玲本人在现实中是以‘刘芳’这个实体出现的,所以,当‘刘芳’的唯一标识在你们的功能区中引导你们删除信息时,你们删除的也是‘刘芳’的信息,而‘孟玲’的信息,因为在现实中找不到对应的实体,反而被保存了下来。我想,你们每次见到‘刘芳’,肯定都会觉得她长得很像‘孟玲’,可是长得像某个人,和就是某个人,是不同的概念,在大脑里的存储方式也不同,并不能因此就形成‘刘芳’就是‘孟玲’的记忆关联。就这样,孟玲靠着一点小聪明,保留了她在你们头脑中仅有的记忆。她甚至也曾经想通过网络和你们对话,可是你们太害怕,她只好放弃了。” “改变名字就能保留记忆吗?”他说了这么多,只有这句话让我牢牢地放在了心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春天轻快的空气大量涌入鼻腔,清冽而芬芳,黯淡的夜空中,似乎有某种光在微弱地闪烁。有些小小的希望如同种子般张开了绿色的羽翼,我感到自己浸泡在绝望中的心又蓬勃地跳动起来,坚硬如铁的绝望氛围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我充满希望地看着余非:“只要改变名字就可以保留记忆吗?” 余非怜悯地看着我,将头别到一边,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有说话,只是这么叹息了一声,我的心就已经沉了下去。 “你忘记了一个前提--改变名字所保留的记忆,是不和任何实体相关联的。”他轻声说,似乎面前有些什么容易破碎的东西需要小心轻放,“你在别人心中的记忆,难道不会和你这个人相关联吗?就算你真的改变名字,无论如何不承认你就是江聆--就算这样你勉强留住了别人对你的记忆,对你有什么用呢?你这个人本身还是会被人忘记,真实的你依旧不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这有什么用呢?” 是的,这有什么用呢?就算我不承认我就是你们记忆中的那个江聆,就算你们保留住记忆中关于江聆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你们的记忆不和真实的我相联系,那些记忆对我来说有什么价值呢?说到底,只不过是让那些真心关心我的人,去期待一个已经被我虚拟化的江聆,而我则依旧无法和他们接近--原本只是我一个人的痛苦,却要让关心我的人也来承受,这有什么意义吗?我的痛苦和绝望丝毫也不会减轻,而这世界上会有一些人因为等不到改头换面的我而绝望,这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头脑纷乱,心头剧烈地疼痛着。一转眼望见余非正关切地看着我,又觉得轻微的尴尬和恼怒。 “孟玲的事你还没说清楚。”我咳嗽一声道。 “所以我就直接问她是怎么回事,”他说,“她说她也不明白,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她本来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和许小冰一起搬到了那里,谁知道没过几天,许小冰就不认识她是谁了,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她,一转身就忘记了她的存在,许小冰甚至面对她留下的痕迹都熟视无睹。这个情况起初让她很困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呵呵,说起来,这也是女孩子的小狡猾,她灵机一动:既然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孟玲是谁了,那么她改变一个名字总可以了?所以她在许小冰和她见面的时候,开始自称是‘刘芳’,并且自称是她的邻居,这种称呼一直延续到你搬进来。这样一来,我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已经处在第二阶段,你和许小冰每一次对她的信息删除都是十分彻底的,尤其是许小冰,她比你先认识孟玲,所以,在孟玲以‘孟玲’这个名字和她交往的日子里,所有关于孟玲的一切都被删除了,连同她留下的那些痕迹的记忆,她也不记得。她的脑子里没有‘孟玲’这个名字,而你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孟玲’这个名字的出现,只是经常出现‘刘芳’这个名字,并且也很快被删除了。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呵呵,由于‘刘芳’是你们的邻居,所以你们不会想到所有那些怪事就是她做的,因此,即使你们和‘刘芳’继续近距离接触,不断接收到她的信息,但是,由于你们脑子里的记忆存储系统,没有将‘刘芳’和那些怪事作为相关联的记忆,所以,关于那些古怪事情的记忆便被保留下来了;后来,当你们查到了‘孟玲’这个名字的时候,你们很自然地将一切事情都算到了‘孟玲’头上,这当然没错,问题在于,许小冰头脑里原有的关于‘孟玲’的概念已经被彻底清除了,你们关于‘孟玲’的一切资料都来自于调查,而不是来自于与实体的联系。孟玲本人在现实中是以‘刘芳’这个实体出现的,所以,当‘刘芳’的唯一标识在你们的功能区中引导你们删除信息时,你们删除的也是‘刘芳’的信息,而‘孟玲’的信息,因为在现实中找不到对应的实体,反而被保存了下来。我想,你们每次见到‘刘芳’,肯定都会觉得她长得很像‘孟玲’,可是长得像某个人,和就是某个人,是不同的概念,在大脑里的存储方式也不同,并不能因此就形成‘刘芳’就是‘孟玲’的记忆关联。就这样,孟玲靠着一点小聪明,保留了她在你们头脑中仅有的记忆。她甚至也曾经想通过网络和你们对话,可是你们太害怕,她只好放弃了。” “改变名字就能保留记忆吗?”他说了这么多,只有这句话让我牢牢地放在了心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春天轻快的空气大量涌入鼻腔,清冽而芬芳,黯淡的夜空中,似乎有某种光在微弱地闪烁。有些小小的希望如同种子般张开了绿色的羽翼,我感到自己浸泡在绝望中的心又蓬勃地跳动起来,坚硬如铁的绝望氛围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我充满希望地看着余非:“只要改变名字就可以保留记忆吗?” 余非怜悯地看着我,将头别到一边,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有说话,只是这么叹息了一声,我的心就已经沉了下去。 “你忘记了一个前提--改变名字所保留的记忆,是不和任何实体相关联的。”他轻声说,似乎面前有些什么容易破碎的东西需要小心轻放,“你在别人心中的记忆,难道不会和你这个人相关联吗?就算你真的改变名字,无论如何不承认你就是江聆--就算这样你勉强留住了别人对你的记忆,对你有什么用呢?你这个人本身还是会被人忘记,真实的你依旧不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这有什么用呢?” 是的,这有什么用呢?就算我不承认我就是你们记忆中的那个江聆,就算你们保留住记忆中关于江聆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你们的记忆不和真实的我相联系,那些记忆对我来说有什么价值呢?说到底,只不过是让那些真心关心我的人,去期待一个已经被我虚拟化的江聆,而我则依旧无法和他们接近--原本只是我一个人的痛苦,却要让关心我的人也来承受,这有什么意义吗?我的痛苦和绝望丝毫也不会减轻,而这世界上会有一些人因为等不到改头换面的我而绝望,这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头脑纷乱,心头剧烈地疼痛着。一转眼望见余非正关切地看着我,又觉得轻微的尴尬和恼怒。 “孟玲的事你还没说清楚。”我咳嗽一声道。 “所以我就直接问她是怎么回事,”他说,“她说她也不明白,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她本来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和许小冰一起搬到了那里,谁知道没过几天,许小冰就不认识她是谁了,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她,一转身就忘记了她的存在,许小冰甚至面对她留下的痕迹都熟视无睹。这个情况起初让她很困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呵呵,说起来,这也是女孩子的小狡猾,她灵机一动:既然所有的人都不记得孟玲是谁了,那么她改变一个名字总可以了?所以她在许小冰和她见面的时候,开始自称是‘刘芳’,并且自称是她的邻居,这种称呼一直延续到你搬进来。这样一来,我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已经处在第二阶段,你和许小冰每一次对她的信息删除都是十分彻底的,尤其是许小冰,她比你先认识孟玲,所以,在孟玲以‘孟玲’这个名字和她交往的日子里,所有关于孟玲的一切都被删除了,连同她留下的那些痕迹的记忆,她也不记得。她的脑子里没有‘孟玲’这个名字,而你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孟玲’这个名字的出现,只是经常出现‘刘芳’这个名字,并且也很快被删除了。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呵呵,由于‘刘芳’是你们的邻居,所以你们不会想到所有那些怪事就是她做的,因此,即使你们和‘刘芳’继续近距离接触,不断接收到她的信息,但是,由于你们脑子里的记忆存储系统,没有将‘刘芳’和那些怪事作为相关联的记忆,所以,关于那些古怪事情的记忆便被保留下来了;后来,当你们查到了‘孟玲’这个名字的时候,你们很自然地将一切事情都算到了‘孟玲’头上,这当然没错,问题在于,许小冰头脑里原有的关于‘孟玲’的概念已经被彻底清除了,你们关于‘孟玲’的一切资料都来自于调查,而不是来自于与实体的联系。孟玲本人在现实中是以‘刘芳’这个实体出现的,所以,当‘刘芳’的唯一标识在你们的功能区中引导你们删除信息时,你们删除的也是‘刘芳’的信息,而‘孟玲’的信息,因为在现实中找不到对应的实体,反而被保存了下来。我想,你们每次见到‘刘芳’,肯定都会觉得她长得很像‘孟玲’,可是长得像某个人,和就是某个人,是不同的概念,在大脑里的存储方式也不同,并不能因此就形成‘刘芳’就是‘孟玲’的记忆关联。就这样,孟玲靠着一点小聪明,保留了她在你们头脑中仅有的记忆。她甚至也曾经想通过网络和你们对话,可是你们太害怕,她只好放弃了。” “改变名字就能保留记忆吗?”他说了这么多,只有这句话让我牢牢地放在了心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春天轻快的空气大量涌入鼻腔,清冽而芬芳,黯淡的夜空中,似乎有某种光在微弱地闪烁。有些小小的希望如同种子般张开了绿色的羽翼,我感到自己浸泡在绝望中的心又蓬勃地跳动起来,坚硬如铁的绝望氛围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我充满希望地看着余非:“只要改变名字就可以保留记忆吗?” 余非怜悯地看着我,将头别到一边,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有说话,只是这么叹息了一声,我的心就已经沉了下去。 “你忘记了一个前提--改变名字所保留的记忆,是不和任何实体相关联的。”他轻声说,似乎面前有些什么容易破碎的东西需要小心轻放,“你在别人心中的记忆,难道不会和你这个人相关联吗?就算你真的改变名字,无论如何不承认你就是江聆--就算这样你勉强留住了别人对你的记忆,对你有什么用呢?你这个人本身还是会被人忘记,真实的你依旧不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这有什么用呢?” 是的,这有什么用呢?就算我不承认我就是你们记忆中的那个江聆,就算你们保留住记忆中关于江聆的一切,又有什么用呢?如果你们的记忆不和真实的我相联系,那些记忆对我来说有什么价值呢?说到底,只不过是让那些真心关心我的人,去期待一个已经被我虚拟化的江聆,而我则依旧无法和他们接近--原本只是我一个人的痛苦,却要让关心我的人也来承受,这有什么意义吗?我的痛苦和绝望丝毫也不会减轻,而这世界上会有一些人因为等不到改头换面的我而绝望,这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头脑纷乱,心头剧烈地疼痛着。一转眼望见余非正关切地看着我,又觉得轻微的尴尬和恼怒。 “孟玲的事你还没说清楚。”我咳嗽一声道。 “嗯。”余非点了点头,“孟玲解释完这件事,却没办法解释她为什么不会销毁与自己相关的东西,我便带她去见了我那个朋友。那个朋友带着她到医院里作了检查--这种检查对我们来说很容易,因为我们可以自由出入医院,而那个朋友自己本身就是医院的医生。检查的结果是,孟玲的头部长有一个肿瘤,恶性良性的暂且无法判断,问题在于,那个肿瘤恰好长在功能区的上方,功能区遭到了压迫。通过实验,我那朋友说,孟玲的功能区功能不够完整,发出的信息和正常信息有些微的区别,对于孟玲自己,这种信息的差别在于:它不会像我们一样产生强烈的思念和销毁的冲动,所以孟玲从没想过要去和她认识的人相接触,也没想过要销毁自己存在的证据--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欧阳仍旧对她保持记忆的缘故吧。这种信息对接收者的差别在于:它有时候会引发接收者转发的机制,有时候不会。这意味着,关于孟玲功能区的信息,未必会通过每一个接收者传递出去。我想,孟玲所有的客户和同事都忘记了她的存在,这大概是通过这种转发机制转发了她的信息;而租书店的老板之所以记得她,也许是这种转发机制恰好在你们身上丧失了功效。另外一件幸运的事情是,她的头脑无法分泌那种带有异味的物质,所以我虽然多次去过你们的房间,却从来没发现她是我的同类。 “我将所有的事情告诉孟玲之后,孟玲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我的劝说下,她同意离开你们居住的那套房子,以免再使你们感到害怕。临走之前,她决定和欧阳见最后一面。有些人因为体质不同,在清除头脑里的记忆--尤其是重要的记忆时,会出现剧烈的头疼,欧阳在见过孟玲之后,删除记忆的过程让他的头疼得很厉害--你说欧阳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但是孟玲自己的说法却不同,她坚信欧阳对她也是很有好感的,她说,”说到这里,不知为何,他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说她要让欧阳彻底忘记她,好和你重新开始……” “ 我?”我刷地红了脸。 “是的,她是这么说的,”他点了点头,“她告诉我,她曾经暗中跟踪过欧阳和你,虽然一次也没有靠近,但是觉得欧阳对你不是一般的好……是这样吗?”他目光微弱地看着我。我轻轻移开眼光,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这样吗?”他又问了一句。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我苦笑道,“这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我们又尴尬地沉默起来。余非似乎有些伤心,搔了搔头,脚在地上咔嚓咔嚓地蹭着。我偷眼打量着他,心里觉得很抱歉,也觉得十分悲哀。我们都很可怜,不是吗?孟玲、余非、我,都注定要被自己所重视的人忘记。也许只有欧阳是幸运的,然而,那真是一种幸运吗?一个人走了那么久,总是孑然一身,那算得上幸运吗?一个又一个重要的人离开自己的身边,而自己浑然不觉,只以为自己天生就是这么一个人走过来的,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拍了拍自己的头颅,让它发出空荡荡的声音--都是它惹的祸,那个功能区在什么地方呢?不知道现在损伤它是否还来得及?我望着坚硬的地面,突发奇想:也许我该对着地上猛撞一下试试?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过了很久,余非问道。 我猛然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有的。”我将李云桐的妻子陈静所说的话告诉了他:“陈静忘记李云桐是谁我不奇怪,我不懂的是,她为什么要说自己的丈夫是海员?这种记忆是从哪里来的?”刚问出这句话,我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不是对我的问题恍然大悟,而是明白了李云桐的心意。仿佛是种顿悟,我忽然就知道了他为什么离开--顾全不是早告诉我了吗?是的,正是那样,顾全将真相告诉了李云桐,李云桐便决定远离他的妻子和儿子--他决心远离他们,并且决心远离所有有可能和他们产生关系的人--这是他的垂死挣扎,他以为这样的远离就可以阻止遗忘的发生,却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前,那种遗忘就已经发生作用了……我感到异样的悲哀,不知道这种悲哀是为他还是为自己,我仿佛看见他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人也不认识,不被任何人记得--这样一幅图画长久地悬挂在我脑海里,李云桐在我的脑海里越走越远,越来越小,小得几乎无法辨认,却还在一直走下去……李云桐的遭遇,远比余非的遭遇给我更大的震撼,虽然余非和我的关系更为密切,但是,在我的意识中,李云桐是一个好朋友,而余非只是一个陌生人……想到这个,我又无名地悲伤起来--无论我多么被余非的叙述打动,却始终无法恢复对他熟悉的感觉。他永恒地成为一个陌生人,即使现在,我们因为共同的灾难而重新成为朋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还是比不上李云桐。 “你没有听?”余非的话将我拉了回来,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刚才说什么?” “陈静的海员丈夫,”他说,“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一个海员。” “我知道,但是陈静怎么会认为自己的丈夫是个海员呢?” “因为他们有个儿子。她不能忘记儿子--人们对自己的记忆总有一种本能的维护功能,尤其是这么重要的记忆,她不可能在删除李云桐的记忆的同时将关于儿子的那一部分也删除--头脑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它不仅仅要维护自己的记忆,也要维护自己的正常运行--她有一个儿子,却没有丈夫,这是不符合逻辑的,为了维护大脑不受这种背离逻辑状况的伤害,她的头脑便自动给自己创造了一个想象中的海员丈夫。” “啊?”我没想到还有这种事,下意识地问道,“但是,其他人并不知道这点,她怎么跟别人解释?还有,她的那个‘海员丈夫’生活中的细节、存在过的证据,这些难道也可以凭空制造?” 余非笑了起来:“你忘记了,人的功能区原本就有传递信息的功能?由于这个‘海员丈夫’的出现,是因为李云桐的记忆消失而产生的,所以这二者之间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关联,这种关联和李云桐本身的唯一标识信息一起,通过功能区传递着,每个人都接受了这种信息,每个人也就都认为她原本就有一个海员丈夫。至于这个丈夫本身的真实性,因为人脑的自我调节功能,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要调查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对于他存在的痕迹,也就不会去想了。实际上这种情况很普遍,我先前不是告诉过你吗?人和事的记忆是捆绑在一起的,人们可以忘记那些人,却未必能忘记所有的事,这个时候大脑便会自动重组那些记忆,让所有的记忆绕开应该忘记的人,换一种面目继续存在。”  “是这样……”我想起当初,当余非以西出阳关的身份在网上和我说话时,曾提到许多我们过去一起经历的事情,可我却认为那些事情是我独自完成的,这么说,在那个时候,是我的记忆欺骗了我? 究竟我的头脑中,有多少记忆是被篡改过的?我还能相信自己的头脑吗? 这个世界真的是如实反映在我们头脑里吗? 我感到一切都变得漂浮不定,自己丝毫把握不住什么,连身边这个人,也变得漂浮起来。他走在我身边,四周是深色的夜晚,这让我感到,他也并不真实。 也许一切都不过是我自己的想象。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竭力想维持一点真实的感觉--不能怀疑那么多,如果需要,一切都值得怀疑,我总该相信点什么,对吧?我低着头,不去看余非--越看就越觉得他陌生,而这种陌生的滋味让我舌尖发苦。 “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在DV中看到顾全?他不是应当被人看不见的吗?”我问。 “其实你仔细想想就会明白,”余非说,“顾全那种人,已经处在第三阶段,他的任何信息都不可能被其他人的大脑翻译,既然没有翻译,也就没有记忆的短暂存储--你要知道,即使是删除记忆,也需要某种对照,你所说的那种DV,对观众来说,只不过是屏幕上的某个活动的人像--世界上相似的人很多,相同的人名也很多,谁也没有将屏幕上的人像和顾全这个实体相联系起来,那么看到顾全的影像自然也就是正常的。” “但是,你不是说功能区有唯一的标识吗?”我感到疑惑。 “对,可是唯一的标识必须和头脑中的记忆产生关联才行--对于一个连他本身的基本信息都无法被大脑翻译的人,你以为会留下多少关联呢?呵呵。”余非说到最后苦笑了一下。 我想象了一下顾全的状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我以为被人忘记已经很可怕了,但是,顾全的情况,却比被人忘记更加糟糕--他依旧存在于世界上,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他,但是,即使他就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也看不见他--不是我们看不见他,是我们的大脑不肯接受他。我想起租书店里的那个黑衣人--怪不得当时每个人的眼中都会有他的影像,因为他原本就在那里,他本来就应当被看见的,却不被看见。这是种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吗?事情还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我和余非将走到哪一步?我又打了个寒噤,猛地揪住余非的衣襟,几乎有些颤抖地问:“第三阶段,是不是就是最后一个阶段?” 余非缓缓地转过头来望着我,望了好一会之后,才将目光转开。他看了看天空,叹了一口气:“天快亮了,我们回去吧。”他的态度让我感觉极度惊慌,我揪着他,不让他朝前走,不依不饶地问:“是不是?” 又过了很久,他用力点了点头:“是的。” 我松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感到一阵轻松,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吧,至少我不用再揣测我的命运,命运已经注定了,在所有的恐惧中,没有因为未知而来的恐惧,这好歹也算是一种安慰。 天空隐约泛出了白色,的确,天快亮了,我们在寂寥的大街上走了这么久,全身的力气仿佛都用光了。 32 我和余非终于走回了云升街六号。爬上咯吱作响的楼梯时,余非问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我说,只觉得全身酸痛,想要好好地睡一觉。 “有什么事可以找我。”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202号房门口,幽幽绿光从敞开的房门里漏了出来。 “嗯。”我拖着脚步准备上楼,又被他叫住了。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从来不关门吗?”他指着202号房门问。 “为什么?”我迟钝地问。 “这里住着一个老人,”余非说,他的眼睛流露出强烈的倾诉欲望,尽管我已经极度疲倦,却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我再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了,他一个人恐惧了那么久,我至少该认真地听听他所说的话,面前这个人曾经对我如此重要,假如连我也不听他说话,他还能对谁说呢?我在楼梯上坐了下来,他坐到我身边,低声道,“他的老伴死了几年了,儿子和女儿都在外地工作,平时很少打电话回来,单位的人也不记得他了,以前他还每个月到单位领一次工资,后来,工资直接打到了银行的卡上,他就不用去单位了。他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一个人住着,万一死了只怕也没人知道,所以就老敞开着门,想着自己如果死了,会有人闻到味道发现他的尸体……”听到这里,我的汗毛竖了起来,余非注意到这个,笑了笑:“你又觉得感动了吧?你每次感动,总是会寒毛直竖。” “嗯。”我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确是了解我,连我的这个特点都知道,可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他坐得离我这么近,还是让我很别扭--据说人与人之间依据亲近的程度,都有一个安全的距离,安全距离越近,表示你和这个人越亲近;越远,也就越陌生。我和余非之间现在的距离,小于我对他的安全距离,却显然大于他对我的安全距离,这是一个不等式。 “后来我为了和你距离最近,便住到了这里,”他继续说着,似乎没有发觉我的心思,“他突然见到我,也不觉得吃惊,反而很高兴终于有人肯来听他说话了。你知道,他一转身就会忘记我,通常人们再次看到我时都会很惊慌,以为家里来了坏人,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惊慌过,每次都很高兴。他还告诉我说,他一直期待着有人从敞开的门里进来,可是这么多年来,进来的只有我一个……”听到这里,我颇为动容。我觉得这老人似乎比我们更可怜,他没有被人忘记,可实际上,每个人都不会再想起他了,他已经被这个社会遗弃了。这个社会这样的人很多,报纸上不是常常说有人死后很久都没有被人发现、直到尸体腐烂才被人知道吗?我听说过的最恐怖的一件事是,有个老人独自在家,摔了一跤,血管破裂而死。两年之后,他的儿子回到家中,发现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具白骨……我实在不知道,他们这种人,和我们这样的人,谁更悲惨、谁更可怜。 “住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希望你会从敞开的门里走进来,可是你没有。”余非说。我听得一怔,不由望了望那散发着幽光的门缝,不知道在这样一间黑沉沉的屋子里等待别人拜访是怎样的滋味?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寂寞的人啊?这种寂寞是谁造成的呢?他在这里等了这么多天,我一次也没有走进去过--是我让他白白等待了,这个世界就是由我这样的人构成的,我们都这么寂寞,却谁也不肯打破寂寞,于是寂寞更加深沉,一个一个的人,越发的疏离隔阂。 “以后,我会主动来找你。”我愧疚地说,“也许我会给你送花。”我竭力想弥补一些什么。 余非苦涩地笑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为什么?”我抬起沉甸甸的头问。 “没什么,你去睡吧。”他看了看我,“你早就累了,可我还有很多话……以后再说吧。” 我们道了晚安,便各自准备回房去睡。朝楼上走了几步之后,我忍不住回过头来,他还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我,那种眼光,好像是从此永远也看不见我了一般。他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但是,在后来很长的日子里,我总是忍不住想起这个时候,他的这种眼光。每次想起,都会觉得心里似乎有刀子在搅动,总觉得他仿佛就永远留在了云升街六号的楼梯上,一直等着我从敞开的房门里走进去,只要我走进去,就能看到他这种眼光。 “走吧。”他轻轻对我挥了挥手。 一步又一步,302号房终于出现了。 许小冰已经睡着了,客厅里亮着灯,她的房门敞开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小心地关上门,却还是吵醒了她。 “你怎么才回来?”她睡眼朦胧地问,“弄得我都不放心睡。” “你睡吧。”我说。 “出什么事了吗?”她问。 “你睡吧。”我溜进了自己的房间,关紧房门,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天亮以后,我匆忙起床。许小冰在客厅里扫地,经过她身边时,我忽然感到莫名的颤栗,似乎身边有某种可怕的生物出现了。我不由自主地远离了许小冰,她浑然不觉,依旧埋头扫地,眼看就快要扫到我身上来时,她转了一个弯,又扫别的地方去了。她离我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厉害,当她终于掉头去别的地方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今天怎么想着扫地?”我故作轻松地问,问出这句话之后,又是一阵恐惧的颤栗--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没有回答。 我走到她身边,想要拍拍她的肩膀,然而,手举在空中,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放到她肩上--许小冰的肩膀仿佛成为一个禁忌,在我内心深处,有某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是极度危险的!一种近乎本能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我踉跄着后退了。 许小冰对我的行为视而不见,她自顾自地扫完地之后,居然在我面前换起了内衣。这在以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的,虽然都是女孩,但是我们都很注意各自的隐私,从来不在对方面前换衣服。这次她的举动十分奇怪,完全不符合常规。 “你干吗?”我忍不住提醒她我还在场。 她仍旧不理会我,脸上带着木然的表情,自顾自穿好衣服,拿着包便出门了。 许小冰怎么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时间不早了,容不得我多想,匆匆洗漱出门,走出了云升街六号。 才一走出幽黑的门洞,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扑面而来。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奇怪的气味,似乎许多猛兽和妖怪集中在一处,我忽然有些害怕走出去了。 我朝外探了探头。 明媚的春光在天地间涂抹得时厚时薄,早晨匆匆上班的人们在云升街衰朽的路面上匆匆来去,公交车来来往往--看起来都很正常,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 我小心地离开了云升街六号,将自己暴露在天空下,无所遮蔽地暴露在所有的人的目光里。 我感觉到强烈得无法躲避的恐惧,四面八方都是让我恐惧的东西,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在这种恐惧的带动下,我朝一辆刚刚停下来的公交车跑过去,刚刚冲进车门,车子便开动了。 我觉得自己掉进了野兽的巢穴。车里坐满了也站满了人,每个人都木然地看着车窗外,有些人在低声交谈,看起来仍旧一切正常--但我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这是不正常的。 恐惧从四面八方辐射过来,而我依旧不知道它从何产生,只是紧紧地贴着车内冰凉的金属柱子站着,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车子猛然摇晃了一下,车内的人都朝同一个方向倒去--我到向一个中年妇女的怀里,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倒向我的怀里,我的身体两侧和她们有了霎那间的接触,一种极度恶心和恐惧的感觉让我猛然跳了起来。 “啊!”我大叫一声之后,连忙捂住了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失态,他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站姿。 但我已经恐惧得无法自已。 我发现自己害怕的正是他们,这些包围着我的人们,他们身上有某些东西让我感到恐惧。 那是什么呢? 车子刚一停下来,我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车,整整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赶到了公司。 公司里的同事们都在埋头工作,我极力压抑住自己心头的恐惧,勉强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对面小耿的双腿从桌子底下伸过来,像树枝一样叉在我的桌子底下,让我胆战心惊,wωw奇q i s h u 9 9書com网生怕碰倒这双让我害怕的某个动物的脚……啊?这分明是小耿的腿,我怎么会认为是某个动物?然而,他们所有的人,的确都向动物般充满了攻击性,像鬼魅一样的暗藏着杀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让我害怕,我像惊弓之鸟,随时都会吓得跳起来,汗水出了一重又一重,整个上午,我都如坐针毡。 而全公司的人没有一个注意到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小耿,出什么事了?”我低声对小耿道,“大家好像都不对劲呢?” 小耿从我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一块橡皮,却对我的话毫无反应,就好像没听到我在说什么一样。 就好像没有看到我一样。 我心中一沉。 余非说过,我们这种人,到了第三阶段的时候,就会被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莫非我已经到了第三阶段?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无比绝望,我故意在人们面前走来走去--要知道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现在,和他们每一次近距离接触,都让我感到由衷的恐惧。然而,即使是冒着这样大的恐惧,也丝毫没有收获--没有任何人看到我。 他们果然都看不到我了。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冷汗滴下来,地板砖上很快就变得湿漉漉的。我觉得头脑里轰隆隆直响,摇晃着站起来,在公司里搜寻了一遍,这才发觉,所有我用过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原本属于我的办公桌上,也写上了别人的名字…… 公司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他们的记忆里也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飘一样离开了公司,飘飘荡荡地在街上走着,躲避着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既害怕他们,又渴望他们。远远的,我看见爸爸妈妈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里走出来,我大声哭喊着朝他们跑过去,可是他们的眼光连扫也不朝我扫一样,我抱着他们的腿--抱着他们的腿时,我全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抱住的是什么凶狠的野兽,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恐惧,我仍旧紧抱着他们不放,将眼泪擦在他们身上,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看我一眼。 他们一个眼光也没有施舍给我,尽管我抱着他们的腿让他们行动艰难,他们却依旧朝前走着,丝毫不理会我,就好像我不是他们最心疼的女儿,就好像我只是一坨粘在他们鞋底的垃圾! 我终于被他们甩开了。 在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头,我嚎啕大哭,在地上打滚,将自己的衣服弄得肮脏无比--反正我不需要顾及形象了,反正,没有任何人会看到我,没有任何人会在意我。 我持续不断地哭着,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叫醒。 是许小冰的声音,她在门外大声问道:“江聆,你怎么了?” 我慢慢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大声哭泣着,心头仿佛哽着一团铁块,盘绕着一种坚硬的痛楚,被子已经湿了很大一团。我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慢慢坐起来,看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之后,耳朵里听到许小比叫我的名字,感到异常亲切,又觉得无比轻松--原来那只不过是个梦! 可是那个梦很快就会变成现实了!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你快出来!”许小冰擂门擂得更凶了。 我没有理会她,独自哭了好一会之后,用被子擦干眼泪,这才起身打开了门。许小冰询问的脸出现在面前,我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你真的有些不对头,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我摇了摇头。 我不光想拍她的肩头,还想像小猫一样蹭她的胳膊。忽然之间,能够与人亲密的接触也变成一种幸福,这种幸福在我手中,就像《驴皮记》里的那块驴皮,正越来越薄,薄得透出了亮光。 “我上班去了,有事打电话给我。”许小冰狐疑地看着我,慢慢退出了房门。 看看时间,我也该去上班了,但我一动也不想动,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假如我永远也不去上班,是不是就永远也不会被人忘记?现在还来得及吗?我头脑里那个功能区,是不是已经将信号发送出去了?想到这个,我站了起来,蹬蹬蹬走到楼下,敲了敲202号房敞开的房门。 余非走了出来,仔细看了看我:“你找我?” “功能区的信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出去的?”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我急忙问道。 “什么意思?”他疑惑地看着我,“你哭过?” “我的意思是说,”我掠了掠额头上乱糟糟的刘海,“现在,我的功能区是不是已经开始发射信号了?”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摇了摇头,“这一点他们现在还没有弄清楚,谁也说不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功能区就开始发射信号了。也许那些信号在你的潜伏期就已经发射出去了,也有可能更晚,但不会更早。没法确定你的信号现在是不是已经发出去了。” “哦。”我点了点头,便自己上楼了。 “啊!”我大叫一声之后,连忙捂住了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失态,他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站姿。 但我已经恐惧得无法自已。 我发现自己害怕的正是他们,这些包围着我的人们,他们身上有某些东西让我感到恐惧。 那是什么呢? 车子刚一停下来,我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车,整整走了两个多小时,才赶到了公司。 公司里的同事们都在埋头工作,我极力压抑住自己心头的恐惧,勉强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对面小耿的双腿从桌子底下伸过来,像树枝一样叉在我的桌子底下,让我胆战心惊,生怕碰倒这双让我害怕的某个动物的脚……啊?这分明是小耿的腿,我怎么会认为是某个动物?然而,他们所有的人,的确都向动物般充满了攻击性,像鬼魅一样的暗藏着杀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让我害怕,我像惊弓之鸟,随时都会吓得跳起来,汗水出了一重又一重,整个上午,我都如坐针毡。 而全公司的人没有一个注意到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小耿,出什么事了?”我低声对小耿道,“大家好像都不对劲呢?” 小耿从我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一块橡皮,却对我的话毫无反应,就好像没听到我在说什么一样。 就好像没有看到我一样。 我心中一沉。 余非说过,我们这种人,到了第三阶段的时候,就会被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莫非我已经到了第三阶段?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无比绝望,我故意在人们面前走来走去--要知道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现在,和他们每一次近距离接触,都让我感到由衷的恐惧。然而,即使是冒着这样大的恐惧,也丝毫没有收获--没有任何人看到我。 他们果然都看不到我了。 @奇@我颓然地坐在地上,冷汗滴下来,地板砖上很快就变得湿漉漉的。我觉得头脑里轰隆隆直响,摇晃着站起来,在公司里搜寻了一遍,这才发觉,所有我用过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原本属于我的办公桌上,也写上了别人的名字…… @书@公司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他们的记忆里也没有我的位置了! @网@我飘一样离开了公司,飘飘荡荡地在街上走着,躲避着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既害怕他们,又渴望他们。远远的,我看见爸爸妈妈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里走出来,我大声哭喊着朝他们跑过去,可是他们的眼光连扫也不朝我扫一样,我抱着他们的腿--抱着他们的腿时,我全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抱住的是什么凶狠的野兽,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恐惧,我仍旧紧抱着他们不放,将眼泪擦在他们身上,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看我一眼。 他们一个眼光也没有施舍给我,尽管我抱着他们的腿让他们行动艰难,他们却依旧朝前走着,丝毫不理会我,就好像我不是他们最心疼的女儿,就好像我只是一坨粘在他们鞋底的垃圾! 我终于被他们甩开了。 在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头,我嚎啕大哭,在地上打滚,将自己的衣服弄得肮脏无比--反正我不需要顾及形象了,反正,没有任何人会看到我,没有任何人会在意我。 我持续不断地哭着,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叫醒。 是许小冰的声音,她在门外大声问道:“江聆,你怎么了?” 我慢慢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大声哭泣着,心头仿佛哽着一团铁块,盘绕着一种坚硬的痛楚,被子已经湿了很大一团。我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慢慢坐起来,看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之后,耳朵里听到许小比叫我的名字,感到异常亲切,又觉得无比轻松--原来那只不过是个梦! 可是那个梦很快就会变成现实了!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你快出来!”许小冰擂门擂得更凶了。 我没有理会她,独自哭了好一会之后,用被子擦干眼泪,这才起身打开了门。许小冰询问的脸出现在面前,我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你真的有些不对头,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 我摇了摇头。 我不光想拍她的肩头,还想像小猫一样蹭她的胳膊。忽然之间,能够与人亲密的接触也变成一种幸福,这种幸福在我手中,就像《驴皮记》里的那块驴皮,正越来越薄,薄得透出了亮光。 “我上班去了,有事打电话给我。”许小冰狐疑地看着我,慢慢退出了房门。 看看时间,我也该去上班了,但我一动也不想动,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假如我永远也不去上班,是不是就永远也不会被人忘记?现在还来得及吗?我头脑里那个功能区,是不是已经将信号发送出去了?想到这个,我站了起来,蹬蹬蹬走到楼下,敲了敲202号房敞开的房门。 余非走了出来,仔细看了看我:“你找我?” “功能区的信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出去的?”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我急忙问道。 “什么意思?”他疑惑地看着我,“你哭过?” “我的意思是说,”我掠了掠额头上乱糟糟的刘海,“现在,我的功能区是不是已经开始发射信号了?”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摇了摇头,“这一点他们现在还没有弄清楚,谁也说不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功能区就开始发射信号了。也许那些信号在你的潜伏期就已经发射出去了,也有可能更晚,但不会更早。没法确定你的信号现在是不是已经发出去了。” “哦。”我点了点头,便自己上楼了。 33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去上班。我想,也许他们都还没有接收到我头脑里的信号,也许遗忘的机制还没有启动,只要我永远不和他们见面,他们就永远不会忘记我。在这几天里,陆续有人打电话过来问候,|Qī|shu|ωang|我一边接电话一边凄凉地想:也许今后,我就只能通过电话和网络与这个世界交往了。然而,这样也足够了,总比被人彻底遗忘更好。我像鸵鸟一样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许小冰和余非之外,谁也不见。欧阳曾经来过两次,他在门外大声地敲门,我都没有回答。 我最不想见到人,除了爸爸妈妈之外,就是他了。 越是靠近,就忘记得越快。当他敲门的时候,我害怕得发抖--我不知道,门外和门内的距离,是否可以阻挡脑电波的穿越,所以我不仅仅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还用棉被包住了脑袋,直到敲门声停止。 余非经常来看我,他常常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抱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种强烈的思念所控制,像犯了毒瘾一样地抖个不停。 “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说。 我也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就算我可以忍受孤独,却没办法忍受思念。我常常感觉到思念像石油一样从每个毛孔中冒出来,带着毛簌簌的触角--思念让我全身发痒。最难受的时候,我用指甲将身体抠得一道道全是红色的痕迹,或者就将自己泡在冷水中--但是这一切都没用,思念像荒草,你越不搭理它,它越是疯长。 “你坚持不了的。”余非说。 “你要鼓励我。”我说。 余非的确是常常鼓励我,整个白天他都陪在我身边,要不是有他的鼓励,也许我早就冲出去上班了。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思念对人的折磨竟然可以如此厉害,从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脸,它已经不再像我的脸了,瘦得可怕之外,整个面部的表情都充满了沧桑,这还是原来的我吗? 许小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对我变得格外的温柔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没有对我发过火。她对我越好,我心里就越难受,甚至有些怨恨:为什么不早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在我快要被你忘记的时候,才显得这么善良?她越对我好,以后对我的忘记也就越彻底--许小冰肯定会是第一个忘记我的人,我宁可她一直都那么怒气冲冲地对我,这样我就不会有太多的遗憾。 这样的封闭生活大概持续了五、六天,有一天,余非在我身边安慰我的时候,他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脸色变得惨白,望着我,什么也不说。我朝他走过去,想要问他是怎么回事,谁知道,我越朝他走近,他就越是显得害怕,最后,他终于大叫一声,从我的屋子里跑了出去。 他的神情让我想到了梦中的自己,我知道,他终于走到了第三阶段了。 后来的两天里,我再也没有看见他。我自己一个人是无法抵受住心头的思念的,第三天的早晨,我穿好衣服,带着包下楼,准备去上班。经过202号房门的时候,看着敞开的房门,我停了下来。 余非还在这里吗? 尽管知道他肯定已经离开了--第三阶段的人是没法和别人住在一起的--但是,我仍旧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推开了那道门。 门后面是一间空荡荡的客厅,一个旧的电视机柜靠墙放着,上面摆着一台21吋的电视机,客厅中央放着一把木头椅子,这就是全部家具。我站在门口,正在迟疑着,一个老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穿着花睡衣从里面一间房里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很快热情地招呼:“你找我?”他的声音里充满期待。 “不是。”我摇了摇头,便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余非肯定已经不在那里了。不知为什么,202号房间给我一种坟墓般的感觉,在那里面,时光好像凝固了,凝固的时光将屋外的一切完全阻隔,令人感到窒息。 我踉跄着跑下了楼。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神色如常,随着时间朝夏季推进,春天的光线的越来越成熟,如同少年唇角柔嫩的绒毛,渐渐地显露出一点粗犷的味道。这副景色和我梦中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以至于我有好一阵子不敢迈步,怀疑自己已经梦境成真。 一路上都觉得忐忑不安,从其他人的眼光中,我发现自己的存在,这让我稍微安心了点。在车上,我从车窗朝外看着人群,揣测余非的去向--他肯定不会在这样密集的人群中,现在的他,心中一定充满了对人类的恐惧,同时也在渴望着亲近人类,这种感觉我知道的,那是一种好像要将人撕成两半的痛楚。这个时候,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可是我又一次让他偷偷消失了,从头到尾,我都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回想起他跟我说过的那些往事,觉得自己已经衰老不堪。 当我出现在公司时,同事们都围了上来,问长问短。我微笑着回应他们的关心,眼角湿漉漉的似乎要流出眼泪来,连忙抑制住了。我无比珍惜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笑脸,每一句话,都被我在心里反复琢磨,要将它们牢牢记住,好成为以后漫长寂寞岁月的回忆。 人们散去之后,欧阳走了过来。 “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说,“出事了?” 我摇了摇头。 没错,我的确是变了一个人,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江聆了--我永远都不会是以前的江聆了。 整个上午,欧阳都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中午的时候,他提议我们一起出去吃午饭,被我拒绝了。看到他不解的目光,我假装注视着电脑屏幕,装出很忙碌的样子。 “江聆,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去呀!”徐阿姨用胳膊肘推着我。 我笑了笑,装出更加忙碌的样子。 不光是对欧阳,对所有的人,我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他们仍旧在我身边,我却觉得他们不再属于我,仿佛我们是在不同的时光里,他们属于过去,并且永远停留在过去,流向未来的那条时光中,只有我独自行走。这种感觉让我对一切的关怀都有虚幻之感,尤其是对欧阳,他的关心竟然让我有悚然之感,似乎冥冥中有些什么在故意捉弄我,要我接受这种关心,然后彻底失去他们。 “你到底怎么了?最近一直古里古怪的!”欧阳小声发脾气道。我注意到他手里正在撕着些什么,心头猛然一跳,顾不得他说的是什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东西--那正是属于我的一份文件,落款处还有我的签名。 已经开始了吗?他已经开始销毁我的资料了吗?我的心口似乎忽然敞开了一道口子,冰冷的风不断灌进去,让我的五脏六腑都因为寒冷而打颤了。 “你干吗撕了它?”我几乎是悲愤地对欧阳吼道。  欧阳震惊地看着我,过了半晌才道:“这份已经作废了,你不是重新做了一份吗?你看!”他从自己桌上拿了一份完整的文件给我,我扫了一眼,这才想起来,早晨的时候的确曾经打过一份文件的草稿给他,后来正式的文件出来,草稿自然是必须销毁了。看来是我多心了,事情还没有开始。我嘘了一口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擦了擦眼角流出来的眼泪。 一连几天都这样,我异常珍重地过着我的日子,因为过于珍重,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我的不自然,而我毫无办法。上班的时候,我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感受到回家的冲动,对于父母和其他亲人的思念疯狂滋长着,我只好躲在厕所里,用手指将自己的大腿捏得青一块紫一块--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我也常常寻找顾全的踪影,但是他好像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几天之后的一天,下班的时候,我照例拒绝欧阳送我,独自乘车走了。车子经过望月小学那条路的时候,我朝那边望了望--这期间我曾经去过望月小学,那栋旧楼已经被彻底拆除了,栖息在旧楼上的孩子们,现在也不知道流浪到什么地方了奇+shu$网收集整理。这个世界总是有许多这样流浪的消失者或者非消失者,他们像孤魂野鬼一样飘荡。余非曾经告诉我,每一栋旧楼都会成为第三阶段的消失者们的栖息地,人们远远地看到那些旧楼里有人影晃动,便产生了闹鬼的传闻。据他说,我在原来公司宿舍对面见到的那栋闹鬼的荒宅,里面住的并不是鬼,而是一些无法被人看见的消失者,起先是别人,后来是他,他走后又是别人,总是一些被遗忘的人们,住在那些被遗忘的地方。现在,望着望月小学的方向,想到那栋旧楼,继而想到了余非--余非现在住在哪栋被废弃的房子里呢? 下车的时候,我依旧想着余非的事情,因为想得太入神,以至于当余非真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他就在我的眼前,而是以为那不过是我脑海中的幻影。过了几秒钟,我回过神来,看到那个人影正晃荡着慢慢远去,忍不住大叫一声:“余非!” 他身体猛然一震,缓缓地回过头来。几天不见,他瘦了很多,皮肤仿佛也变黑了。他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费力地想了很久,才迟疑地问:“你是……江聆?” 我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呢?一直以来都是我忘记了余非,他怎么会忘记了我呢?我感到强烈的恐慌。 他依旧迟疑地望着我,想了很久,才露出一丝苦笑:“差点就忘记你了,”他强调了一句,“只差一点点了。” “怎么回事?”我想朝他走过去,被他制止了。他朝我作了个手势,我们便一前一后地朝前走去,中间始终隔着几米的距离,中途遇到有人经过他的身边时,他总是及时地闪开。 我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我:“现在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什么?”我心跳得厉害。 “你曾经问过我,第三阶段是不是最后一个阶段,”他说,“那个时候我没告诉你真话,因为我想,应该给你保留一点希望。可是现在,我自己进入了最后一个阶段,不能不告诉你了--你应该有权知道这个。” “什么?”我的眼睛疼了起来,头脑中有某种巨大的压力使得它朝外突出。 “第三阶段之后,还有一个阶段。”他低着都说,手指头在墙壁上抠来抠去,指甲缝里很快便被深绿色的苔藓填满了,“这大概是最后一个阶段吧。这个阶段,消失者本人,会逐渐忘记自己记得的一切,最后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了。” “一切?”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嗯。”他用力掰下一大块苔藓,扔在地上踩来踩去。 我觉得心头被愤怒所填满--究竟要捉弄我们到什么地步?全世界都忘记了我们,这样还不够;全世界都对我们视而不见,这样还不够;那个冥冥中的主宰,它要让我们自己也忘记了自己--必须要这么彻底吗? “为什么会这样?”我气得哭了起来,狠狠地瞪着余非,仿佛他就是这一切的主谋,“为什么我们要经受这些事情?” 他苦涩地笑着:“关于这个,也有一种说法。” “什么说法?”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对于这种现象的研究,分为好几个方向,医学的解释只是其中一个方向,还有一些社会学家也参与来研究,他们对这种事的解释,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而来的。他们的说法是,人生来就具有自然性和社会性,自然性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而社会性,则是指社会意义上的人类。通常人们的死亡,是指自然生命的消失,但是,自然生命的消失,并不表示人的社会生命也随之消失,因为他的社会关系依旧存在,他在社会中依旧保持着所谓社会人的地位--那些研究者认为,人的社会性,实际上是人类的另一种生命。这种生命以符号的形式存在,譬如人的身份证、毕业证、和其他人的关系等等,都是一个人社会生命的组成部分,假如这一切都消失了,那么人的社会生命也就消失了,这实际上是人类的另一种死亡方式--通常人们都只注意到自然生命的消逝,对于社会生命的丧失并没没有引起重视。而事实上,自从有人类社会以来,在人类的自然生命消失之后,社会生命也总是随之消失了。古往今来出现了多少人类,但是到今天,人们记住的有几个呢?大部分人的社会生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了,即使是流传到今天的某些大人物,我们所记住的,也只不过是关于他们社会生命的记录--他们的社会生命依存于他们时代,以及那个时代与他们相关的其他人,随着那个时代和相关人员消失,他们的社会生命也就消失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第一次听说这种论调,头脑仿佛变得迟钝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一生中可以死两次,一次是自然死亡,一次是社会死亡?而现在,我们所经历的,就是这两种死亡中的第二类,也就是社会死亡?” “是的。”他在几米开外深深地望着我,“你觉得哪一种死亡更加可怕?”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自然死亡中感到难受的是活着的人,而第二类死亡中,最难受的,只怕还是我们这些死者吧?”第一次用“死者”来称呼自己,我打了一个寒噤--多么可怕的称呼。然而,又是多么恰当的称呼,没有了和这个社会的联系,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即便是自然死亡,也无法让人消失得如此彻底吧?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疑惑不解,“自然死亡是因为疾病或者伤痛,社会性的死亡又是因为什么引起的呢?” “不知道。”他苦笑道,“连那些研究者也不懂,有人说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导致关系的死亡,最终造成了社会死亡;也有人说,是因为社会生命存在需要的符号太多,使得符号系统越来越脆弱、人对符号系统的依赖性越来越大,所以社会性死亡也就逐年增多……各种说法都很多,而最为广泛流传的一个说法是,我们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它符合生命的一切特征,有产生、发展、消亡的过程,有新陈代谢等等。他们认为,组成社会的社会关系,就像是人体的一个个细胞,人体需要新陈代谢,社会也同样需要,新陈代谢的结果是,一部分细胞死亡,新的细胞生长出来;社会的新陈代谢,就是让一部分社会关系消亡,从而不断发生新的社会关系--在所有的社会关系中,人类就像是细胞核,成为关系的核心。所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和你都是‘社会’这个巨大生命上新陈代谢淘汰下来的细胞核?” “嗯,就是这样。”他无可奈何地笑着,也许是看到我愤愤不平的神色,他又补充道:“自古以来,社会自身不是一直都在新陈代谢吗?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话不就是说的这个?自然界的进化是通过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积累起来的,社会的进化,也是通过人的社会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积累而成,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没错。我的社会生命即将死亡,我和余非已经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人,我们都被我们组成的这个社会淘汰了,社会不再需要我们了!我越想越觉得愤怒和悲哀,却又不知该将这种情绪向什么地方宣泄。而余非的神情远比我要平静,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功能区影响了他的大脑,他神情似乎有点木然。 “还有别的解释吗?”我问他。 “当然,还有……”他又准备说什么,被我猛然打断了:“闭嘴!” 这太可笑了。 我本来以为他所说的功能区的解释就是唯一的正确的解释,谁知道这种事情竟然有这么多个版本的原理,我应该相信哪一个?也许没有任何解释是正确的,也许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而原因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得到什么结果。 “你确定你现在真的是最后一个阶段吗?”我几乎是咄咄逼人地问他。 “不确定,”他摊了摊手,“这只是已知的最后一个阶段,说不定还有些变化是我们也没法看到的……” 更加可笑了,我冷笑一声:到头来什么也不能确定。 “好了,别管什么解释不解释了,这到底是不是最后一个阶段也不重要,你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办法让我们恢复正常?”我不耐烦地问--我感到自己越来越不耐烦了,事情怎么变成了这种模样?我真的搞不懂了。 余非摇了摇头:“除非是死,死了以后,功能区停止作用,虽然不能恢复我们在别人头脑里的记忆,但是至少能让别人看到我们的尸体。” 除非是死?可是我要别人看到我的尸体干什么?我想起流芳湖里的那具女尸,她活着时向人求救,谁也听不见,在她死了之后,人们为了寻找她的身份四处奔忙,但是那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一具尸体是没有感觉的,她不需要什么社会身份,如果我只有死后才能被人认识,那种认识对我有什么意义?我忽然强烈嫉妒那些自然生命消逝的人们,他们就这么死了,在人们都记得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死了,那是对他们社会生命多大的浪费呀,如果多余的社会生命可以转移该多好? 我想象中有一个可怜的自己,在坟墓中走来走去,对着死者的幽灵伸手乞讨:“施舍一点社会关系给我吧,求求你!”想到这个我打了个寒噤--叫我如何去告诉我的妈妈?她将永远看不见也记不住活着的女儿,但是,妈妈,你别难过,至少你可以看到女儿的尸体--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我沉浸于自己的愤怒之中,完全忘记了余非的存在。他等了一会,慢慢地转身走了。他拖沓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连忙抬起头来叫住他:“等等!” “什么?”他转过头来,充满恐惧地望着我,满眼都是警惕的神情,“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我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他神色迷惘地望着我--看来他是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面对余非,我感到天地之间都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四周仿佛一时变成了灰色,而余非是这灰色之中最无辜的透明。 “我是谁?”他喃喃地问了两声,继而惊恐地抱着头原地打转,目光在墙上、地上和天上扫来扫去,仿佛要在这无所不在的一切中寻找出他自己的身份来,“我是谁?我是谁?”他朝四面八方喊着,遥远的地方有人侧目而望。 “你是余非!”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冲上去抱住了他--我无法相信,几分钟前他还那么完整地复述了其他人所说的那些原理,现在却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那么究竟那些原理是真的由那些人研究出来的,还是只是他自己的想象、如同陈静对她海员丈夫的想象一样?不确定,一切都不确定,唯一真实的是他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身体。这种恐惧并不是来自于他对自己的遗忘,而是来自于我的拥抱,他很快就用力将我推开,摇着头后退:“我的社会生命彻底死了--我是谁?江聆,你说,我到底是谁?”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发足狂奔起来,我用尽了力气去追,却再也没有看见他,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你是余非,你要记住自己是余非!” 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他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依旧新鲜,这个人却不见了。 我终于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余非忘记了自己,却还没有忘记我是谁,到最后一刻他还记得我,我觉得我有义务记住他,即使不记得他以前的事,至少要记住他的名字,直到我将自己忘了,也不能忘了他,我要最后一个忘记他--这是我应该为他做的事情。人们总应该要记住一些事情,就算余非作为一个社会人完全消失了,我也要记住他。即使是孟玲,也有一个租书店老板记得她,我的余非--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属于我的--我的余非也该有个人牢牢记住。 他最后仍旧不能忘记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他的社会生命。这个事实让我为他感到心痛--他的社会生命竟然让他如此牵挂,这件事给他造成的伤害有多么重,是显而易见的。谁能承受这样的损失呢?人类天生就是孤独的动物,却又最害怕孤独,这么长久的的孤独,一定早已将余非的心烙穿了吧? 我坐在地上想了很久,四周不断有人经过,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感到羞涩不已,然而,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很快就不会记得我,连同我曾经这么丢脸地坐在地上哭泣的事情,也会彻底忘记。能够被人当怪物一样看待,在我看来,也是一种福气,而我们这样的社会死亡者,是没有这种福气的。  “我不知道。”我喃喃道,“自然死亡中感到难受的是活着的人,而第二类死亡中,最难受的,只怕还是我们这些死者吧?”第一次用“死者”来称呼自己,我打了一个寒噤--多么可怕的称呼。然而,又是多么恰当的称呼,没有了和这个社会的联系,这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即便是自然死亡,也无法让人消失得如此彻底吧?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疑惑不解,“自然死亡是因为疾病或者伤痛,社会性的死亡又是因为什么引起的呢?” “不知道。”他苦笑道,“连那些研究者也不懂,有人说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导致关系的死亡,最终造成了社会死亡;也有人说,是因为社会生命存在需要的符号太多,使得符号系统越来越脆弱、人对符号系统的依赖性越来越大,所以社会性死亡也就逐年增多……各种说法都很多,而最为广泛流传的一个说法是,我们的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它符合生命的一切特征,有产生、发展、消亡的过程,有新陈代谢等等。他们认为,组成社会的社会关系,就像是人体的一个个细胞,人体需要新陈代谢,社会也同样需要,新陈代谢的结果是,一部分细胞死亡,新的细胞生长出来;社会的新陈代谢,就是让一部分社会关系消亡,从而不断发生新的社会关系--在所有的社会关系中,人类就像是细胞核,成为关系的核心。所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和你都是‘社会’这个巨大生命上新陈代谢淘汰下来的细胞核?” “嗯,就是这样。”他无可奈何地笑着,也许是看到我愤愤不平的神色,他又补充道:“自古以来,社会自身不是一直都在新陈代谢吗?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话不就是说的这个?自然界的进化是通过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积累起来的,社会的进化,也是通过人的社会生命的死亡和新生积累而成,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没错。我的社会生命即将死亡,我和余非已经是社会意义上的死人,我们都被我们组成的这个社会淘汰了,社会不再需要我们了!我越想越觉得愤怒和悲哀,却又不知该将这种情绪向什么地方宣泄。而余非的神情远比我要平静,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功能区影响了他的大脑,他神情似乎有点木然。 “还有别的解释吗?”我问他。 “当然,还有……”他又准备说什么,被我猛然打断了:“闭嘴!” 这太可笑了。 我本来以为他所说的功能区的解释就是唯一的正确的解释,谁知道这种事情竟然有这么多个版本的原理,我应该相信哪一个?也许没有任何解释是正确的,也许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而原因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会得到什么结果。 “你确定你现在真的是最后一个阶段吗?”我几乎是咄咄逼人地问他。 “不确定,”他摊了摊手,“这只是已知的最后一个阶段,说不定还有些变化是我们也没法看到的……” 更加可笑了,我冷笑一声:到头来什么也不能确定。 “好了,别管什么解释不解释了,这到底是不是最后一个阶段也不重要,你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办法让我们恢复正常?”我不耐烦地问--我感到自己越来越不耐烦了,事情怎么变成了这种模样?我真的搞不懂了。 余非摇了摇头:“除非是死,死了以后,功能区停止作用,虽然不能恢复我们在别人头脑里的记忆,但是至少能让别人看到我们的尸体。” 除非是死?可是我要别人看到我的尸体干什么?我想起流芳湖里的那具女尸,她活着时向人求救,谁也听不见,在她死了之后,人们为了寻找她的身份四处奔忙,但是那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一具尸体是没有感觉的,她不需要什么社会身份,如果我只有死后才能被人认识,那种认识对我有什么意义?我忽然强烈嫉妒那些自然生命消逝的人们,他们就这么死了,在人们都记得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死了,那是对他们社会生命多大的浪费呀,如果多余的社会生命可以转移该多好? 我想象中有一个可怜的自己,在坟墓中走来走去,对着死者的幽灵伸手乞讨:“施舍一点社会关系给我吧,求求你!”想到这个我打了个寒噤--叫我如何去告诉我的妈妈?她将永远看不见也记不住活着的女儿,但是,妈妈,你别难过,至少你可以看到女儿的尸体--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 我沉浸于自己的愤怒之中,完全忘记了余非的存在。他等了一会,慢慢地转身走了。他拖沓的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连忙抬起头来叫住他:“等等!” “什么?”他转过头来,充满恐惧地望着我,满眼都是警惕的神情,“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我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他神色迷惘地望着我--看来他是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面对余非,我感到天地之间都被巨大的悲伤所笼罩,四周仿佛一时变成了灰色,而余非是这灰色之中最无辜的透明。 “我是谁?”他喃喃地问了两声,继而惊恐地抱着头原地打转,目光在墙上、地上和天上扫来扫去,仿佛要在这无所不在的一切中寻找出他自己的身份来,“我是谁?我是谁?”他朝四面八方喊着,遥远的地方有人侧目而望。 “你是余非!”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冲上去抱住了他--我无法相信,几分钟前他还那么完整地复述了其他人所说的那些原理,现在却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那么究竟那些原理是真的由那些人研究出来的,还是只是他自己的想象、如同陈静对她海员丈夫的想象一样?不确定,一切都不确定,唯一真实的是他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身体。这种恐惧并不是来自于他对自己的遗忘,而是来自于我的拥抱,他很快就用力将我推开,摇着头后退:“我的社会生命彻底死了--我是谁?江聆,你说,我到底是谁?”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发足狂奔起来,我用尽了力气去追,却再也没有看见他,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你是余非,你要记住自己是余非!” 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他在墙壁上留下的痕迹依旧新鲜,这个人却不见了。 我终于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余非忘记了自己,却还没有忘记我是谁,到最后一刻他还记得我,我觉得我有义务记住他,即使不记得他以前的事,至少要记住他的名字,直到我将自己忘了,也不能忘了他,我要最后一个忘记他--这是我应该为他做的事情。人们总应该要记住一些事情,就算余非作为一个社会人完全消失了,我也要记住他。即使是孟玲,也有一个租书店老板记得她,我的余非--我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属于我的--我的余非也该有个人牢牢记住。 他最后仍旧不能忘记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他的社会生命。这个事实让我为他感到心痛--他的社会生命竟然让他如此牵挂,这件事给他造成的伤害有多么重,是显而易见的。谁能承受这样的损失呢?人类天生就是孤独的动物,却又最害怕孤独,这么长久的的孤独,一定早已将余非的心烙穿了吧? 我坐在地上想了很久,四周不断有人经过,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感到羞涩不已,然而,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很快就不会记得我,连同我曾经这么丢脸地坐在地上哭泣的事情,也会彻底忘记。能够被人当怪物一样看待,在我看来,也是一种福气,而我们这样的社会死亡者,是没有这种福气的。 34 “发工资了没有?” “发了。” “够用吗?要不要我给你打钱过去?” “够了。”我努力吞下一口泪水道。 “要多吃点东西,没有感冒吧?” “ 嗯。” ……… 妈妈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从来不会忘记,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是读书还是工作,只要我不在她身边,每天都会有一个电话。自从余非失踪之后,是妈妈每天的电话支持着我,让我勉强抵受这毒品般作祟的思念。我努力让自己停留在南城--我离家乡越远,就离母亲越近。 这样的努力是异常辛苦的,我已经瘦了整整一圈,衣服穿起来都有些晃荡了。欧阳总怀疑我有什么病,几次提议要带我去医院,都被我拒绝了。我在恐惧中等待着他们销毁我的存在的一切,而这一天迟迟不来,我却被恐惧折磨得形销骨立。这种感觉,大概只有那些被宣判了死刑的绝症患者才能体会--啊,不对,或许应当说,是那些具有极强传染性的绝症患者才能体会--我们都知道自己即将死亡,都这么渴望亲近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却又偏偏只能远离……我感到头顶上悬挂着一柄斯摩棱克斯之剑,那把剑悬于一丝,随时都会落下,将我和我的生活斩得粉碎,碎得连渣滓也不留下。 我常常会看到那些和我一样的人,他们处于不同的阶段,有着相同的寂寞。我们知道彼此是同类,却从来不肯互相亲近--假如必然要互相忘记,那又何必亲近呢?相识之后再相忘,还不如从来不认识,明知会要忘记,强行去相交相识,只是徒增遗憾而已。 欧阳当然不会知道我这种想法,他常常疑惑而担心地看着我,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不忍心。但我知道,总会过去的,他已经忘记了别人,我自然也不能幸免。 我像冰山上最后的幸存者,贪婪地享受着最后的清凉,却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熊熊火焰包围了我所在的最后一块浮冰,冰面在迅速缩小,越来越小……我将再无立足之地。 我常常会想起李云桐、余非、孟玲……所有那些不幸和我同一命运的人,我们都被这个社会抛弃了,作为一个暂未消失的幸存者,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回想他们的一切--总该留下点什么吧?总该有人记住这一切吧? 总不能消失得如此彻底吧?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嘀嗒,嘀嗒,嘀嗒,我能感觉到它锋利的尖端一圈又一圈地从我面前划过,每次我都以为它就要划破我的面颊了,而每次它都只是贴着我汗毛擦过。 嘀嗒,嘀嗒,嘀嗒。 不知不觉,夏天快到了,我仍旧在垂死挣扎着,如果不是因为某个人的到来,我会继续垂死挣扎下去,直到我的社会完全将我抛弃。只要我还没有走到最后一个阶段,我就永远不回家,这样就每天都能接到妈妈的电话了。我已经打算好了,在我成为一个看不见的人之后,就立即回家,否则……每当想起这个我都觉得心颤:否则我忘记了妈妈,妈妈却还记得我,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假如我来不及回到家中就已经忘记了回家的路怎么办?这个想法总让我有立即回家的冲动,又总是被我强行抑制住了。 这样的折磨每天都在继续,直到那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某个夜晚,许小冰和我正在看电视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许小冰对我的温柔态度随着我持续的不正常状态而消失了,她又变得烦躁易怒起来,常常抱怨我拖累了她。我只是默默听着,并不反驳--我想,就连这样的责骂也是珍贵的。 失去以后才觉得可贵,孟玲早就这么告诉过我们,现在我知道了,而许小冰还不知道。 敲门声响起时,许小冰正在骂着电视里某个讨厌的角色。我起身打开了房门,门口是一个黑黑瘦瘦的男人,一双沉默的眼睛望着我,不等我说话,他便打算从我身边走过去。我伸手拦住了他:“你找谁?” 我的手刚刚碰到他的手臂,他便露出极其恐惧和诧异的神色,朝后一跳,呆呆地望了我好一阵,才道:“许小冰在吗?” “许小冰,找你的!”我一边对许小冰喊着,一边让他走进来。他小心地经过我身边,仍旧带着那种莫名的恐惧,这让我心中一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谁?”许小冰站了起来,目光茫然地看着我。她的眼光分明从那人身上掠过,却不作丝毫停留,轻轻地滑了过去,仿佛那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猛然望定了那男人,张大了嘴。他对着我苦笑了一下:“她看不见我。” “你是谁?”我问。 “你在跟谁说话?神经兮兮的。”许小冰没好气地道。我和那男人望了她一眼,同时露出一个苦笑。我朝他示意一下,我们走出302号房,走到了云升街六号的天台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条云升街,黑沉沉的街道在灯光里起伏,风迎面而来,带着城市上空潮湿的气味。我们俯在栏杆上朝下望了许久,那男人终于开口了:“我是裴宣,不知道许小冰玉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裴宣?她跟我说过。”我恍然大悟,猛然想起,许小冰曾经跟我说过,她向其他的同学提到裴宣,那同学却丝毫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当时我们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才知道,原来裴宣竟然也已经是一个社会意义上的死者。 “看你都神情,大概已经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了?”他问。 “嗯。” “我本来不想来见许小冰,”他望着远方说,“说起来,许小冰其实很可怜,她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都一个一个这么被她忘记了,而她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个孤儿。” “你说什么?”我全身一震,“许小冰难道不是孤儿?” “她当然不是孤儿。”裴宣叹息着道,“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小的时候,她本来是生活得很幸福的,后来,先是她爸爸,接着是她妈妈,后来是哥哥姐姐和其他的亲朋好友,一个又一个人,就这样,像我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被人忘记了。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那么多亲人,还以为自己天生就是这么孤单--后来她还有了些新朋友,可是她非常倒霉,每个和她交往的朋友,总是会被人忘记。渐渐的,她的性格变得十分孤僻了,我想你大概也感觉到了--你不要怪她,任何人像她这样,都难免变得孤僻。” 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消息而惊讶了,但是,许小冰的身世的确让我感到意外。怪不得她性格如此古怪,怪不得她从来不跟任何人打电话--因为她没有任何亲人和朋友。她是孤独的,并且以为自己天生就这么孤独,假如我的悲剧在于我被人忘记了还不肯忘记别人,那么,许小冰的悲剧则在于,在她身上经历了最悲惨的事情、 她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之一,而她自己却毫不知情;她曾经也有过幸福的时光,对那种幸福,她也毫无印象。她没有任何关于幸福的回忆--我一直觉的,人们关于幸福的概念和童年的生活有很大关系,基本上,人们会以童年的某段美好的回忆作为幸福的模板,而许小冰失去了她的模板,所以她在生活中才表现得如此冷漠,因为她没有方向,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我以为在承受了这样重的负担之后,我不会再有余力来同情任何人了。但是现在,我发自内心地同情许小冰,她是如此的不幸,她对不幸的无知无觉,成为她最令人同情的一点。我为自己过去对她的不理解感到羞愧--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一定会像家人一样容忍她的一切缺点,可惜,就在她好不容易将我当作朋友的时候,我却要离开了--也许孟玲也曾经是她的朋友吧?裴宣说,所有她的亲密朋友最终都会被人遗忘,看来是真的,她真是不幸啊,虽然由于孟玲的小狡猾,她没有忘记这个名字,却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朋友,甚至,她到现在还害怕着这个朋友…….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连忙问裴宣:“你怎么会记得许小冰以前的事情?” 裴宣苦笑一下:“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和你一样,能够看见一些别人不能看见的人了。”他见我张大了嘴,神情惊讶,耸了耸肩膀,“我知道,大部分人出现这种情况之后,很快就会被人忘记。可是我不同,我的这个时期特别长,直到最近一段时间,才慢慢地被人忘记了。你知道被人忘记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吧?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思念的人就是小冰,虽然她一直对我不理不睬,我却还是不想让她忘记我--即使是这样不理不睬的记忆,也总比完全被忘记要好,对不对?” “嗯。”我很理解他的感觉。他的故事,和余非的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他一直都隐忍着没有来见许小冰,因为他想保留自己在许小冰心目中的记忆。 “可是最近,我发现自己的记忆里开始减退了,”他望着楼下的沉沉夜色,低声道,“我想,小冰还没有忘记我,也许我就要忘记她了。她已经很可怜了,我不能让她记住一个不记得她的人,所以今天我来找她,就是为了让她忘记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本来还指望,她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我本来以为,在她彻底忘记我之前,我们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哪知道她连看都看不到我了!”他深深地朝前埋下头去,似乎非常懊悔。 许小冰的情况,我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依照余非的解释,裴宣进入了第三阶段之后,许小冰的头脑根本就不会翻译他的任何信息了,只是在那个功能区留下他的唯一标识,这样的结果是,许小冰不但看不到裴宣,经过这次见面,连以前裴宣留在她脑中的记忆也将消除了。裴宣的心情我也非常理解,实际上,他的想法,和我现在的想法差不多,我也是想着不要让爸爸妈妈忘了我,所以无论如何思念他们,也不肯回家,但是,现在看来,也许我错了。 “早知道会是这样,我还不如趁早来见她,即使她忘记了我,我还是可以留在她身边一段时间,天天看着她,总比现在想靠近又不敢靠近要好。”裴宣说着,抬头苦笑着望着我,“如果你有特别思念的人,我劝你趁早去见他们,不要像我一样,总是把珍贵的东西留到最后,留来留去,什么也没留下,反而浪费了最后的时间。” 他最后这番话让我呆在了原地,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我在天台上站了很久,裴宣的话久久地回荡在耳边,思念如潮水般铺天盖地而来,这一次,我不再抑制我的思念,任它将我淹没。 下楼之后,许小冰问我干嘛去了,我随口捏了个谎言,然后不经意地问起裴宣。不出所料,她完全不记得裴宣是谁了。看着她独自坐在电视机前,想到她一个人孤单了这么久,并且将继续孤单下去,我感到格外的怜悯。在我离开之前,我想为她做些什么。 “一起去喝咖啡吧?”我说,“我刚好发了工资。” “哦?”她笑了起来,“好啊。” 我们再次走进了隐约咖啡馆。这家咖啡馆还是这么小、这么挤,和我第一次来一样,只不过服务生换了几个,咖啡的口味却还没变。许小冰和我慢慢地聊着,聊了很久,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深的聊到各自的理想,我这个时候才知道,许小冰的理想,是找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有一个自己的家。也许她太渴望一个家了,所以连丈夫也必须像父亲一样才行。 “我想要一个稳定的家。”她神往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跟人说这事。你虽然幼稚,但是人还不坏,我觉得你是我的朋友--以前我都没有朋友的。” “你会有一个家的。”我真心地祝福她。我想这样的祝福,一定不止我一个人说过,将来还会继续有人说下去,总有一天,这样的祝福会实现的,许小冰不可能总是这么倒霉,她不会一直孤单下去的。 这一夜的春风,徐徐地吹过街道,如同飘带在我们身边盘绕,留下似有若无的凉意。35 第二天早晨,和许小冰道过别之后,我就去上班了,许小冰走的时候很高兴,也许是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有了一个朋友,我但愿她的高兴能持久一点,再持久一点。 公司里的同事还是照旧地忙碌着。尽管这么多天来,我一直显得很古怪,他们也并没有对我怎样,依旧那样友好,这中间徐阿姨和欧阳的功劳不小,他们总是在替我收拾残局。 “徐阿姨,你对我真好。”我真心地对徐阿姨说。 “说什么呢?”徐阿姨敲了敲我的头。 小耿将他的红脑袋凑了过来,在我面前左看右看,神采飞扬地道:“好像江聆终于恢复正常了。” “胡说,我什么时候不正常了?”我一把推开他的脑袋。 对的,我恢复正常了,这最后一天,我打算像以前一样度过。我积极地做着每一份创意,所有的工作都完成得又快又好--我不会再有工作的机会了,现在,连忙碌本身也变得可爱起来。公司里的人都问我今天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喜事,我什么也不说。 中午的时候,我和欧阳一起吃了顿午饭。欧阳好像很开心:“你前段时间是怎么了?只有今天的你才像以前的你。” “没什么,”我说,看了看他,笑了笑,“你觉得南城是个好地方吗?” “还不错。”他撇了撇嘴。 对,还不错。这里有很多我不愿意忘记的人,所以这里是个不错的城市。我迅速朝窗外转头,借着窗帘的掩饰擦了擦眼角。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吃完之后,欧阳说:“上去吧?” “你先上去吧。”我说,“我约了个朋友拿点东西。” 他点点头。 我们走出餐厅,他轻快地朝大厦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望我,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手,我目送着他消失在电梯里,便转身招了辆的士。 “去哪?”司机问。 “火车站。” 火车将载着我回到那个更南方的城市,我在那里从小长大,每一个地方都留有我的记忆,那里有我的亲人和朋友,还有爸爸妈妈。我将出现在他们面前,在他们的记忆中慢慢模糊、消失,但我将一直留在他们身边,哪怕他们一转身就忘记了我,哪怕和他们的每一次近距离接触都会让我恐惧,我也将留在他们身边。裴宣说得对,那一天始终要来的,与其在遥远的地方虚度光阴,不如享受最后的美好时光。 我不会再犯余非和裴宣犯过的错误,也不愿意象李云桐一样躲开,一辈子远远躲开,最后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我要像胶水一样粘在自己的家里,天天看着属于我的父母幸福的生活。如果社会真的是有生命的,它像剥离一个死去的细胞一样将我从社会上剥离,却无法剥夺我的生命,这个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血管里流着的是来自于我父母的血,这些奔腾的血液让我觉得温暖。 一阵刻骨的孤独袭来,我在座位上弯下了腰,忍不住回头望着这个逐渐远离我的城市--它永远离我远去了,许小冰、欧阳、徐阿姨,所有的人,都被抛在了身后,而实际上是他们抛弃了我。 前方是一条漫长的路,的士离火车站越来越近,这表示我离自己的家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也就越来越远。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